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澤物可逢春,割血挽遺恨

第41章 澤物可逢春,割血挽遺恨

古神長逝,後世者每五百年祭之。

除非天帝卸職、擇其四子之一繼位,否則,這便是當今天界之中.一等一的莊嚴大事。

我早早便起了身,經了一番徹頭徹尾的沐浴梳洗,方從一色雲裳中挑了身最素的換上。另將滿頭稍顯蓬亂的髮絲.編扎得一絲不苟,為防天風吹刮之下有失儀容,還又在腦後斜插了一支發簪。

簪色石青,觸.手溫潤,正是不久前,崑崙仙境濯濯公主送與我的那一支。

屈身對鏡照了照,見一身裝扮無甚不妥不恭之處,才放下心來、推門而出。

外頭,小木魚一身短打武服,正四肢協力、張牙舞爪地在爬樹!

我見之腳下一滑,將倒未倒之時,連忙一個扒拉、扶住兩側雕花門框。再抬眼去看時,小娃兒已驅著兩條短腿.作半鉤狀,甚是驚險地掛著一截半粗不細的樹枝丫!

大氣亦不敢多喘,直接抬起兩足,便奮發奪命一般奔向那棵足有三丈多高的千年古木。

然尚未及踏入樹蔭,便已被人抬手截住。

格桑面目陰森,如若一隻從山而出的攔路猛虎,一派氣定神閑口若懸河之狀,道:「爬樹倒懸乃是我軍中之人必備之技,較之其它武道兵法已算微末淺薄得很。仙子不必擔憂,我既已當了木魚的師傅,便定當不會叫他行事不量.輕易受傷的。」

……這話說得何其敦敦誠懇,叫我乍乍然一聽,險些便信了。

可惜,我低頭向少年身側一瞥,見他腰間既不效仿君子佩玉,亦不若尋常武者般懸劍。反倒不倫不類,別了一柄七寸多長的戒尺……

乾脆不理.這彷彿叫什麼夫子遊魂上了身的.倒霉孩子,我嘆了口氣,將兩袖水紗一卷,便「吭哧吭哧」也開始往樹上爬。

誠然並非我仙力不濟,憊懶至此不肯駕雲,只因今日乃古神祭禮之期,為表一腔尊崇敬意,位列仙班者亦輕易不可動用仙力。

遂為保那樹上娃兒平安,我便只好悶聲不吭、認了此栽。

可嘆那深陷火坑猶不自知的小木魚,見此情狀,竟還頗為沒心沒肺地與我問道:「仙主是亦拜了格桑哥哥為師嗎?若是如此,木魚便自行居於仙主之後,做仙主的師弟好了。」

我還沒來得及否認,樹下那滿肚壞水的格桑已然「噗嗤」一笑。

樹上木魚不明就裡,仍在掰著胳膊肘朝外拐,張著小嘴喋喋不休:「格桑哥哥待木魚很好的,每日都會為木魚準備好多好吃的,昨夜木魚睡姿不當踢了被子,格桑哥哥還特意為木魚重新蓋上了呢~」

我閉了閉一雙瞪得發黑的眼,心道,果真未起錯這名字,木魚木魚,一但上下兩排小牙一敲,便如此絮叨得沒完沒了。

索性將一口肺腑酸郁之氣憋在喉頭,向著眼中枝丫一爬到底。一把拽住昏頭轉向眼冒金星的小崽子,正琢磨著怎麼把人弄下去,便見格桑正仰著腦袋.從茵茵綠影中冒出頭來,良心未泯地.伸出兩條勻稱臂膀.作搖籃狀,豪氣爽朗與我道:「仙子直接將木魚拋下來便是,有我在,保管不會由他摔著!」

……正是有你在,我才擔心他會摔著!

然而目前也無甚別的好主意,我便只好提著心,將手中拉著的木魚緩緩放將下去,待到瞄準格桑的臂彎做墊背,輕輕一個鬆手,不過一個眨眼,青蔥少年便已將軟綿小童回撈入懷。

木魚想來經了一番清早修鍊,這會兒半是眩暈半是疲憊,窩在格桑身上.睡得十足安穩。後者則任肩作枕,與我笑得略顯得意。

我向來大度,眼下亦不欲與他多作計較,只行動遲緩、如若葉上一隻青肥蠕蟲,一步一磨蹭,準備依著原路妥善回返。

有凡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

我原本不信,臨了臨了至了此時,才知此話甚是有理。只嘆這山上之樹亦與樹下之山一般,叫我半退半進舉步維艱。

渾身緊繃抖如篩糠之際,有人伸手、溫柔託了我的腰,再順著勢頭緩緩一攬,我便如一滴顫顫巍巍.不知於何處落腳的圓潤朝露,依附著這人的指尖輕盈旋落。

那擷露者,名為熵泱。

我抬頭看他,見其黑眸之中似凝了一片霞澗水光,由著漫天煙彩款款浸潤、為兩眼空洞霧澤添上些許生色。著一身再是合宜不過的祭服長衣,衣角處以金銀雙絲綉上游龍雲紋,肅正清貴之餘又無端顯出幾分深沉晦澀。

