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石心

第56章 石心

「阿彌陀佛。」

我默默長吁一氣,將手中執的一雙纏金絲鑲碧玉、一看便很是名貴的避毒筷子緩緩放下。滿心暢快慰藉之餘,亦不由自主地默念了一聲佛號。

再抬起眼,瞧見對面端坐一身華裳貴氣逼人的情敵,也都覺著彷彿可愛順眼了不少。

既是心滿意足,我便誠然覺得自己很是大度。而於此一點,便已印證於我此刻身前之「大肚」上。

前話不長,可容細表!

話說——東黎都城之中,有一座聞名遐邇的七寶齋。

熵炴平素下朝或練兵之後時常會途經此處,為我買些當下時興的香茶糕點。一來二去吃著,唇齒舌尖四溢余香未有斷絕,便也就暗自惦記上了。

只可惜,熵炴一貫閑少事多,熵姜又生性嗜辣,令我每每想來亦都是無人相伴,故而便能一直懶散著性子、不欲邁著兩腿獨來。

偏巧,那久聞其名未見其人的明瑤公主.竟似冥冥之中.與我有些心有靈犀,先是於廟堂之中悄然遞了一紙信箋,而後待我將將邁出府門,便被早早候在街角的一頂青綢軟轎徑直送到了此處。

一經入門,五色之炊煙瞬時撲面。

叫我立即如臨大敵一般捂了臉,若非再有一層塵寰印嚴絲合縫壓著,險些便要當場原形畢露。

且雖整座輝煌芳香之樓宇.皆已經被面前之人.大手一揮全權包下,但這皇宮中的金枝玉葉素來金貴,故而此番待客之時仍是挑了個雅間兒中的雅間兒。

淺藍華服,桃粉花簪,另以一方輕薄錦繡遮了半面。是以,縱觀她整張臉上,我唯一能見的便是一對華麗麗的杏眼。

此時,那鑲杏仁兒般水汪汪清亮亮的眼睛.正百般挑剔地與我望著,左右橫側如視峰巒般.各望半晌,才顯出一副恍若.立地升了天似的.趾高氣揚。明明坐著,卻愣以一副居高臨下之態問詢道:「你……便是北辰軍中的軍醫?」

我笑眯眯欣賞她面前的糕點,另分神與她打過招呼:「正是。公主殿下安好啊!」

「咳—」明瑤公主輕咳一聲清了清喉嚨,拂一隻袖子若分花,再拂一隻袖子似拂柳,慵慵懶懶.指向旁側一隻未有綉墊的梨木圓凳子,恩賜一般道:「坐吧。」

我便接了這恩賜,依言坐下了。

然靜卝坐許久,卻仍沒等到她再道一句:「吃吧。」

於天物暴殄、滿桌糕點全然冷卻之前,我終是抑制不住口中之三尺垂涎,心卝癢難耐道:「不知今日公主喚阿啄前來,是有什麼吩咐?」

聞聲,明瑤公主這才屈尊開了金口,開門見山道:「你今年歲幾何?」

唔……這可有些犯難。我於計數之道一貫不甚精通,又怎算得清如今年歲之上的零頭之數是為幾何。一時急急咬了牙,憶起前次熵炴道我身為醫者駐齡有術,時隔三年、卻依舊一副從前初見般的.十七八歲少時模樣,便腆了張老臉厚顏答道:「阿啄今年十八。」

聞言,明瑤公主面上兩筆精緻峨眉陡陡然一挑,睫毛微微一垂、似瞥了一眼我袖口,立時緊蹙如險峰,又問:「你腕上那鐲子是從何得來?!」

嗯?!我有些驚訝,不想這人間公主的眼神竟如此之好?隔著三層水紗,卻依舊能瞧見我這袖中景色。

回過神來便暗自搖頭,只覺這口氣未免太過兇惡!

是了,若論起女子之儀容情態,這凡間的明瑤公主.自是全然比不上雲海天界的韶光明鳶——那可是沉璧於百年間千挑萬選,正正經經的好仙家教養出來的女兒呢!

然,既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便將袖口淺紗掀開,露出裡頭纖秀明潤的一環丹霞水翠,與她釋疑道:「這是熵夫人贈與我的。」

