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今生不復娶
浩浩定疆仙府,熵泱神君的書房。
上有大片不知名的奇麗古木枝葉濃綠近乎純黑、將一室古卷殘香迂迴纏繞,唯留磐石桌案上一洞天光、照入此處乍看恍若深林枯井般的所在。
下有奔流,未見其源,不知自何處而引,勢若高山臨崖之飛瀑,晝夜泉涌於滿院亭橋溪野、一去不回永無止休。
中間……只有三面牆。
泠泠長風自窗而入,牆角設龍紋香爐。雖未燃香,只作擺設卻也算添了幾分悠閑趣致。但,若與天界其他排的上號的仙家府邸想比,便簡直稱得上陋室了。
初來時,我在這勉強只能算半間的屋子裡來來回回看了半天,發現裡頭最名貴的物件兒,約莫便是這青石桌案上擺著的瑪瑙荷葉筆洗。
而後……這筆洗便成了我的新居。
此時,我正將整個肚皮緊貼在涼涼潤潤的新居底部,不聲不響,假裝自己是一朵迎風出水的嬌俏芙蓉花。
哪怕漫天唾沫星子無比精準地斜飛到我頭頂,我也按捺著不吐泡泡,權當這是一場隨雲天降的雨露甘霖。
熵泱神君面前有兩位男仙。
一頭紅髮面貌粗狂的,是北斗府七位天將里排行第三的天璣星君。只見他彷彿吃了火藥一般、朝面前坐在石椅上的頂頭上司吼道:「君上,山鬼一族近來囂張跋扈,屢屢侵擾下界人間,小仙請戰出兵,必在三月之內平此大亂!」
熵泱神君紋絲未動宛如耳聾。
另一位斯文秀雅儀錶堂堂的,則是天璣星君的五弟玉衡星君。一張年輕俊秀的面容上滿是無奈鄙夷,毫不留情地便戳破了手足兄弟的鬼話連篇,道:「天上地下誰不知道山鬼一族潛心修行,幾乎全族都快修成了半仙,怎可能於下界作亂。」
說完,嘆了口氣又道:」你若是因為被薔薇仙子趕出家門無處可去,小弟我勉強可以收留你住上幾天。」
熵泱神君一語不發好似眼瞎。
天璣星君似是面上掛不住,老臉丟盡自尊掃了一地,當場一拍桌子咆哮道:「你小子說什麼呢?長兄如父,我可算你爹!」
「……」
玉衡星君什麼反應我暫時沒能留意,只因我暫住的這筆洗本就擺在桌子邊邊,叫天璣星君這雄渾掌力一震,險些當場飛了個魂飛魄散屍骨無存。
好在熵泱神君眼尖,伸手將筆洗略略扶了一把,否則我必定會帶著此間最值錢的東西、一屍兩命同歸地府。
待熵泱神君收回手,動勢止住,我才聽見玉衡星君似有些生無可戀的後半句話,他對天璣星君說的是:「老三,爹和大哥還沒死呢!」
熵泱神君置身於此喧鬧之下,應是終於看不下去手裡的兵書了,便出言阻止了這出活生生的兄弟鬩牆,眼皮抬也不抬地道:「天河校場有一批新進天兵,為數五萬。天璣星君若有閑暇便即刻赴任,替本君好生將他們操練一番吧。」
天璣星君大喜,又吼了一聲:「遵命!」便一個抱拳,黑熊出洞一般地疾步奔走了。
玉衡星君則獨自留在原地,搖頭晃腦、一語道出了我的心聲:「五萬新兵…唉,又得有五萬朵嬌花自哀無人賞,五萬位仙娥寂寞守空閨嘍~」
熵泱神君薄唇緊閉彷彿啞巴。
玉衡星君如此調侃一番便又改作媒婆狀、悄著聲兒十分八卦地打聽道:「說實話,君上,你生於人界而後飛升成神。人界那些庸脂俗粉看不上也就算了,可天界絕色仙子何其之多,兩萬多年來也沒有一位能入眼的嗎?」
……
「撲……」一陣靜謐微風拂過花莖,我舒服地吐了個水泡。
「……」自說自話無人搭理者從來最為尷尬,玉衡星君只得頗哀怨地道了一聲:「小仙告退。」便一揮衣袖,悻悻然離開了。
我嘆了口氣,其實,要是那些仙姑仙娥臉上不施妝粉、只寫兵書,熵泱神君經過時,必定便會挑上一兩位法理高深些的來入眼了。而待到他鑽研至明悟透徹,指不定……會再招上更多兵!
