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梅雪香疏幾幽嘆,花睡茶想怎堪沾
滿打滿算,我客居於定疆仙府之中,已有一千零九十四個晝夜。
還差一日,便正好湊成三年。
於此漫漫之期中,宇內雲海的上下裡外四面八方其實無甚變化。除了,多出一位死而復生的遠古神祇。
——靈樞神女。
古神祭上,歸墟之門莫名洞開,竟跌出了一抹瑞獸白澤的神魂。天帝陛下既驚且喜、與熵泱神君聯手割血作引,以無上神力,將此神魂封入鏡花殿中所供奉的靈樞神女體.內。
暌違三萬餘載之久,她終是……再次醒了過來。
一如往昔,住在鏡花殿。
我上月去了一次,發現這位神祇閑里無趣之下又一次心血來潮,彷彿還嫌不夠喧鬧似的、於一側偏殿中放生了二十多隻小白鵝——且還不是會飛的那種——由它們日.日崴著兩蹼,不是入潭游水,便是上岸叼花,愣是將原本清幽靜謐的雅緻殿堂,襯托得猶如凡間菜農擺攤的市場。
叫我忍不住掐指一算,只覺著,以殿中濃郁珍稀的仙泉奇葩加以滋養,待到現如今,約莫也能吃了。
對此雞飛狗跳輪番上演之情狀,天帝陛下彷彿毫不意外,每每見之.亦只於唇角逸出低聲一笑,再若無其事地柔聲品評道:「靈樞神女性情一向如此,仁善之餘亦頗為天真爛漫了些。說起來,倒同本尊的女兒有幾分相似。」
當然,天界眾仙無有不曉,陛下口中所說的,定是他膝下愛女之中、仙齡只得五千的那一位。
靈犀公主亦當真不負其父與眾仙所料,滿心好奇之下、駕著雲座蓮花盈門一撞,便以雷霆萬鈞之勢,硬生生跨過.二者之間橫亘著的.遙遙二十多萬載歲月,與靈樞神女成了忘年莫逆之交。
兩人素常混跡一處,便都能聽見靈犀公主天南海北與其一通不著四五的夸夸其談。
一次不小心多嘗了半盞瓊漿仙酒,竟還胡作非為到.將人家神女的胳膊一挽,硬要拉著她敬拜蒼天、義結金蘭。
靈樞神女此前睡得日久,法理俗儀亦與前枝舊節一般,被她棄於故夢拋諸腦後,迷迷瞪瞪一不留神,竟還當真頗為配合地便要引刀歃血。
幸而,瑤蟬公主正巧於此時親自登門,著一身墜著翠羽的明艷華服,手中牽著的,卻是靈樞神女親自點名要養的錦翼鷓鴣。
但見殿中情狀,神情如常未有分毫變化,只恭恭敬敬進退有儀地與靈樞神女道了一聲「姨母安好」。
然,於靈樞神女接過鷓鴣、被其天生的星輝巧色迷了眼睛的瞬間,便飛速將兩邊箭羽銀鉤般的眉梢一挑,拎著小雞崽一般帶走了自家不著調的妹子。
天可憐見,天帝陛下傷情傷了三萬餘年,當真等到了故人歸日,竟還不如自己的女兒受待見。
因著諸多事務呈案纏身,亦無暇抽空將其探望一二。只偶爾側目、遠觀殿中新添出來的蔥蘢花色,便垂眸一笑,彷彿很是滿足。
至於原先鏡花殿中掛了滿壁的畫像,我這執筆之人亦再未見過。想來,是因畫中人已然在側,便無須借物寄思、堪當無用了吧。
故此,我於天帝陛下這處,便算是徹徹底底賦了閑。
反倒是靈樞神女,因著與靈犀玩得尚好,彼此閑來敘話間,聽她說起曾認了個姐姐,愛屋及烏之下,便也對我起了幾分興趣。
每逢靈犀功課壓頂無法脫身之時,便會令洒掃仙娥奔至定疆仙府,將我尋來,陪她一起耍玩。
而玩兒的內容,也甚是千奇百怪。
比如今日,靈樞神女取了兩塊芍藥色的雲錦軟綢,神秘兮兮奔至我面前,道:「點絳,你我來比賽可好?蒙上眼睛、不準使用仙力,誰先跑到殿門之外便算贏?」
「……」我接過綢布的手一頓,幾乎一眼洞穿了這條明顯的不能再明顯的詭計。
可,瞧著面前姣麗女子.乾淨澄澈得猶如雨後明湖的雙眸,便又不忍心將其推拒,思量半晌,仍是應承道:「聽憑神女安排。」
同時,四下旋顧、將左右立著的仙娥仙侍掃了掃,心想,索性這廂仙多勢眾,總不至於玩忽職守到令她真的跑出去吧?
