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芙蓉花下魚
玉葉芙蓉,集天水靈木精氣所生,萬花之至凈者也。常入葯而引五行污濁之氣,羽化世有三千蓮,飲穢盡、則謝重芬。
……
我以池做鏡孤芳自賞了好半天,琢磨著,應尋一身荷葉色衣裙來穿上,方才不負琢玉上仙於我頭頂置下的這一片奇景。
熵泱神君各界征戰多年,想來此前也從未見過.如我眼下這般、形容奇異至極彷彿跨界而生的物種,一時間神情很是玄妙。
瞧了半晌,才令一泓沉沉如黑水的目光、迎頭而下緩緩流淌於我臉上,神態間彷彿瞧著一塊千年朽木戳在他面前那般無能為力,總結道:「前次是入海之前剜去鱗片送人,此次又是送上腦袋作瓷瓶讓琢玉插花。」
他嘆一口氣,道:「點絳,此後行事之前需作上幾分思量。」
我聞著這聽來語重心長、好似嫦娥附身一般的話音有些納悶:雖說北冥海邊拔鱗之舉確實是未加多慮,差點一下水便浮了魚肚白。但眼下不過頂上多出一朵花,哪怕佩花之魚形容些許醜陋了點,也應是算不上世風日下有礙觀瞻了吧。
但我飛升八千年來,一貫是不欲與旁人爭言辭之鋒的,尤其是,與那上位尊者的一幅金口玉言相爭。
便低眉斂目,毫無原則認錯第一道:「君上教訓的是,只是今日琢玉上仙一大清早便來送葯,確實一番好意看重。小仙不忍叫她傷心,唯能不辜負而已。」
熵泱神君靜默不語,不動如山。
我揣測不出其意,便悄悄驅著眼角餘光往他面上瞟了瞟。見他雙眉之間隱現一座丘陵小山,額角青筋微凝似有冰霜作伴,當即斷定,這位應是有些不大爽快。
但我反思幾番,卻也實在不知究竟錯於何處,遂只能繼續僵定原地,彷彿一塊嵌入地底的木板。
好在於我魚尾坐化分出第三股白鰭之前,對面的神君終是開口了,道:「恩師邀我今夜入地府敘茶,我本打算帶你同走一遭、與閻羅大人還書,順便亦可取些黃泉冥氣為你補全真身所失精血。但玉葉芙蓉一旦種之非凋謝不可拔除,若沾染鬼氣枯萎則又會反傷宿主。既已如此,此事便待花謝之後再議吧。」
說完,伸出一手於我身邊放下一物,便立即棄了我堵這不可圬也的糞土之牆,拂袖化光從雲而去。
眼看流光飛逝如銀漢墜星,於暮下長天劃下一道破空銳影。
我這才反應過來過來、一個趔趄歪倒在地,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猴急,放著黃泉裡頭軟軟綿綿的淤泥不去滾,反而自絕後路一般在頭上種了一朵好看不好吃的花?
