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朝夕
晨起,見天色灰濛濛一片。
果不一會兒,便落下一層碎銀子似的雪。伴著北地凜風簌簌而落,輕飄飄綴在我頭頂雙肩。不覺丁點兒料峭嚴寒,倒恍惚有些說不出的溫柔親切。
彷彿浮世幽花臨風踏葉,又似漫漫青綢悠然墜羽。那叫一個詩情畫意、趣味盎然啊!
我於門前立著,兩蹄噠噠情不自禁地撒了好半天的歡。直至袖口連著裙擺就著雪水泥漬齊齊打濕,這才頗是戀戀不捨地回到房中、翻開箱底,將面上頸間的汗跡從容一抹,十分應景地披了件棉衣。
說來慚愧,任我一身獸皮敦厚至如此地步,也扛不住北辰軍營之中.以熵泱為首的一幫人目光狠毒。
前次,我自以為妙手回春救下了一個瘦不拉几几近餓死的小孩子,慈悲心腸猛然發作、準備領他去嘗一嘗頂尖火頭軍慢火熬煮出來的好羹湯。不想才入門營,那正背對著人「跨嚓」切菜的胖大叔.便跟腦袋後頭長了眼睛似的,一個飛刀往後扔去,無比精準地命中了這孩子……臉上的面具!
接著,我便欣賞了一處神鬼莫測的大變活人。
只見那方才身量還不及我腰間的小毛孩兒.彷彿瞬間吃了顆仙丹,「呲溜」一躥便長到了房梁下面,猿猴一般將架勢擺將開來。然而,那十隻鐵鉤鷹爪般的手指尚未摸到我的喉嚨,便被一截破風而來的長鞭「嗖嗖」一捆,霎時間扭成了一團麻花。
我後知後覺地回過頭,見熵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身後,凝了凝兩道濃而又利的墨夜長眉,示意那位胖大叔將手中另一把引弦將發的菜刀放下。
待其接過鞭子、將地上掙扎叫罵不休的……一團,堵住嘴巴全須全尾地拖走,熵炴才移開視線,轉而望向了我。
道:「阿啄姑娘有所不知,雲夏軍中之精銳.除卻騎射武藝高超、亦擅長縮骨易容之術。用此術者,可以七尺之身化作老幼婦孺,潛入關中竊取軍情。」
「哦……原來如此。」我先是愣了愣神,繼而又定了定心。好險並非如我所想,乃是天界雲基有所漏洞、便掉了顆扶苗仙丹在地,被這歹人有幸食出一番造化!
「阿啄姑娘。」熵炴朝我看一眼,眉尾悠然如水輕搖的魚尾。仔細一品,才能瞧出其中似有些許無奈。
「嗯?」我眨了眨眼,當下反應過來。
立時便左右齊動、三指高束作指天發誓狀,無比誠懇與他道:「我原來不知,現下卻是知曉了。待下回見到陌生之人,無論是男是女,我便都會替他將全身上下裡外的骨頭好生摸一摸,定然能斷出個中的真假虛實!」
「……」熵炴輕輕一嘆,縹緲恍若飛煙,似乎更加無奈了。
我仰著頸子,見他罕而見之地掐了掐眉心,面色似青似白,卻又非青非白,半晌才道:「若是再見到生人,你便隨意喚個有閑軍士,請他替你查驗吧。」
「嗯,好呀!」我毫不客氣地笑答一句,只道類這等枯燥繁瑣之事,有人幫忙自是更好!
——
棉衣厚重,令我無以自抑地頰背生汗氣喘連連。
未免被四周一眾尖眼之人看破己身非人,我便只得趁其不備,暗自伸出手來.掰下一截頭頂檐角的透澈冰棱,放入口中、權作消解避熱之用。
如此悄然貪涼至了午前,我正如常於院子里捏藥丸,順便候來了午飯。
——今日午飯甚豐,除卻白菜蘿蔔、冬筍花菇,兼一碗白米飯,且還多了一碗以淡色帕子覆著的不明之物。
洛正果蹲下身子以膝作案,將那碗不明之物奉到我眼前。
揚著臉蛋圓眼彎彎,道:「大哥說阿啄姐姐近幾日飯菜用得少,似有些食不甘味,便於昨日搗了些山楂、拌了雪耳冰糖水一起燉好,置於窗外凍了一夜。阿啄姐姐便先試一點兒吧,指不定待會兒當真能多用些飯呢!」
唔……?!
