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兒為龍雀,三兒談風月
許多年後,我倚在那人肩頭,細賞眼前爛漫山花。
忽想起一事,便仰起頭來問他:「為何……當日我不過無意間啃了一口臂上龍鱗,你便露.出那般奇怪的表情?」
那人默默拂袖,為我擦去唇邊殘酒。
「……此五片龍鱗乃是自我胸前、心璧之外處取下,正好拼成一道喚龍符。你啃了它,便與吻了我的心無甚區別。」
至此,我記得凡塵死別之前,他贈我紅衣作嫁。
亦才曉得今世重逢之初,他又為我披上了心尖鎧甲。
——
此身為魚,然非「比目」之種。
是故此時一目遙映湛湛青天,一目亦見汨汨黃.泉。
青天者,琉風爾。他正一意孤行似的擋在自己的父親和妹妹身前,以滿身仙靈截下了滄離召出的金碧色火焰。
那是重明羽族的淬火。
此火源自魔祖之種,后逢神魔戰時鎮於重明聖山之下。佐以山中太息仙靈,便成了萬界之中絕無僅有的淬靈之火。天界神兵已然無計,中有過半之數皆以此火鍛造而出。
碧火燎燎,眨眼熏天。
琉風面不改色,竟還另分了兩股力氣,護住我與嫦娥不受流焰所侵。
身為長輩,我動彈不得,慚愧不已。
可數丈之外.與我一般立於無色靈障之中的嫦娥,卻是十分莫名地素手高抬,輕.觸了一下其間風眼。
應是罡風凜冽,可此時叫她悄然撫之,卻作一派如水涓柔。
此景甚異,神子仙靈純澈明凈質若天水,然一卷如洗青藍中,卻漸漸摻雜上絲絲縷縷的猩紅之色。
琉風腰.腹處的傷口因著衝擊不斷溢出鮮血,竟使得其中一滴,正飛.濺在嫦娥頰邊。
彷彿不欲將此一張花顏玷染過甚,那粒血滴竟有靈性似的,於漫天烽火煙塵席捲之中凝而不散,兀自固.守原先堪然點染的細小偏隅之內。
落入我等旁人眼中,便似極了一顆光華璀璨的硃砂。
天.道至公,若以穹廬比華蓋,則此方華蓋之下,唯有嫦娥一人無辜。
只因嫦娥仙子不論為人為仙,從未沾過半點生殺之劫。故她即便面覆鮮血,亦若一凡塵烈女……示以硃砂貞潔。
嫦娥的硃砂痣,名叫后羿。
而彼時的我尚且不知,后羿其人……原是自九天之上.墜入人間的一縷風。
掠過莽莽紅塵,拂穿花枝蝶影,大.千.世.界之中唯一驚動了它的,便是那僅有一世凡緣的夫人。
這會兒,那風中神子似乎終於忍無可忍,一面受著舔上俊秀側臉的陰森火舌,一面於嫦娥哀喜不定的驚惶眼神中現出本身。
其父為龍生於天,其母為鮫誕於海。
是故堪其本相,便是迢迢天海相間的無形無色之風。
——
若說琉風鱗角剔透.好似渡了一層粼粼月華,那麼滄離的真身一經曝露,便彷彿令我瞧見了九幽黃.泉之下.那一潭化不開的幽深濃墨。
據天界某些個聒噪口舌相傳,大殿下幼時天姿平庸,仙力術法亦是平平。
后五千歲時由天帝陛下領著共赴崑崙神山,有幸得了西王母娘娘的百年教.誨,方才如悶頭葫蘆恍然大悟、於修為大道之上豁然開朗。
本以為是娘娘垂憐稚子,小露了一手朽木逢春的神乎其技。
可如今看來,竟是沉璧有.意為之。
畢竟曾經蔥蘢年少時,他在仙宮雪海的蓮池水邊,觀著西王母娘娘大手一揮、將萬界稀缺的五彩鳳凰飼於樑上,便就舉袖掩口歪頭與我道了句:「娘娘此舉,到令我想到了下界凡塵中,那些個富貴人家素來愛養的綠毛鸚鵡!」
當時一言既出,便使得娘娘側耳聽來,立時面如黑土!
可我明白,沉璧贊而又嘆的,不過是西王母娘娘擅養仙禽,尤擅養那百鳥之首的鳳凰!
當年五鳳之中鴻鵠一族身死滅絕,不料世事倫常無轉,竟還降下了一隻黑羽龍雀。
不若鳳凰絢爛,卻比朔夜孤寒。那鋪天蓋地的漫漫翎羽,徐徐展之,竟將諸天星辰日月都全然遮蔽。
渺渺九天,此刻皆暗。
人間名士有詩,只道是「黑雲壓城」、「甲光向日」,此等恢弘磅礴言辭,用在當下便足可嘆一聲——不過如是!