……
事態緣何發展至此,我也不知。
只是這會兒朦朦朧朧睡醒,便發現自己似有些恢復成人身的預兆。因著那瑪瑙筆洗裝不下我,便一個咕嚕直接滾到了地上。
熵泱神君不在書房,我便剛好撞上一把前來洒掃的笤帚頭。
那執笤帚的仙侍應是被我這大變活人之術驚到了,於原地瞪了半天眼,忽而看著我的臉,道:「你…是點絳仙子?」
咦?未料我在定疆仙府上竟也有故交,便樂呵呵點頭:「小仙正是點絳,不知閣下是……?」
那仙侍彎了彎月牙兒一般秀氣的眼,脆聲道:「小仙名叫格桑。」許是見我面上懵懂迷茫、一派年老健忘之態,便又多補充了一句,「北冥之行時曾與仙子見過的。」
嗯……我可能真是健忘了。
憶起那北冥軍營里,我除了琢玉上仙那處,去的最多的便是伙房,裡頭一水兒油光泛濫五官長成一團的彪形大漢,從來也沒見過如此眉清目秀水靈靈的小仙官啊?
思量半天想不出面前何許人也,又不好讓人家久等,便只得自損一番與他致歉:「實在對不住,我這頭可能染了點小毛病,思來想去半天,也始終未想起於何時與格桑仙侍見過。」
格桑聞言抬頭,往我發間搖搖晃晃的玉葉芙蓉看了一眼,再收回目光時便隱約浮現出了一抹顯而易見的同情之色。想來,應是相信我這腦子當真出了問題。
便笑了笑,十分寬容地與我一一分解道:「出發時於分雲符上,軍營外靈石結界邊,還有……還有琢玉上仙的帳子里。」
哦~我就著面前這張臉,醍醐灌頂一般迅速將這幾個地點所發生之事融會貫通,當下便生出幾分不解、幾分尷尬。
這小天兵,先前對我似乎沒有什麼好臉色,為何改做仙侍之後便如此笑臉相迎?叫我反應過來后,稍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格桑卻不若我這般思前想後畏畏縮縮,反而將笤帚一松,坦坦蕩蕩無比麻溜對我一個彎腰抱拳,道:「先前格桑對仙子多有誤會得罪,還望仙子見諒。」
我鬆了口氣,聽說行軍之人最是直來直去,不愛拐彎抹角。他既如此說,便應是當真要盡棄前嫌的意思了。我便也大度回禮,道:「格桑仙侍客氣了,」
然後…………
我閑來無事,便幫他打掃起了書房。
他為表謝意,則送了我一籠蒸餃。
我吃飽喝足,又幫他更換外頭廊檐上的水晶燭。
他過意不去,又給我講了幾齣熵泱神君在戰場上用兵如神大敗敵軍的英勇事迹。
我聽了熱血沸騰,與他一起竄上了樹枝丫,開始拾撿起落葉。
撿著撿著,忽聽見一聲幽咽哀絕、宛如幼鳥失群孤鸞離偶一般凄愴無比的痛哭之聲。
格桑打了個手勢,我便當即匿了聲,無聲無息隨他一道兒雙臂抱胸、倒吊著身子,以深入敵營刺探軍情那般肅穆沉重又危機四伏的表情往下看去。
只見牆后根那處,正抱膝坐著兩位小仙姑。
這個角度看不清她們的臉,只能瞧見兩個黑乎乎的頭頂,精緻髮髻上各插著一支樣式如一的銀閃閃玳瑁簪子,沐在日頭下有些晃眼。
但聲音入耳卻很好聽。
左邊那個小仙姑邊哭邊嚎道:「君上征戰兩萬多年都未曾好生休息過幾回,不想此次受了傷需得修養,那天煞的天璣星君又來,還請君上出兵打山鬼!」
右邊另一個小仙姑安慰她道:「君上不是沒答應嗎。再說,再說陛下為了讓君上靜心養傷,也都將兵符暫且收回了呀。琢玉上仙留了兩麻袋草藥,還等著我們給君上煎呢。」
