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苦甜
春寒料峭,夜起薄衣。遂,打了個噴嚏。
我抬手揉了揉難得洇紅的鼻尖,正遇院中一隅紅梅傲雪,至今亦不曾凋謝。重重花瓣就著幽芒夜色徐徐點染,便恍如荼荼煙火逐了霜染露華綻綻而開。
眼前景緻曼妙,竟令我憶起了九霄雲海之上,沉璧特意為我尋來的一株琉璃珊瑚。
那一樹枝丫生得極其輕靈秀雅,狀如一隻出塵脫俗的玉白孔雀。且若於夜裡置於枕邊,任著月下清風輕輕一拂,便可發出堪勝天籟的悠然鳴動。
思及此處,我不禁於心內略略升起一絲心酸。不知沉璧高居尊位之上,又是如何以那般年少稚齡之軀.一肩挑起的諸天萬界之重?
——
想這年後一連三月,漫陵關內皆是烽火無休、兵戈不絕。
雲夏國主興兵進犯來勢洶洶,彷彿卯足了勁似的日以繼夜地攻城。直至被熵炴率軍將其後方突襲,一舉燒光了供於全軍的糧草輜重,方才偃旗息鼓再不敢來。
此戰,死傷近八萬。
徐軍醫沒能飲到野山參泡出來的茶水,也不知在此晝夜勞碌之中究竟折了多少年的壽?我有時忙裡偷閒、瞥一眼他發頂,發覺原先的絲縷花白,已然變成了大片融銀般的雪白。
稀稀疏疏往日頭底下一飄,令人瞧著著實有些扎眼。
許是我之目光.亦被這日頭晃得.過於直白了些,引得徐軍醫眯著雙昏黃如暮的老眼與我望望,便不由發出一陣哈哈朗笑。
抬手輕拍拍我的頭,難得微微正色與我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二,生平有一妻一子。奈何……二十歲時吾妻早亡,次年,吾子亦是早殤。此後五十餘載風霜雨雪行醫不輟,除卻為了一抒己志,也有些替他二人積德積福之意。既是求仁得仁,便亦無憾無悔。」
求仁得仁,無憾無悔?
我哽了哽喉頭,借著向他福身.不著痕迹地遮住了兩片眼底微紅。若我所料不錯,面前這位傾盡心力半生從醫的慈藹老者,約莫……至多只剩三載可活。
千日之期,倒還勉強可足令我扮一扮孝順徒兒,於他眼前膝下,多承些人間歡快。
因著定了決心,自此之後,我便開始每日為徐軍醫端茶送水、敲肩捶背,甚至為令他夜裡好眠,還特意尋了些布料針線,給他做了個雖有些其貌不揚但卻十分實用的艾葉枕頭。
如此千依百順事事關懷了小半個月,一日卻乍聽熵炴積勞成疾之下以至舊傷再發,我登時一個怒火攻心五內俱焚、險些當場掀翻了木桌。
穩住鬍子亂顫滿面擔憂的徐老軍醫,背起藥箱,立即殺氣騰騰奔了過去。
越過滿院香氣清郁的各色山茶,我琢磨著,這回定要給這有病不醫的歹患染上一點顏色看看!
然推開門扉,見那人一身單薄中衣半靠於榻上,竟是連起身都無法做到之時,我又實在擺不出比他此時更加難看的臉色來了。
便乾脆緊閉口舌不與他說話,徑直拉過手來直接診脈。
倒是遭了無視的熵炴,彎著蒼白薄唇給我擠了個笑,輕聲道:「勞煩姑娘了。」
便是這區區一句五字的輕柔謝語,叫我聽了彷彿心頭壓了一塊大石,且那大石之上,還牽著些許蛛絲。飄飄搖搖綴在胸前,不知何時方會跌下。
眼看諸多藥材正於鍋中煎熬,我只覺體.內一通五臟肝腸.似也受了同等待遇。沒於弱水之中,另有業火灼燒。
真真是一番火深火熱!
我心既已這般不暢,那惹事之人便也討不了半點好。手腕一動,乾脆又灑下一把黃連。
可出乎所料,熵炴飲葯之時神色間竟沒有半點異常,既沒有嚎啕大哭,亦沒有高聲尖叫,反而平靜安詳得像是品了一碗用料上佳的山珍百味湯。
「……?!」我不信邪似的接過空碗嗅了嗅,確實苦味衝天。再追根究底一般屈指沾葯嘗了嘗,呃!誠然苦不堪言!