再看手邊那隨我一塊兒掉地的東西,兩片腌臢麻布沾著點點污泥,飛燕盈梢還掉了絲縷綉線,正是那隨我這倒霉主子一道入海的苦命芥子袋。
還好還好,雖未能回鄉,但好歹也算失物回返,並不太遭。
自我安慰一番后,便將袋子拿起念了個咒,請出來一堆破破爛爛。
嗯……有隻剩半拉、其實已經可以扔掉的凝煙墨塊,雖未曾被磨穿、但卻已裂成十七八塊的三方硯台,以及那幾隻深得我心的文曲星君牌毛筆……靈玉筆桿倒是一根沒斷,可那筆尖毫毛卻禿了約莫一小半兒。
當真叫我體會了一番、嫦娥坐觀吳剛伐桂之景的.痛心疾首。便索性死馬當作活馬醫,拆了筆頭,將那所剩不多的狼羊二毫併到一處。心想,勉強也算絕配。
至於那一堆碎硯台,我打算將它們好生磨一磨。待去了菱角變得光滑圓潤些,便穿上孔洞做一串兒風鈴。等回了竹屋即可掛於窗口,時不時隨風而動響上兩下、也算平添了幾分趣致。
然,一處菱角還沒磨完,便忽覺雙眼一花。
面前好似隔了層厚重紅紗似的,將人牢牢罩住,以至此刻眼前所見一切景緻都染上了片片妖紅,艷麗詭魅到了極點。
手中的青灰色玉石彷彿也一瞬變成了深紅,觸感亦不若原先那般堅硬銳利,反而柔軟細膩如若兩塊將融的凝脂。就連這迎面而來的陣陣晚風,裡頭都似也夾著自天際攜來的火苗,一經觸及,便在我全身上下都捲起了熊熊烈焰。
我掙扎著看了一眼天,應是剛剛擦黑的夜空紅雲密布,無雷無電,於滿目死寂中降下傾盆大雨,雨水鮮紅如血澆了我滿身,卻絲毫無法打濕盤旋於骨髓里的火焰。掌心玉石滾燙,我亦使不出力氣將其扔下,只得緊握滿手飛灰,恍若從翻騰岩漿中舀起一捧死去的餘燼。
身形垮塌如泥山崩流於地,口舌之間已嗜咬出滿嘴腥甜,那濕熱之物灌入喉中,滋味竟如甘泉一般清冽。
這是我自己的血,不能喝,但還是依舊無法抑制、又一口咬住唇瓣上的紅肉。
這感覺,竟令我憶起了無間地獄中十惡不赦的羅剎厲鬼。深陷其中,歷久天罰之下,唯有自飲其血,自食其肉……
我此刻簡直猶如一尾活魚入了煎鍋、已然被炸的神智不清之際,終有一塊玄冰樣的東西落了下來,正巧熨帖在我焦灼的眉心。
霎時間,似有一片巨大霜雲從天而降將我全身覆了個嚴嚴實實,再「呲溜~」一聲輕響,那折磨得我不生不死的滔天大火便隨之淹沒其中一息泯滅。
「咳」……我噴了一大口黑灰,睜開眼,便見布雲滅火的熵泱神君一張臉也差不多與黑灰一般黑了。
再看,嗯……他怎麼跟座山似的那麼高大?便動了動胳膊肘想趕緊爬起來,省的他一直低頭看我也疲累得緊,而等兩片半白半焦的魚鰭「吧唧」一下砸地,我才恍恍然發現,自己竟又變成了原型?
熵泱神君此刻於我眼中、體態亦與那頂天立地的天柱差不了多少了。
只見他一手負於身後,略微低著頭瞧我,一張嘴便撒下一捧冰渣子往我臉上砸,道:「旁的仙家若是身染血咒,發作起來定是如猛獸入市一般嗜血傷人。你倒好,修為低至如此地步,傷不了旁人便開始吃自己。若非龍鱗示警我及時趕到,只怕你已經將自己活活咬死了。」
可憐我現在趴在地上,一邊扭著不知在哪的腰身使勁上看,一邊還要蔫頭耷腦地任人訓話。此情此景,當真是凄涼無比啊。
熵泱神君似乎也曉得與一尾說不了話的魚生氣實在無甚用處,便化出一隻氣泡將我裹了起來浮在半空。
一雙眸子甚是輕蔑地瞥了我一眼,道:「照戈還道你可能會失了性情、傷到天界仙娥仙侍,我便將你安排在了府中最僻靜無人之處。可現在看,你還是與我近些為好,免得何時死在此處都無人得知。」
我有些泄氣、想吐水泡卻沒吐出,只覺這照戈殿下也委實太看得起我了。但凡我這身手能打得過一隻玉兔,也能半夜從床上笑到地底了。
這時,熵泱神君忽而伸出一指、似於我頭頂沁了一陣涼風:「花都差點燒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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