隔著掌下衣衫、我頗為無禮地摸了摸裹在裡頭的皮肉骨骼,忽而覺著,眼前這人似乎無形間清瘦了不少。

熵泱神君不言亦不動,由著我袖中十指於他身上隨意施為,彷彿不怕疼痛,亦無懼煩癢。

我心內一笑,暗暗道,只要過了今日,我便可將一身女子矜持全然棄了,正正經經修習些煙火之藝,如此才做得他定疆仙府的廚子。

熵泱神君見我終於鬆了手,便旁若無人地為我整.了整滿頭蓬亂如絮的青絲,其間,還頗為細緻地取出嵌在裡頭的葉片。

令我瞧著,不自禁地眼睫彎彎,默默拾撿著糾結拜倒於他指縫間的一片痴纏。

……

去往古神冢之前,熵泱神君於府門外,交代格桑好生看家。

我狐假虎威、藏在熵泱神君身側瞧他,卻惹來少年深深一瞥,還另行飛來一句傳音。

雖單從面目上全然看不出,但其鑽入耳畔之聲卻很是鄭重,道:「小仙已接連七日、於夢中.見古神冢前一片血海烏雲之景,然卻每每置身遊盪其中、不得其門而出,煎熬至次日方才醒轉。思量許久,亦不知此夢是為何意,若今朝祭禮生變,還請仙子與君上多加小心。」

我聞言一愣,揣著少年一番不能宣之於口的噩兆之語,默了半晌,才與他回應道:「自然。」

——

格桑是否先知,我不知曉。

然,我卻當真無法料知後事,故亦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泱泱天界之中,會發生這等奇聞異事。

……

究其起因,乃是金烏當空之後,降下的一片白雪。

那零星雪色悠然無比,從容一墜、便觸至眾仙立足之雲棱,於眾目睽睽之下,由皎皎純白變得剔透如晶,瑩瑩澈澈綻出一朵水色小花。

然此花開不過須臾,便化為清流散去,不留絲毫倩影,唯沾濕了一角明階。

哪怕此時隔著萬野之遙,我亦是聽見了天帝陛下的聲音,清越至極如泉刻玉,於兩耳之廓凝凝一擱,便似帶了一些微顫。

他道:「這是…『澤物』……」

——彷彿應了他口中詔令,彌天霜雲不請自來,如若華蓋傾覆於頂,成百、成千、上萬……無以計數的微涼雪色簌簌飄飛,紛紛揚揚,彷彿目無所及的天際曠野之中,盡栽叢叢碧青垂柳。

柳絮入土生根幾可抽芽,而眼前這雪,一經接物,便可化作上善活水,繼而生出妙法靈花。

萬華榮敗.如絲如縷無休無止,而高台之上,天帝陛下一身勝雪華衣,似也因此寒涼之景、而更顯出幾分蒼茫冷白。

四周眾仙坐觀眼前異景,目不暇接之餘,已然齊齊低聲讚歎驚呼起來。

實不能怪這般天人.亦如凡夫螻蟻一般.大驚小怪無甚見識,而是自約三萬年前至今,萬界之中再無人能見此無色無香之花——它伴著瑞獸白澤的神息而濺落於悠悠天地之間,足可潤澤萬物,回春化雨。

而今,這絕跡已久之奇葩……又重新出現了?!

我仰起頭,任一朵澤物凝於額前,瞬息花意枯散,正好為我濯面。

……

隨此流瀑花海.出現的,是眼角餘光處,陡然亮起一豆火光。

我愕然扭頭看去,見那火來得莫名,其勢也洶洶,已然破開堆疊雲海之中的層巒千障,凝成了一道令東天金烏之輝.亦無法與其比擬的浮華天塹。

它燃得如此兇猛,可過境之處,卻未有一事一物遭至損毀。彷彿只是因著眼前驟降的漫天白雪,一念多情之下,故而引火燒身、傾盡殘軀所奉上一捧餘熱。

雪火交融,朦朧渾噩。

靈台不屬之時,忽來一陣香風、將我一撞。

嫦娥語意含冰,於我身側急聲道:「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方才那陟幽族聖子著了魔似的、連傷滄離殿下和數百天兵,奔逃而去!陛下震怒,已親自與熵泱神君一同前往捉拿。且快些與我避一避,免得夾在雙方戰局裡,反惹得天界將士束手束腳!」