我有些驚訝,熵炴這人,原來竟是如此知微察毫關懷下屬嗎?竟連我將剩下的一半飯菜偷偷餵給了軍士抓來的山雞都知道!
執著木勺,我舀了些顫顫巍巍的晶瑩潤紅入嘴,待這酸甜沁涼沿著喉管一路往下,原先那三分驚訝便化為十分動容了。
一刻之後,面前碗碟皆空。
我摸了摸肚子,亦覺四大皆空。
菜足飯飽之餘,憶起上回徐軍醫對燈品茶時眯著眼睛吹鬍子,與我痛惜熵炴道:「已然二十七歲了,可卻至今無妻無子。待日後年歲漸高,又待如何安然終老?」
那時熵炴就在旁側,他是如何回答的來著?
哦……我想起來了,他道的是:「世上有人無父無母,卻仍舊憑著天生手足四處奔忙求生。比起他們,熵炴上有高堂關懷垂愛,下有幼妹親厚無間。已是有幸至此,便.再不敢貪得無厭。」
耳邊「乒鈴乓啷」一陣響,驚得我兩眼一瞪回過神,原是洛正果.正賢惠無比地收拾著一堆東倒西歪的碗筷。
唉,當真難為他了。明明天生神力健碩魁梧,卻還愣是翹出兩根蘭花指、逼著自己輕手輕腳不得捏碎我的寶貝飯碗。
洛正果曾欠我一樁救命之恩——他便是當初與熵炴一同被雲夏軍追殺,不幸負傷又下了河,最後失血過多險些沒命的那位「幼弟」。
從軍五年,周歲卻才十三。年紀面相雖都小,志向個頭卻很高。
一身傷情養了個大概,剛能扶床下地那一會兒,便急匆匆跑到我跟前,再麻溜溜地腳底一滑,與我行了個五體投地的莊重大禮。
我其實年事已高,以至近幾萬年都有些健忘,一時未明緣由,便稍稍受了點驚。待到熵炴發覺動靜、追來與我釋疑,又才悻悻受了這禮。
誰知,洛正果送出了一雙膝下黃金之後.卻仍覺不夠。
為圖報恩,便大筆一揮、揚言將要一舉攬下我之日後三餐。然聽聞其摩拳擦掌剛近爐灶邊,便被險遭戧行的火頭軍大哥一鍋鏟打了出去。無法之下,便只得退而求其次,變成了每日替我送飯。
我其實無甚所謂,畢竟只要有飯吃,誰人所做其實都差不多。
而吃到現如今,最合我心意的,便是面前這碗紅彤彤冰涼涼的山楂雪耳。
不著痕迹地咽咽唾沫,我指著那空碗道:「這東西吃來很是美味,我很喜歡,不知你家元帥窗框上可還有嗎?」
洛正果一愣,誠實道:「午前操練不曾細看,阿啄姐姐如是想吃,不若自己去尋一尋?」
我點點頭,彷彿不大情願道:「那好吧。」
索性今日應做之事已經做好,我便是再待在此處亦是無事可為。便執勺站起,提著兩袖寒風、興沖沖往熵炴那處奔去。
因我常來,守門士兵皆都與我相識,雖持槍肅立,卻一路放行。
我到了地方,沒等細細尋窗,已先聽見有人說話。
「老夫人年事已高,此番信中所言,便是望你能儘快歸家,將婚姻大事好生商定。小炴,你便告訴老夫,於此事,你究竟是何種心思?」
唔……原來是徐軍醫。我靠牆蹲下,側著耳朵再聽。
沉沉靜默中傳來一聲輕響,我動了動鼻尖,隱約嗅見一股茶香。
熵炴似是剛將那盞香茶放下,徐徐開口道:「熵炴一生之大事,唯有護國護家、衛民衛親,此二樁而已。世間生死仍需天定,男女姻緣自也亦然。」
「哐啷」又一聲,想來是徐軍醫拍了桌子。
果然,下一刻,我便聽他強壓怒氣道:「時至今日,你何苦與我裝糊塗?老夫人對你殷殷慈愛,自是不會此以事相逼。但陛下呢?明瑤公主至今未嫁,若是陛下當真下旨令你娶她,到了那時,你又待如何?!」
娶公主?!
