第17章 燕子行蹤了了,紅窗春深夢曉

第17章 燕子行蹤了了,紅窗春深夢曉

琢玉上仙在滿桌棋子一般的藥瓶里挑挑揀揀,姿態宛如於一株空谷幽蘭之景中摘下最不需要的一片繁葉。

兩盞茶過後,終是眼花萎謝、尋出了一隻拇指大的淡藕色小藥瓶,放在我面前,溫聲道:「此乃我昨夜新摘的玉葉芙蓉子,仙子可於暮落將眠之際與三清丹一道服用,雖不敢說療效甚佳,但也聊勝於無吧。」

我觀了觀她笑語之下隱隱現於嘴角的一絲牽強挫敗,略一思索,便已明了。

想到琢玉上仙多年苦修得出一身絕頂醫術、卻屢屢只於我一人之症上碰壁。她卻不僅未生芥蒂、竟還如此有心寬慰於我,腑內動容感懷之下,沖她舒顏一笑,道了一句:「多謝仙上。」

隨後伸出手,妥妥帖帖將這盛了琢玉上仙一片好意的小藥瓶收進懷裡。

琢玉上仙見狀眉目亦稍稍展開,似是還有意與我敘上幾句話。

不想餘音未出,琉風殿下卻已走進前來我倆未盡之語輕巧截斷,對琢玉道:「點絳仙子既已無礙,你便先行隨我去拜見叔父吧。」

琢玉上仙聞言笑意頓斂,清秀眉目間也驀然露了一絲忘卻正事的尷尬之色,迅速站起身、一揮手便將那些個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全然納回袖中,似是若無其事一般道:「此言甚是有理,還請三殿下帶路。」

於是,兩人便一前一後,拖影曳廊而去。

我目送著那兩片沓沓衣角迂迴遠去沒於門庭之側,心中已然猜到,琢玉上仙定是隨琉風殿下去為熵泱神君看診了。

那位君上雖說此次仍是戰勝歸來,但就我於他面上瞧見的那兩回,卻也發現其氣色著實難看,想來多多少少,亦是損了些元氣的吧……

眼下和煦麗風,如若雲霧一般清緩柔軟,輕拂於此蘭汀小院攜起身後蓮池中綿長無盡的悠然馨香。也不免令我置於其上的一眼碧湖漣漪泛泛,水波攪動之下,竟也浮了幾縷沉於水色之下的煙火色澤來。

我不由閉了閉眼,將風中微塵止於眼帘之外。

再看嫦娥,她依舊不言不語立於原處,只是雙眸之中隱現朦朧淺霧,其中景緻便好似夜下舟溪迢迢一渡,唯餘一線漁火天光那般幽淡。

我有些吃驚,嫦娥難不成是昨夜嘗了幾口新釀的美酒,以至醉來未醒,竟這般失態於青天白日之下發起了呆。

為免她顏面丟盡當階一摔,我便匆匆行至她身側、扶住那一截素衣裹纏著的雪膚玉骨,引她到蓮池邊坐下,輕聲關切道:「你是否昨夜未見周公仙?怎地精神頭瞧著有些不好。」

嫦娥被淡淡蓮花香風迎面一熏,這才於恍惚之中回過神,眼尾餘光略微冰涼地將我臉上一掃,沒好氣道:「昨日熵泱神君率軍回天,我去了竹屋卻並未將你等到。四葉(玉兔4號)又聽到碧霄殿外的仙侍說,熵泱神君面見天帝時袖中不知為何攏了一條死魚。我便猜到你出了事,輾轉一夜未眠,今日一早又來定疆仙府尋你了。」

我聞言還沒來得及感動,便猛然深吸一口氣。摸著面上紅斑,想象了一番化為原形后白魚染血氣若遊絲、彷彿一頭撞死在熵泱神君袖中的凄慘模樣,恍然間明白過來,自個兒.竟已是真的丟魚現眼到九霄雲外了。

「……」一把捧住這張沒法兒再見人的老臉,我凄惶道,「日後我若出門,恐怕也要如你一般蒙面了。」

嫦娥不甚爽快地瞥一眼我的右臉,頓時有些望之便覺堵心的意味在裡頭,道:「等熵泱神君為你封住血咒,便快將這半張臉的瘢痕遮起來吧。否則只怕真會嚇到某些膽小的女仙,聽了些風言風語便以為你當真變成了妖精,張開嘴巴便要吃人。」