我忙按住嫦娥急欲拎魚之手,禍來神昧一般,簡明扼要問了句:「聖子去往何處?」

嫦娥信手一指,答道:「便是那處。」

我循著那玉雕蔥根般的指尖看去,衝天火光後頭,正是那座名為「鏡花」的懸天殿宇。

待到我與嫦娥匆匆奔至,便見往昔縹緲無塵的宮殿.已然宛如一朵於滔天業火中.灼灼盛放的紅蓮。

呼吸不自覺停滯,滿心滿眼所能映者,唯有那於煙白飛紗中風儀湛湛的女子。

她似乎將將從一場暌違萬年的迷夢之中蘇醒,面貌亦不若安睡之時.一般沉婉靜美,反而透著一股天然璀璨的明潤嬌憨。一雙眸子通透凈澈得.彷彿源於深林其間歡欣逐躍的雌鹿,飲滿兩汪天地初開之時的清甜甘泉。

越過面似凝霜的黑衣神君,步向溫雅如玉的白袍天帝,她捧著他的臉,似有些不甚適應的動了動喉頭,喚了一聲「沉璧」。

天帝陛下聞言,兩目琉璃幾近融化,欲泣還笑一般回應與她,道:「姐姐……」

熵泱神君見之,鴉羽般的纖長眼睫微微低垂,未發一言,一派若無其事地、將那拂過神女衣袂的手掌收回身側攏入袖中。

我抬眼望著他顏色慘淡的唇角,上頭淡淡殷紅,應是堪堪嘔了一口鮮血。

——

熵泱神君但入自家府門,便脫了氣力倒下身去。

琢玉上仙乘雲而來、為他治了許久,待到推開屋門步出門檻時,神情間顯得十分詭異。

我心頭一驚,上前道:「可是君上神體不妥?!」

琢玉上仙回過神來、彷彿這才記起了自己的醫者身份,與我將頭一搖,開口言道:「他與陛下一同割血救回靈樞神女,這會兒氣血虛空,牽動了舊傷發作才致暈厥。我已為他將體內沉痾拔盡,令他什麼都別干,睡上幾日便好了。」

我呼了一口氣,足足冒了大半日的背後冷汗終是緩了下來,頗為不解地問道:「那上仙方才為何面色如此凝重?」以至令我瞧了,還差點以為房中那人將要不治身亡?!

琢玉上仙秀麗清雅的臉龐聞聲一皺,欲語還休好半晌,終是不吐不快一般,壓低了嗓門與我耳邊道:「我為君上包紮之時,他於夢囈中,忽然喚我叫『阿琢』……」

「……」見她滿面凌亂之意,我忍不住抬手、將其肩頭一拍,無甚所謂寬慰道:「青鳥族有位公主,名字里有兩個『濯』。」

琢玉上仙眼前一亮,彷彿於瞬息之間.便擺脫了一身飛來橫禍,情不自禁喜形於色道:「竟然能迷的住熵泱神君?那她一定是位大美人!」

…………

迄今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熵泱神君如此虛弱。

兩頰洇紅,唇色黯淡,便連平日里挺拔健朗的昂藏身軀,如此不聲不響地躺倒下來,叫我看著,竟也覺得彷彿單薄如紙。

倚在床沿將人守著,不自覺地心頭既澀且酸,心緒如麻紛亂。

直至翻開衣袖,瞧見下頭情景,才嘴角一動,牽出一絲哭笑不得。

琢玉上仙應是因熵泱神君一語受了驚嚇,竟將割血的右腕處層層疊疊裹了三十多圈,兩相對比之下,竟顯得比這人的上臂還要粗上些許。

取出些乾淨無塵的布條,我索性將熵泱神君被纏得鬆鬆垮垮亂七八糟的傷處直接拆開,重新上藥包紮了一遍。

如此一番折騰下來,他竟半分動靜也沒有,彷彿睡得十分深沉。

「秀色可餐」之詞應屬胡謅。

只因,我於熵泱神君面上來來回回望了許久,未覺飽腹,反倒卻是有些餓了。

夜半本無人,煙火已俱寂。

唯有身側,堆了些許.染著斑駁血痕的白布。心念一動,便悄悄念起咒語對其施了個法術,幾番碾磨輾轉過後,果真從中汲出一滴血。

吃糖一般,將它含入口中、經喉入腹,我抿了抿嘴,循著餘味露出無聲淺笑。

僅僅,是這一滴偷撿而來的血點,便撫慰了我八千年來的飢腸轆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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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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