左邊那小仙姑聞言哭得更狠了:「我生就一千兩百歲,至今日,已思慕君上整整一千年。卻也從沒什麼起過什麼別的念想,只求君上長樂安康。哪怕他能馬上娶一位夫人,能多加照顧他,令他多笑上幾回也好啊。」
右邊小仙姑又道:「君上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夫人,夫人能有敵將好看嗎?你啊,莫想太多了,趕緊抹乾眼淚去熬藥吧。」
說著,便站起身,十分兢兢業業地拉著那一團還在哭哭啼啼的東西走了。
………………
我在上頭聽著嘆口氣,委實沒想到熵泱神君竟還有如此年幼的思慕者,一千兩百歲,這得是什麼修成的仙?
說出的那一番痛惜疼愛之語,叫我聽了后,竟鬼使神差地生出一種.彷彿下頭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母、正情深意切表達一腔愛子如命之情的詭異之感。
再瞟了瞟旁邊眼眶通紅寫滿心疼傷感的格桑,我便知,這應是另一位年過花甲的老父了,心下一時間頗為淡然。
拍了拍他兀自顫抖如風中將落之葉的單薄肩膀,我盡量和緩地勸慰道:「你也無需太過擔憂你家君上,大不了,你多去月老那處走幾遭。叫他給你家君上尋訪出幾位溫柔賢良的美貌仙子,閑暇時便帶來府上走動走動,指不定能牽出一段良緣呢?」
格桑扭頭看我,不知是否是倒吊久了腦部充血的原因,竟顯出幾分目眥欲裂之態。
我被他看得有些犯怵,他卻忽然又血色褪盡四大皆空一般、滿目蒼涼輕輕搖頭,與我悵嘆道:「其實,君上為人時有妻。」
「……」
見我無甚反應,格桑又接著道:「當年君上率軍攻陷魔族猷魅部歸來之時,正逢他飛升天界至萬載之日。陛下為其慶功設宴三日,期間,也欲為君上選一位名門仙府之女為妻。但君上拒絕了。」
我緊了緊衣袖,應是有點冷,問:「為何?」
格桑道:「君上那時說,雖飛升成神后凡塵之事如潮而退,但他卻依稀記得自己在人間曾娶過一位妻子,時至今日,回想其中滋味亦算不得美妙。故,今生不復娶。」
殘陽照血映著遠處楓林,令人望之目眩。
我乾脆閉了閉眼,與格桑道:「那隨了他的願便是,索性,神者長生無需後人奉養,如此寄情沙場.兵戈戎馬也算逍遙。」
——
因著格桑精神實在萎靡,我放心不下、便一路陪著他.將兩大網據說有明神定心之效的落葉拖到了用以儲納的石室,才返回書房那邊,去尋我的瑪瑙房子。
熵泱神君卻已在石椅上坐著了,一手執卷一手端葯,見我過來便瞥了一眼,道:「血咒暫未封印,你無事便不要亂跑,多念上幾遍《地藏本願經》,權當定定心神吧。」
「是。」迎著那沉靜似海的目光,我不自覺點點頭,半晌反應過來才道:「可《地藏本願經》我不會念……」
熵泱神君神情微愕望了望我,半晌后,放下手中藥碗,起身於身後書牆上找了起來。
我便在他背後、抹著碗沿沾了一指葯汁,含在唇邊舔了舔,唔……果真滋味奇差、苦澀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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