熵炴要娶公主了?!
這念頭一現,我險些便要露出了頭,隨即胸前隱有窒悶——不知是否是方才吃多了,竟覺出幾分微堵。
默默屏息,我將這堵意一壓,不料未消反盛,比之先前竟是更堵了些。
如此顛倒難受著,叫我連那心心念念的山楂雪耳也忘了尋,徑直步了出去。
因著食不克化,我乾脆取了葯簍,打算借著攀山多使些腳力,最好能於身後這蒼山林野之中尋出一株品相上佳的野山參。
然一路疾行兩個時辰,竟是連半株野山參的影子也沒瞧見。不願虛度光陰空手而回,便繞了些路,打下一筐棗。
下山回返之時,正逢斜陽翩至。
小徑清幽,偶有塵泥。
但見滿眼草木深深之中,熵炴著一身窄袖長衣,驀然出現在了我眼前。
他微微仰著臉,任天光如煙、於其面上遙遙傾灑。叫我將目力窮盡,亦是看不分明這人此時神情,只彷彿……是遇了一塊渺渺日下的漸融清冰。天地俱寂,唯耳畔似有風來,攜了他的話音。
「阿啄姑娘素日採藥辛苦,然今日乃是除夕,營中酒菜皆已備好。故熵炴特來,請姑娘赴宴。」
「何宴?」是你與公主的喜宴嗎?
熵炴微頓,繼而道:「自是除夕迎新之宴。」
「迎新?」迎的是新日,還是新人?
我低下頭,彷彿久行之下雙足酸痛,往上一個蔓延以至口角其間亦有些疲累。令我連著兩回.只吐兩字之後,便直接閉口無言,不知何訴。
草木重重、襯的垂睫如森。不見零星花色,卻瞧那熵炴忽然上前幾步,與我伸出一手,建議道:「竹簍沉重,就讓在下為姑娘背著吧?」
我斂著眸子望他,依舊不答。
過了好一會兒,熵炴許是胳膊舉酸了,終是將手臂放下。
「…………」我一時沒忍住,莫名癟了嘴。
熵炴則在此時動了,黑靴沾了點點濕泥,又上前幾步。眨眼間,便行至我一步之外,轉過身子將腰一彎。
他微微扭頭,墨玉似的眼睛在一色昏茫之中熠熠發光。我定定看著它,只覺方才還纏了亂麻似的胸口忽而一熱。
思緒頓空,便直接趴了上去。兩手朝前一伸,竟還抱住了他的脖子。
熵炴身形高大,兩臂亦生得很是有力修長。此時繞過腿彎、將我整個人擔住,便如砍柴樵夫託了只小巧野兔。
不花氣力,一身輕鬆。
我於他背後點點頭,覺著這近在眼前的人形駿馬一路行來十分穩妥,便有了心情與他說說話,道:「你方才說竹簍沉重,是因我在裡頭放了許多棗。可此時你背著我,我又背著棗,兩重分量一起壓著,不是應當更重了嗎?」
熵炴步履不停,踏過斑斑光影,道:「無礙,阿啄姑娘便是再重,在下亦是能背得起的。」
也是!我聞言放了心,只道哪怕自己一朝突變成了個鐵人,亦是無論如何亦比不過他的家國之重的。這人傷病之中.亦能以一隻手揮動百十來斤的長槍,何況此時兩肩攜力,又如何負不住我?
如此想著,我將身子一松,卸去了與熵炴之間的最後一點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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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不曉夕不在,故而仍是歲歲除。
佳節,篝火。
約定成俗,不戰之期。
徐軍醫坐在我面前,揪著衣袖擦了擦棗,張開兩排豁了一半的牙.邊吃邊道:「早與你說過了,這人蔘之類草藥難求,若是長上成百上千年成了精,便會生出腿來喬遷別處,你便是翻遍群山亦是難以瞧見。而若年份短淺,我便是整根吃了也無甚大用。且那草藥之中辛澀者居多,兩相一比,還不如這棗子甘甜可口。」
得,這便是傳聞中的皇帝不急太監急吧。
可嘆徐氏皇帝非但不求千秋萬載,便連活到人間百歲亦是不願。而我堂堂神女,扮作凡人仍是不可,竟還破天荒地淪落成了太監!