我連連點頭,其實,若不是那隻飛燕芥子袋行蹤全無,我現在便會將它遮好,免得嫦娥看著為我難受。

嗯?忽而想到,芥子袋雖不見了,但牽機卻仍還好端端揣在我懷裡。

便伸手掏了掏,將那柄玲瓏小傘取了出來,笑著歸還與她道:「牽機我倒是完完整整給你帶回來了,快些收回去吧。」

嫦娥接過牽機輕輕一展,閑來賞花一般不甚經意地看了看傘面。

而這一看可不得了,我竟見她面上陡然現出一副彷彿凡間女子路見山間猛虎的形狀、朱唇輕顫面色微白,整個人如一片風中枯葉一般搖搖欲墜。我心中一驚,正想抓住她衣服使其至少掉不下凳子。卻又見嫦娥方才還結了霜似的眉頭上.又恍若延了一簇嫩綠枝芽,顯出幾分春風融雪似的如花淺笑來。

……不過月余未見,未料嫦娥竟求教於那凡間技法高超的戲子、學會了這等厲害的變臉之術?且須臾之間,已一連三變?

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吶。

我惑極不解,便順勢沿著她分毫不曾移動過的秋水眸光往下一看,這才瞧見了那令其面色幾番變幻的機竅所在——只見牽機彷彿紅霞織就的傘面上,那兩朵米粒大的小花,已全然不復往日的玉雪可愛,反而呈現出一片如若鮮血的殷紅色澤來。

「!?」嗯……這所謂的靈寶,質量也忒差勁了些,不過是在海水裡多泡了幾回,便已染成了這般模樣?!

怨不得嫦娥乍見為之一驚,繼而怒意攻心,最後氣極反笑。

思及此事後果,我抖了抖牙花子,甚是心虛地小聲建議道:「不若等我回了竹屋,便用白丹墨將這花也描一描?省的紅鸞仙子見到后,心頭鬱結定會生出幾分火氣,不利於修行。」

嫦娥一語不發,只抬起頭望向我。

…………我發誓,這八千年來,我從未見她如此笑過!

彷彿用天邊朝霞敷了面,再取了萬艷台中的滿園春色加以妝點,就連那用以染唇的口脂、也似乎摻了一整罐子的花蜜。

叫我瞧著,實在不敢再去直視她那一雙眼睛,結結巴巴趕在她氣出毛病來之前勸道:「嫦娥,你……你別太生氣,等我封了血咒,便會親自去紅鸞仙子府上負荊請罪,絕不會損了你們萬年金蘭之情!」

「……」嫦娥似是被我一語噎住,兩瓣嘴唇張了張竟忘了原本要說些什麼,半晌過後輕輕吐出一口蘭草清息,又柔柔翻出一個我十分熟悉的優雅白眼,嘆道:「你啊你,怎地到今天還沒將自己笨死?」

因為我也沒想到這紅鸞仙子的手藝竟然如此拙劣啊。

將這一句肺腑之言咽下空蕩蕩的肚裡,我朝她「嘿嘿」一笑,松下一口氣,低眉順眼俯首認錯。

卻又聽她似是滿懷欣慰地輕聲一語:「罷了,既已如此,也不枉費這柄牽機……」

話音未盡,已將傘面收起,素手輕揚紅芒一閃便隱而不見。

雖始終沒聽見這牽機到底有什麼玄妙之處,但我亦心知自己應是無需去負荊請罪了。恰巧此時有仙侍送來了兩托盤頗為豐盛的早飯,便高高興興與嫦娥一道品嘗。

——

嫦娥這仙有個習慣,便是無論於哪位仙家府邸赴宴,至多至多,都絕不會停留超過三個時辰。

是以,當灼灼旭日躍至中天之際,她便起了身、扶風駕雲絕塵而去,徒留我一人於此面對眼前滿桌鮮香四溢的珍饈佳肴,以及邊上兩位滿面蒼涼失意的小仙侍。

唉,對著這二位.眼珠子自行成精、已然脫框而出背主遠遁的神人,我實在無甚胃口能吃下飯。

便只得暫且先放下筷子,言辭委婉地出言提點了兩句:「其實,你們若傾慕嫦娥仙子風姿,不若先行找來一位仙力高強的師傅,好生學上幾百年的武藝。嫦娥素來敬佩武藝高強之人,待到你二人學藝有成,便可搭個檯子打上一架。屆時,芸芸眾仙之中,她定會朝你們多看一眼。」

兩位小仙侍面面相覷似懂非懂。

我又強調:「切記,泱泱天界大好男兒,絕不可做此傷春悲秋之態。」

兩位小仙侍忽而對我一個抱拳:「多謝仙子。」說完,便鬥志昂揚著不知是去拜見哪位名師去了。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滿意點頭,舉著筷子準備先吃尖椒牛柳還是紅燜獅子頭。