「啪嗒!」一截芍藥色的蔻丹竟是應聲而斷。

我瞧著她那指尖溢出的絲縷艷色,便只好頂著她一番目眥欲裂、將左手袖口復又掀了掀,掏出一方帕子並一隻藥瓶。

理所當然道:「俗說十指連心,這指尖微末處輕易疼痛起來、便已很是消磨人,阿啄這便幫公主包紮一番吧?」

片語道完,不想面前身為正主的公主還未說話,旁邊那梳雙髻的丫鬟卻是上前一步先開了口,很是眉飛色舞道:「公主身份尊貴,豈能容你這卑賤之人輕言玷污?!」

額……我倒是忘了,軍中有軍醫,宮中想必自然也有「宮醫」,實在不必由我這民間游醫來戧行。

便退居喏喏道:「是,阿啄失禮了。」

一隻打開的瓶塞將將扣上,對面華婉麗人卻與我伸出了一手。明瑤公主雙眸微抬,眉眼清明、平視於人道:「那就有勞。」

短暫愣了愣,我只得又道:「公主客氣了。」

便往面前這秀白蔥根處勻勻撒了層葯,繼而展開帕子,細細裹纏起來。三兩下處理完,這善行之善報便也飛速呈遞與我面前。

嗯……這明瑤公主什麼都好,只可惜用起點心來實在過於細嚼慢咽了些。她不過執著玉勺.剛飲下半碗燕窩羹,我便已然生生將自己吃的肚腹如球。

想這般饕鬄降世之雄姿,委實世所罕見。這不,便連方才與我訓話的那名小宮女,也全然棄了先前不屑一顧以鼻觀人的高昂情貌,眼若銅鈴、目不轉睛與我瞻仰著。

閑閑啜了口茶,我只覺這皇宮長出來的姑娘當真沒見識,定是此前遊歷過少,未曾見過邊陲之境流離失所的饑民!相較起他們,我這舉止便已算是一等一的脫俗優雅了。

…………

直至再被載上一頂宮轎,與明瑤公主同乘,於二十多名侍衛看護之下、來到設於城外點翠山的馬場,我仍是未能就先前之賭約.反應過來。

遙想七寶齋中,我正吃飽了撐的有些智短,便聽明瑤公主那廂忽而臨窗一嘆,來了句:「此時天高氣爽,正是秋收賽馬的好時節。」

一時嘴快,我亦不知自己究竟言了些什麼胡話。

便知半盞茶后,那鐵板釘釘用以賽馬的賭注,已成了我腕間所佩的那環碧血丹心。

挑起眉來將袖口齊齊一攥,我頓時一舉明了了此人的險惡居心。

英魂碧血,好女丹心。

這據說是熵家祖傳下來的翡翠點砂鐲.本便是熵氏兒郎定親盟約之物,明瑤公主如此亟不可待欲得此鐲,足可見對我家熵炴用情之深.亦與那坊間市井的謠傳之詞.一般無二。

顛倒閑雜,一路直去。

仰目日下風煙如霧,垂眸山上秋水涓明。

待到鞍馬止休,我隨同公主之後下了轎子,便見滿目.雲淡色濃金秋好景。

輕拂紗袖,攬了一簇山霧,我將其附於鼻尖細嗅,果見一派盎然清冽之中,尚且凝了縷.頭髮絲一般纖細幽淡的蔬果甘甜。

不及為此歡欣展顏,又聽一陣駿馬飛馳之聲由遠而近。

循聲去看,覓得那鞍馬之人.竟是一身窄袖騎裝的熵姜。

再細觀之,便見她平日用以梳妝的三兩釵環已全然不見,漫漫烏髮只擇一根楓紅綢帶束起,於腦後肩背傾垂直下。任那林卝野烈風颯颯吹來,便是一派語無所訴的動人明艷。

乾脆利落下了馬,熵姜立於明瑤公主面前,動如男子一般抱拳作揖與其見禮:「熵姜見過公主殿下。」

明瑤公主想是常見她如此形容裝扮,神色間並不驚訝地微微頷首。

熵姜疏朗一笑,又立時行動如風般躥到了我身邊,將雙手與我臂上一纏,換了副小女兒情態道:「阿啄姐姐與公主相約賽馬,為何不與姜兒知會一聲?且母親自晨起便與眾位姨母一併.禮佛去了,徒留我一人滯於家中半日之久,真真是好生寂寞!」

「……」抿了抿唇,我觀著熵姜面上這誠然不似作假的委屈抱怨,一時湧上幾分內疚,便為其捋了捋耳邊碎發,歉言承諾道:「下次不會了,姜兒何時想要練武跑馬,都可與姐姐說,我陪你來便是。」

「真的?」

我急切將頭一點,只見熵姜眼中陰霾立時盡去,歡呼一聲:「太好了,只要有阿啄姐姐開口,無論我欲如何,哥哥便必不會再攔著!」

嗯…………我怎覺著,自己似是應承了件壞事!

姑且不論熵姜得知我與公主之賭注后,滿面泛著的究竟是如何無法掩飾的躊躇擔憂,總之,一言既出,便是駟馬難追,輕易迴避轉圜不得。

是以,我方換了身行動方便些的衣裳,將哆嗦一打,便於熵姜滿眼憂色之中,顫顫巍巍爬到了馬上。

眨眼示意令其安心,我心知自身.早成了眾人眼中一隻年高欲碎的藥罐子。可縱使一身神力莫名泯去十之七八,這一股子獸類間惺惺相惜的天然感應卻還是在的。

彎了彎眼,我便朝身側馬兒笑了笑。

於是,一片金黃草皮之上,八隻馬蹄兒齊齊走,並肩散步至盡頭…………

待到一場彷彿漫漫無期的賽馬之事畢了,四周以熵姜為首的一眾坐觀客者已是滿面恍然。輕聲一嘆,熵姜一邊很是不可思議地將我扶下馬背,一邊湊過頭來竊聲詢問道:「姐姐,你莫不是給公主的愛駒下了什麼葯吧?」

「……並無。」我有些無奈,只道自個兒便是再心思狠毒不容外物,亦不至於如此這般戕卝害無辜,且還是與我同類的無辜。

得了我回應,熵姜卻是雙眸微眯,似有些不信,半晌才鬆了一口氣道:「……不論途中發生何事,好在這鐲子是保住了!」

——

說來也巧,正值那廂明瑤公主煞白著臉面.與我遠遠相視之時,熵炴亦正好策馬而至。

我不由仰頭看了看他的臉,思量起這人究竟是英武不凡至何等地步,竟不過以幼年宮闈初見那一面之緣,便叫明瑤公主——這位當今東黎國主唯一的掌上明珠,將其置於心上、牽念掛懷如此之久?

那日金秋走馬,其餘旁事我已大多不記。

只於熵炴袖袍輕攏、以身作屏為我避寒的須臾之間,隔著漫天雪粉毫潤般的荼荼暮景,聽那女子驀然發了聲好似琵琶弦斷.那般短促蕭瑟的凄聲啼鳴。

她說:「熵炴,願你今日不悔。」

熵炴這人我很是知曉,生而為人卻性若磐石,於其一生所言所行未有半分悔意。可不想後事難料,一番經年斗轉,我卻是真真切切……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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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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