天道向來至公,只酬勤修苦練者。
如靈樞神女這般不勞不作不修鍊,一歇便是地久天長三萬年,還能這般可言可語可動可跑,便已是混沌留情法外開恩了。便連天帝陛下,亦沒能指望,她之靈台識海當中,還能留下一星半點的神力仙法。
是以,靈樞神女雖依舊顏色未改、壽齡不盡,但於旁的地方,卻與下界凡人一般無二。
未免失而復得之後,樂極生悲之下再遭一回得而復失。天帝陛下便是再怎麼不願拘著遠歸故人,亦只能於靈樞神女的哀怨眸光中覆雪微嘆,遣了一眾至少供職也有五百年侍者將人好生看顧著。
以至於,靈樞神女迄今為止,竟還尚未出過鏡花殿的大門。
便是撞上些良辰佳節,直欲與客相聚,亦只能請其入府來會。日子雖過得平靜安逸,卻不免失了些許趣味。
於是,靈樞神女此一回得了我的應諾,滿面愁眉苦臉便瞬息不見,展顏燦笑滿面歡欣與我道:「還是點絳你最好了!」
話未落音,便將手中水紅水紅的物什一舉,劈頭蓋臉朝我罩了下來。
我眨了眨眼,雖尚未瞑目,便彷彿已然入土。
金烏祥瑞,光也熠熠。晨曦光輝越過雲窗將我迎面一照,面前紅綢便彷彿成了光天化日之下的一汪血泊。令我瞧著十分頭昏腦悶,好似整條魚陡然受驚現了原形,正被人拎著魚尾,置於一口薪火之上的油鍋中細炸慢煎。
忍了幾欲作嘔的勢頭,我強顏歡笑速速開口道:「我們這便開始吧!」
靈樞神女口中歡呼一聲,謀劃得逞似的、微提裙擺飛速跑出房門。
這一跑,便跑了一個半時辰。
我頂著一面彷彿褪了色的紅蓋頭,口乾舌燥眼底生煙,驅著酸麻雙足與殿中仙娥一同奔走,最後終於在羊群之中尋到了逃跑不成半途而睡的靈樞神女。
自此,一顆於喉嚨口顛簸許久的心終是落回腹里,腿肚子一軟、直接坐了地。
便在前一刻,我還以為,這位年歲難料彷彿返老還童的靈樞神女.繞過一干耳目阻截,當真跑出了殿門。
令人慶幸的是,事物以類相聚、神仙也按群分,靈樞空有神女之名,卻與靈犀這天嬌帝女一般,是個正正經經半分也不摻假的路痴。
天帝陛下似也對這點心知肚明,刻意將園中景緻修建的九曲十八彎處處有相似,令靈樞神女徒勞無功,累極生倦之下不再抓瞎,直接罷手倒地睡得香甜。
只是乍觀眼前這席草而眠的女子.睡夢中亦不曾散去的滿面委屈,便知曉,她之心情應是相當不善。
——
至與鏡花殿兩相拜別後,我簡直是身心俱疲到險些斷氣。
慢慢騰騰將自個兒挪上雲頭,上下四隻眼皮已然是糾結難捨欲閉還睜。如此一路幾近盲飛的不當形勢中,便當真撞到了人。
還是個熟人!
琢玉上仙甚是艱難地立在我三步之外,雲裳裊娜,彷彿一根半倒不倒的清麗水蔥。眉目脫俗,亦正亦斜地於我望將過來。
通身風姿氣度十足沉穩,很是有些藥王閣少主的派頭,但於其話音言語中卻分毫未顯。仍是見了友人便毫不收斂不管不顧地縱情一呼,道:「點絳仙子,許久未聚,想不到你竟對我這般想念?!」
「呵呵……」我只得擠出一個笑,上下一通打量、見她似乎並未受傷,便頷首應和道:「點絳確實很是想念琢玉上仙。」
此一言於我口中所說雖有些肉麻,但落在這裡的情誼卻半點不假。
自打藥王閣中那些長老討完欠債、再度閉關之後,壓在琢玉上仙身上的事務便比此前更多了好些出來。而距離上回紅鸞仙子做東、邀我等女仙至熒惑星君府小聚至今,我便已有約小半年未與琢玉上仙打過照面。
便連幾次貪得無厭.於嫦娥宮中多帶了幾盒糕點、行至藥王閣欲分送一些與她時,亦未入其門便被閣中弟子阻止,硬邦邦言曰一句「少主習經煉藥時,最忌旁人在側喧嘩!」,便直教我一退三步,生怕將她驚擾了去。
而後,直接將懷中焐了許久的糕點盒子靜悄悄撂下,托那弟子轉交。
此時乍然於雲海當中久別相會,竟不自禁鼻頭微微一酸,彷彿就要感動得流出淚來。