「咳咳。」廊角傳來一陣似曾聽聞的咳嗽聲。

我一抬頭,果見琉風殿下又自那一叢墨綠色樹影中信步走了出來,一如既往清風疏朗的像是一棵成了人形的千年垂楊柳。但其神色卻與晨間所見不大相同,沒了那層揮之不去宛如小和尚念經的鬱郁暮氣,反透出股大和尚念完了經似的通透豁然之態。

與我緩聲道:「點絳仙子方才語意鏗鏘言辭激越,叫琉風看來,倒是與叔父練兵之時有幾分相似。」

我尷尬一笑:「殿下說笑了,哈哈…」

琉風殿下抬首看了一眼天邊流雲,難得話多了些與我道:「仙子無需太過自謙,曾記北冥行軍之時,叔父見仙子恪盡心力、僅在十二日之內便如數完成四千丈海底戰圖,亦是對仙子頗為讚許的。」

「呵呵…」我笑的更加汗顏,沒臉澄清這是一樁因拙、而唯能以勤補之的美好誤會。

他音色縹緲不定,卻又精準如飛石落入我耳中,石子上寫的是:「叔父還曾道,仙子應與他有緣。」

「……」我差點一頭撞在桌角,手裡筷子啪嗒一下掉了地:「什什…什麼?!」

朝魚扔石頭的那位悠聲道出緣由:「仙子名為點絳,而叔父每逢行軍之前,也必得點將。」

我摸了摸胸口緩過神兒,這倒霉孩子每回說話之前能否不要這般大喘氣,須知仙嚇仙嚇死仙吶!原本我這顆魚膽便算不上太大,方才叫他一驚,又生生縮了一大半。

又想,還好還好,只是仙名之故。未免叫人誤以為我刻意與熵泱神君套近乎,便伸了手將一邊頭髮撥開,將右頰紅斑指與他看。

笑道:「如此說來,這緣分還是天帝陛下賜下的。當年小仙初飛升時不過黃泉一尾魚,無名無姓又胸無點墨,陛下見我面生紅斑,便為小仙賜了『點絳』一名。想不到,今日居然還有幸入了熵泱神君…與三殿下的尊口。」

不出所料,我這一串虛頭巴腦的逢迎之語一出,琉風殿下果真沒了再繼續對話的興趣,只道:「叔父先前神力略有耗損,琢玉診斷後已留下藥材為他調養,不出一月便可康復。到那時,叔父會親自為仙子封印血咒。」

我點頭微笑:「多謝三殿下特來告知。」胸中卻不免一嘆,說了這麼多、感情就這一段話是正經有用的,可憐這些未入嘴便已涼的菜啊~

琉風殿下微微頷首,這才片葉不沾身.只語未多說地走了。

我終於得空拾起筷子,就著蓮池裡頭的水涮了涮,一道一道開始品了起來。

我自覺並不算太貪心,於每隻碗碟里都只夾了兩口細細來嘗。然而,終是沒能一一嘗完,便差點撐破了肚子。

「呃~」我捂嘴打了個嗝,心道下回可萬萬不能再學那餓死鬼的吃相了。貪、嗔、痴、恨、愛、惡、欲,要不這麼說貪字一馬當先拔了頭籌做老大呢?

捧著肚子繞池而走消了消食,我又連著「呃~」了好幾聲。計劃著回到雲海竹屋、須得將那幾冊佛經再拿出來誦誦,眼下這修行還是不夠,太貪了。

……

好容易在大胃天王廟裡擠出了一角,長梧海亦已敞開府門將東天金烏恭迎回返。

我取出琢玉先前交於我的藥瓶,硬著頭皮將那顆晶瑩剔透的玉葉芙蓉子並一枚三清丹一同塞進喉嚨。

隨後立即盤腿坐於玉壘之上凝神打坐,少頃,便感一股清靈之氣緩緩升起盤旋靈台識海之中。我亦凝神默念起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清雲決,直至藥力發散完畢才睜開眼。

正見到熵泱神君長身玉立於我面前。

「君上?」我乍然反應不及,尚未下來站好便開了口。

熵泱神君面上水波不興並未計較我此番無禮之狀,只一雙黑眸似有些無奈地瞧了一眼我頭頂,道:「說吧,琢玉又給你吃了什麼?」

嗯?我扭過身子看向水面,只見一池隨風搖曳的淡粉水蓮裡頭,似乎有一朵偷偷成了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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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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