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寒暖
徐軍醫在世時,曾嘆道:「夕獸若存,則眾生不爭。」
我以為此言很有道理,畢竟我雖與夕年二獸未曾見過,卻也曾聽說.其於凶獸行列裡頭.實為末座之流。雖於腦袋殼兒上真真頂了個偌大的「凶」字,可論起戰力,卻堪堪只能與我這不戰之獸相比而已。
咳……至於我於瑞獸之中的次序,便暫且不提。
再說這夕與年,時不時依著性子躥入凡間、將這些個不明就裡的凡人嚇上一嚇,便能引得滿城滿山的百姓引火敲鑼,坐享人世喧囂。
我有時便想,若它們能爭點氣再厲害些,將所有凡界之人都嚇上一嚇,想來便也不會有些吃飽了沒事幹的人間君主,隔三差五便琢磨著如何侵佔別國城池了。
咳咳……一不留神又跑偏了。
今日不是除夕,而乃是七夕。雖二者皆為佳節,且都有一個「夕」字,但其間含義,卻並不如一。
我從前其實聽過七夕之由來,可奈不住熵姜興味高昂,便又強作一番無知好奇樣,輕托腮幫聽她復又講了一遍。
一盞茶過後。
熵姜激動之下一拍桌子,滿面辛酸憐憫之色道:「所以,織女與牛郎夫妻倆實在太可憐了!被王母娘娘夾在中間、取了頭上金簪就這麼輕輕一劃,便劃出一條銀河將他們生生分開了。往後每隔一年,便只能見上一面!」
「……」我無聲一嘆,輕拈了拈額角,隨即配合著感慨道:「果真,這故事實在太感人了!」
伸手於袖中掏了掏,將一方帕子遞到她手上,又提醒道:「姜兒,先擦擦眼淚吧。」
熵姜接過帕子按了按眼角,又轉而兩眶通紅與我追問道:「阿啄姐姐,你說王母娘娘是否太不近人情了?」
我點點頭,憶起熵炴曾與我說過的父母之事,便曉得這孩子定是十分心疼自家母親,便繼續配合道:「確實太不近人情了。」
心中卻是暗道,西王母娘娘本便是神,自然不近人情。雖面上為牛郎織女定下了人間七夕一年一會之期,可地上凡人卻哪裡知道,人間一年,天上卻也不過才一天。如此一來,牛郎織女其實日日都能相見,又何來的相思隔岸,難捨難別?
不過人間傳言可畏,神卻盡可清聽罷了。
思及此處,又覺西王母娘娘果真是好度量,被凡人眾口編排成這般惡劣品性,竟都不曾心生怒意公器私用,施了法來降下半點天災!
倒是人間有些貪婪愚卝民,靠山吃山便要吃盡群山,靠海吃海便要飲盡滄海,屆時引得山崩海枯,亦是自作自受、與人無尤。
於我一時思量間,熵姜已是動作如飛、換了身乾淨利落的男兒裝扮,興緻勃勃矮下卝身子與我提議道:「平日都城宵禁,今日卻是例外。姐姐若是無事,不如便與我一道外出轉轉吧?」
誒?我歪著頭、心念一動,倒是很想去看看這東黎都城的繁華夜景,可……一想起遠在城郊練兵、興許連飯食還沒用上的熵炴,便覺得似有些不好。
抿唇指了指面前桌上的一碟紅豆糕,我道:「可這些怎麼辦?我今日在膳房待了一天、好容易才做成的,便是想等著熵炴回來與他一起吃。」
人間才子有句詩,道的是「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因著從前于軍中刻意使壞,令熵炴多吃了好些苦藥,時過境遷至今日才良心發現,故此決意稍稍彌補一二。若是細作糕點之人都不在,是否便會顯得無甚誠意?
不知是否我的錯覺,眼角余光中.只見熵姜扭頭望桌時.嘴角似是微微一抽,隨後才迅速彎起,大筆一揮道:「好辦!留張字條便是。哥哥看見了,定會將這姐姐親手做的……額,紅豆糕吃完的!」
「那好吧……」
我輕聲一嘆,心下卻覺得有幾分可惜。本神女活了這麼多年,除卻煉丹煎藥,難得一回親近灶王、洗手作羹湯,自己竟是半點沒吃上。不過,好在是做給了熵炴,倒也不算便宜了旁人!
……
萬戶燈火闌珊,人海煙火亦很闌珊。
我因著猜不出燈謎,便索性使了銀子.將這一盞蝴蝶花燈買下。如此一來,待我混入那些個紛紛提了三五盞花燈的女子之中,倒也不顯得過分愚笨。
熵姜玩得興起,已與那耍馬戲的班主當街開始比武。
我便夾在人群中遠遠看著,暗自慶幸熵老夫人脾性.較之一般婦人已是十分開明。否則,如熵姜這般.以未嫁女子之身於眾目睽睽之下.與人動手動腳,只怕早被押入祠堂傳了家法。動輒一個厲害,興許會被直接打成殘廢。
如此遠觀片刻,竟有這夜風似有些微涼,便不自覺緊了緊前襟。
可縱使心內納悶不迭,我亦有塵寰印在佩,不便幻出真身。否則,我便定是要尋來一面明鏡看看,這一身足御崑崙之寒的血色白毛究竟還剩下幾根?竟是令我在初秋時節便已如此寒冷?!