琢玉上仙的眼角則已然沁了一絲氤氳水光,仰天一嘆、似是略有些哽咽道:「這便是凡人所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吧~因著閣中人手不足,本仙無奈之下.只得親自出門.為靈犀那丫頭送葯,本以為是個枯燥差事,不想竟於回程中遇見了仙子!」
……我瞅了瞅她腰間那隻隨風飄搖的吞山芥子袋,隨即嘴角一抽,心想這瑤蟬公主一旦親自動手.操練起自家妹子來,那下手下得.可當真是一次比一次厲害。
以至藥王閣隔三差五便要往外送的丹藥分量,亦一次比一次足。從原先的燕雀微毫,已慢慢變成了現而今的鴻鵠之量。
可嘆靈犀一身足與陟幽族聖子所匹敵的上佳修為,究竟來得有何等艱難。
思緒一飛,思及那位於古神祭禮上.傷了滄離殿下的繁縷聖子,卻著實有幾分可惜。本以為只是一時中了什麼天外飛邪,誰料一去三載,亦是神志未清癲狂不醒。
若非其姐夙夕聖女當日見狀不對.亡羊補牢,及時獻上其族不傳之秘法助靈樞神女穩固魂體,恐怕繁縷聖子今日的下場、便不光是幽禁於瀟疏幻域那般簡單了。
如此一路小別寒暄下來,我便自然而然地、被琢玉上仙拉著,直接牽去了藥王閣。
——
暫且不論這迎面襲人的清苦藥味,單看這片.與旁處殿宇樓台.大相徑庭的田園綠景,我便已然是春風滿意心曠神怡。
尤其是那一眼無邊.黝黑肥沃的淤泥,令我一見鍾情之餘,更是不由升起一股濃濃艷羨。
若是當年,我那滿院竹子盡栽此處,只怕至多三千年,便已秋實累累.結出一眾小跟班兒了。亦不至於到了今日,卻只長出木魚一根獨苗苗。
且那一根稀罕至極的獨苗苗,還遭人挖了牆角。
壓根隨此念頭一癢,我趕忙將腦中浮現的.那持鍬之人的臉面遠遠一拋,專註賞起面前的連綿美景來,半晌才抽出空來贊道:「我從前只知藥王閣乃是救死扶傷之聖地,卻誠然不曉,此處亦是風光無二,美麗至極啊!」
「哈哈!」琢玉上仙聞聲一笑,彷彿對我這番措辭很是滿意,再行提議道:「此處葯田雖廣,但其中所種不過平俗之葯。仙子若有興趣,我便領你.至山外無俗之處游賞一番可好?」
無俗之處?不會便是那處有毒障迷霧護衛著的,直接一舉放倒了十萬天兵的地頭吧?!
琢玉上仙秀眸如蝶,上下撲閃了一番,便似乎已經對我心頭所憂十分明了,當下將手一抬,幻出了一枚圓溜溜紫瑩瑩的丹丸,頗為得意地介紹道:「此乃本仙親自煉製的辟毒丹,仙子只需食上一顆,便可於我藥王閣的百頃良田之中暢行無阻。」
那可真是太好了!捻起丸子仰頸一吞,我便笑眯眯挽了琢玉上仙的手,與她一道,于田間曲徑中踱步而去。
……
掠過重重如簾的飄白冷霧,品過無盡芳野的清潤葯澤。
待琢玉上仙停步駐足之時,我隨著她兩眼眸光抬眉一看,見無邊息壤之中,草木藤蘿無不如星拱月,宛如群峰逐蜜一般奔赴位處中央的泠泠水畔。
幽藍如夢的凄迷水色中,不知品類的漆黑蓮花.生長得如人一般大小,莖葉不似尋常所見的一般筆直舒展,反而彎曲糾結,彷彿一團相互啃噬的毒蛇。
「一、二、三……」正好是三朵。
心頭一顫,肺腑間亦好似結了一層微霜。我偏了偏頭,不解地看向身邊的琢玉上仙。
晦暗不明的天光中,她眼尾纖長、猶帶一抹霧氣沉積下的水痕,神色平靜恍掠高山,與我道:「我不殺生,可點絳,你本便不是活物。」
靈台識海之中,宛如叫人灌了上萬壇的酒。不過眨了一次眼,便已生出夙夜沉醉之後的頭痛欲裂。
不曾料到,當真不曾料到,我惶惶不安晝夜難寐地懸了近三年的死期,居然便在今日!
……這可怎生是好?
晨間出門前,我可還與熵泱神君承諾著,待到晚間回府時,要從窖子里取一盅梅雪松竹之露,為他煮水烹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