當真是嗚呼哀哉啊!
無地自容之下,我邁著步子躲到了某處陰鬱之角。正扶額長嘆著呢,忽聞有人輕聲行至我身邊,接著,與我遞了個木匣子。
圓潤光滑,比不過我的掌心大,十分小巧玲瓏。我將匣子接過來,見其清香淺泛,似是桃木。
熵炴眉目深邃,彷彿極暗之地的一縷幽芒。而那幽芒有了意識,便開始與我說話:「阿啄姑娘雖只在我北辰軍中待了不過半年,但卻以一顆醫者仁心救人無數。心意雖小,還望姑娘笑納。」
原是一封年禮。
我掐指算了算,自覺應當受得起。便喜滋滋打開匣子,湊近一瞧,裡頭紅脂鮮艷,且還凝了一股子蘊藉花香。
「這是?」我以指輕觸,取了一點嘗了嘗,扭頭問道,「不是山楂羹嗎?!」
熵炴見狀一怔,俊美面容之上似有些微不知何來的尷尬,道:「這匣中之物並非山楂,乃是……乃是女子描唇所用之口脂。」他頓了頓,又道,「阿啄姑娘竟是不曾用過嗎?」
口脂?我搖了搖頭:「不曾用過,不過,這口脂的滋味倒很是不錯。」
…………
時近子夜,天有孤月。
我將那一匣子口脂細細品完,乍覺肚腹空空,便起身梭巡一番,欲尋些殘羹冷飯,就著未滅的余焰好生烤烤。
一抬眼,便見葛雲行色匆匆,雙臂之中還抱了件大氅。
見我望來,還甚有素養地咧嘴一笑。
便是在這一瞬分神的功夫,一名虎背熊腰的壯漢自其身後猛然一撲,牢牢抱住了葛雲的大腿。邊哭邊嚎道:「娘子,夫君想你想的好苦啊!!!好苦啊!」
……看起來,約莫是喝多了。
葛雲拔腿欲走,卻掙脫不出,再伸手去掰,卻反被制住一臂。
我遠遠瞧著,只覺葛雲其人之武藝似乎還有待研習操練。身為主帥熵炴的隨行士兵,竟打不過一個連路都走不穩的醉漢?!
葛雲似是實在沒辦法了,著急忙慌之下,竟是開始病急亂投醫,扭頭便叫:「阿啄姑娘!」
我探了探腰囊,見裡頭還有幾顆瞌睡丸子,便甚是自信地應召而去,打算趁其不備,將那纏人的醉漢一舉放倒!
走進前去,卻見葛雲不由分說、便將手中大氅與我懷裡一放,道:「元帥方才飲了太多酒,已然撐不住於外頭睡下了。還請姑娘幫個忙,將這大氅送與他披上。」
嗯?!我指尖一松,竟是叫那生性圓滑的丸子又溜了回去。不得已,便接了大氅,依言朝著葛雲所指之處行去。
古木不曾參天,枯枝卻也蒼勁。熵炴便正枕著那一根遒勁有力的蒼枝,修長挺拔的身形斜斜一躺,竟無故透著一絲嶙峋蕭索之意。
應是眼下當真天寒地凍,他又的確沒有如我一般的獸皮天衣吧……
惻隱之心略略一發,我趕忙疾步過去,給他將大氅披上。上下左右一扒拉,便將熵炴活活裹成了一隻大粽子。
嗯……我很是滿意地將頭一點,只道如此應當不至再受風寒了。
本是轉身欲走,卻又鬼遣神差一般駐了足。
俯首細細將其面目辨上一辨,再行了一通不甚有禮的輕薄鑒賞之事。末了一聲唏噓,肺腑之間竟是湧上一片悵然傷感。
——熵炴啊熵炴,你為何生於帥府,註定便得從軍?
這殘垣亂世,一旦從了軍,便或多或少,會行些殺人之事。
可若……你未曾殺過人,便可不入地獄。若不入地獄,便有資格去那驅忘台、飲上一碗孟婆湯。屆時轉了世,無論是人是獸,是草是木,哪怕成了一隻泥中螻蟻,我都……還能繼續去尋你。
一瞬神思不屬,我趕忙捂住了唇。
方才……我無意間落在他眉上的,似乎是一個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