鼻尖微癢,我捂著嘴,一個呼之欲出的噴嚏.硬生生地引而不發。
須臾,終是忍不住了。
「啊…嚏!」
「嘩啦」一聲,似有人在我身後抖開了一件披風。接著,我便恍然覺得周卝身一暖,彷彿瞬時便從獵獵秋寒回歸到了芳菲春暖。
從善如流地仰了仰頭,正方便熵炴伸出手來、幫我系好頸間的綢帶。
低沉話音如水入耳,那人於我身側站定、溫言囑咐道:「夜裡寒涼,日後若再出府,需記得多添件衣裳。」
我彎唇一笑,順手拉過他的袖口:「我留的字條你可看見了?」
熵炴順從著略略被我拉彎了身,隨即頷首道:「字條看見了,桌上糕點,自然也是吃了。」
許是站得過於接近,此時微微抬頭,便能嗅見對方唇角隱隱傳來的紅豆余香,頓時叫我十分滿意,便甚有自通道:「既然你喜歡,那我下回有空,便再給你多做一些!」
熵炴面色依舊溫柔,出言打趣道:「看來我熵府之中又要多出一位廚娘了?」
我聞言將頭一搖:「那怎麼一樣,我做的東西便是再好,也只是做給你一人吃的。旁人便是再惦記,也絕對不給半分!」
熵炴笑了,俊朗面容映於燈色之下,顯得特別好看。
「好,阿啄姑娘廚藝精湛,只做給我一個人吃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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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手空拳打了足足三場,熵姜那廂卻還未分出勝負。
熵大小姐想是難得遇到於此令人酣暢的對手,此時滿眼興奮四處環顧,似是欲從滿街叫賣的甜果糖人之中挑出件稍稍趁手的,再行幾番切磋。
可視線一轉,乍見隱於人群之中的自家兄長,便登時成了一顆如遭霜打的蔫茄子。眉尾一垮,便連原先特意換上的絳紫衣衫.亦都顯得不那麼風流倜儻了。
不一會兒,我們一行三人便坐在了亭子里。
熵姜拈了塊指頭大的桂花甜糕,一副斯文秀氣模樣,一邊小口吃著一邊高聲問道:「哥,你怎麼這麼快便回來了?」
我於一旁默默咽下一口秋荷糯米粥,心中亦不免暗自尋思著:為何初見之時,我會覺著熵家小姐瑕不掩瑜,雖俠氣外露了些,內里卻還是秉著一身名門閨秀的淑女之風呢?
熵炴執筷幫我夾了一顆糖蓮子,道:「我便是再早回來,也不會去母親那處告你一狀。且縱是我去母親那告了你一狀,母親也不會因此罰你。即是如此,你又何必介意我何時回來?」
「……」
熵姜撇了撇嘴,應是有些理虧,卻並未自此縮首不言,轉而又滿面驕傲之色道:「那是,母親素來開明,不像哥哥你!當年若不是哥哥夾在裡頭橫加阻撓,我早便是北辰軍中赫赫有名的先鋒女將了!」
哦?我聞言抬頭,難怪熵姜每見熵泱,便都似會泛起一身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氣。
熵炴皺了皺眉,聲色稍厲道:「邊境何等危局,你一個女兒家,不在家中好生待著,怎可跑到軍營之中!」
熵姜旗鼓不偃:「我去不得,阿啄姐姐又為何去得?她的身體還沒有我健壯呢?!」
見熵炴不說話,又鼓起兩腮負氣道:「只怪蒼天不公,竟叫我一出生便是個女人!若真有來世,本姑娘定要在閻羅殿中跪上個三天三夜,求那閻羅王、務必將我轉生個男兒郎!待到來世,再幫著你上陣殺敵!」
熵炴似是徹底無奈了,欲堵人口似的.給她夾了幾尾醉蝦,嘆道:「你呀。」
……
面前兄妹倆人相處得這般親密,叫我看著於一旁看著,心間不由酸溜溜的,也不禁思念起天宮中的沉璧,不知他這幾日,是否也如我這般好食好眠?
蝴蝶花燈栩栩如生,以一根紅繩串著,懸在我與熵炴之間。燈影綽綽,一如橋下的悠悠流水。
光影迷濛翩躚,直令我想到凡間一則名為「莊周夢蝶」的典故——莊周夢蝶,卻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亦或蝴蝶之夢為周與?
其間幻夢不明,我與熵炴如是。
我誠然是個神,此時身在塵世,卻自覺猶如凡人。
而熵炴,明明一介凡人,卻愣是將自己……活成了整個東黎的守護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