心內納悶不迭,只道這人究竟是怎麼喝下去了,他受了傷的原竟是舌頭嗎?!
聞聲而來的徐軍醫站在一旁,皺著眉頭於這碗中望了望,隨即囁喏著開口道了句:「小阿啄啊,這小熵炴……莫不是什麼時候得罪了你呀?」
「……」我捏了捏葯碗,咬了牙不冷不淡道:「並無,阿啄一個小小女子,怎有資格去生元帥大人的氣呢?」這人便是負傷忍痛、帶兵戰死在沙場,被葛雲取了馬革裹起帶回來,也與我沒有半分干係!
「……」徐軍醫捋捋鬍子,「哦。」
我被這一聲意味不明的「哦」揶揄地低下了頭,眼尾余光中,卻見熵炴擁被半坐於床頭、朝我溫和一笑。
那笑容淺淡而蒼白,卻奇異得玄妙好看。令我於此一瞬須臾中,彷彿聽見了軟紅千丈.寸寸花開。
——
相比徐軍醫時常與我鬥智鬥力、千方百計地拼著一口幾近掉光的牙齒要吃糖,熵炴養病期間便要配合得太多了。
至少,他能面不改色地喝下我添了雙倍黃連的湯藥,且從不動手推脫或出言抱怨。
我對此深以為奇,但卻並未就此停手,只更加孜孜不倦地曬起了黃連。
午後,熵炴一堆軍務只批了半堆,便披衣睡著了——自然不是這人軟下銅鐵身段有意悔改,而是本姑娘串通了火頭大哥,又往他飯食之中摻了半枚瞌睡丸。
生死一仗都打完了,這些個繁文瑣事便都交給旁人做不就是了。
輕輕一招手,早已埋伏於門外的洛正果便探出了頭。愣是以一張天真可愛的娃娃臉,做出來一副偷奸耍滑的蟊賊相,悄聲道:「阿啄姐姐,我來了!」
接著,立於平地飛身而入。待輕手輕腳取過公文,再飛身而出。
風過無痕,針落有聲。偌大一間亮堂堂的屋子,便只留下我與熵炴兩人。
一時興起,我伸手取了熵炴指間之筆,倒將過來於其面上細細描畫。覺著這人眉眼唇鼻,似乎無一不精。當真像是一幅畫,且這畫中之人,似也生了魂。
……
空度小半日,待我於小憩之中醒來,便見天邊斜陽已然漫了窗。
雙臂所伏桌案甚是古舊,卻叫簇簇晚霞漂出一眼化不開的暖黃。
怔忪雙眼中,只見熵炴這人正坐於我身旁。一手執卷細觀,一手端葯慢飲,彷彿正於庭院之中靜坐賞花,眉目其間盡顯一派如故安然。
我約莫還沒醒,開口便問:「這碗里莫不是摻了糖?」
說話間,熵炴正好喝完了最後一口葯,悠悠咽下后便將空碗輕置於案上,與我解答道:「姑娘適才眠寐之中,在下不好攪擾。這葯,是在下吩咐葛雲熬的,用藥用料.均是按姑娘原先的方子來辦,未有絲毫減少。還請姑娘放心。」
我湊近碗沿輕嗅,果然與我熬的別無二致,便連那多出來的兩倍黃連,亦都放的一絲不少。
再思及這人竟是如此配合著任我折騰,心中莫名便升起了一絲淺淺愧疚。
問道:「徐軍醫慣來坦誠,想來早將我多添黃連之事告訴了你。平白無故多食了好些苦,你卻為何不生氣?」
熵炴搖搖頭,聲音很是寬和,道:「在下很歡喜。」
我聞言瞪圓了眼,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歡喜?!你竟原是喜歡吃苦的嗎?」
熵炴周身沐著光,垂眸望了一眼碗底葯跡,忽而抬手、向我緩緩探了過來,口中道:「此葯於我有益,熬藥之人亦與我有意,熵炴……又怎會不歡喜?」
話音剛落,那微溫指尖,已是觸了我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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