連帶著纏於我身的柔.軟幽蓮,亦如入了一眼汪.洋墨海。飄搖游弋,好不安生自在。
墨雲漫卷,長風嗚咽。約莫一刻的死寂沉凝之後,這兄弟二人終如佛前金剛怒目,將此一身血脈相連的骨肉親緣全然泯.滅。
我緊緊閉上眼皮……試圖將這幅同室操戈的猙獰惡景拒之門外,可依舊奈不住耳畔宛如萬千刀劍相交的龍吟雀鳴。那聲音聽著何其凶.殘凄厲,宛如九幽地獄厲鬼嚎啕,又似人間百川浴血成夭。
涌.入鼻尖的九天清氣彷彿淬了毒,激得我五內如焚,肺腑欲裂。
荊天棘地一般的渾渾噩噩不知持續了多久,久到我即便閉著眼,也似乎能見七層浮屠之下哀鴻遍野。
那血漫的如此高,高的……竟刺透了我的眼帘。
我看到頭頂的天青穹廬轟然垮塌,然未及落下,便又被一團裹.著烈火的勁風擊成粉末。居室之中,原本清致幽雅的草木山水亦如猛獸過境,被澆銅鐵蹄踏成一片狼藉。
斷瓦殘垣之中,琉風的明潤龍角光華淺淡,間有一側似叫利爪生生撕.裂。而對面滄離的鳳頸處,亦有一道深長血口。
正是千鈞一髮、劍拔弩張!
可我怎也想不到,那墜著千鈞之力的一根發.絲,竟出在最為無辜的嫦娥身上。
森碧鳳眸一瞬赤如滴血,堅逾玄鐵的龍雀之爪滿攜重明淬火,飛箭一般向著嫦娥所在撲了過去。
「噗—」
一擊令人牙酸的穿骨入肉!
和女子的高聲驚叫之音同時響起的,還有一陣低沉隱忍的龍吟……
古有曲折繞樑之蟠龍,潛居地面、不曾升.天。如今,嫦娥便輾轉成了那截由龍攀曲的畫棟雕梁。
她被好生護在當中。
一眨眼的功夫,優美瑩潤如琢如磨的龍身已然被刺出了一口約莫臉盆大小的血窟窿。鋒寒利爪驟然一撤,正巧露.出了隱於其中嫦娥的臉。
兩彎娥眉,一泓秋水。端的是艷壓萬界的絕世獨.立,可此時.花顏玉容無人色,入我眼中,便是連那冥府之中的兩位無常亦可比得。
「琉…琉風……」
她失口叫著,一瞬如山傾,一眼如樓塌。
確認了嫦娥仙子安好無虞,幻化為龍的少年才彷彿終是脫了最後氣力,任龐大龍身倒伏於地,再不能爬起。
金光斑斕,是滄離戰罷、復回人身。華服微亂,神情卻淡然。
抬手虛虛探了探頸間傷痕,方居高臨下、面露不屑道:「你曾與我說,『大道不滯於私,大.義不亂於情。』。可你今日所為,不還是未曾逃過這『私情』二字嗎?」
琉風氣息奄奄,已是無力反駁。
嫦娥玉.足疾步邁入血泊,龍族獨屬的淡金鮮血瞬間濺濕.了整個裙擺。一身緋紅淡紫交錯,可她卻是全然不顧了。
只慘白著一張臉蛋.跪坐在琉風身邊,指間法決如花綻放,使得當空皓月破開重重烏雲,明明月色溫如流水,盡數灌注於眼前創痕累累的神軀之上。
滄離見狀面色一沉,片刻后又恢復如常。他甚至,還露.出了一個清淺的微笑,只是語意卻比這月色還要冰涼。
「沒用的,仙子……」他說,「龍雀亦屬鳳凰之種,輔以重明淬火全力一擊,便是他身為龍族也是回天乏術。」
嫦娥凝神施法,片言未答。正是.飛花不欲從流水,襄王未得神女顧。
「……」
輕笑一聲,滄離微垂下兩眸,英俊面容之上似有些許失意,可一轉眼……便又掛滿了志滿意得的飛揚桀驁。
至此,局中父子為三,只他一人獨.立。
彷彿大功畢成的感覺實在太好,至琉風之血瀰漫擴散到他的腳下,滄離方才如.夢.初.醒一般的轉過身。他一步一個血腳印,踩著異母弟.弟的鮮血走到了自己的父親面前。
沉璧一言不發,仰頭望著他。
然不過堪堪對視,滄離卻像是被鋼針扎到了似的.橫生出一臉暴怒:「你已經快要死了,即便是神力深厚讓你苟延至此,可你也快死了!你死之後,我才是君臨萬界的天帝!我不會為你立碑作傳,哪怕靈入歸墟,於萬界之中你也不會有半點祭奠可享!!!」
「憑什麼,你要死了,憑什麼……還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滄離如此叫囂著,說道最後,竟顯得有些茫然的悲傷。
也許……也許在他意欲為母復仇的多年怨恨之中,還是有些眷戀這看似微薄的父子之情的吧。
一絲微弱的龍吟傳來,琉風正勉力掙扎著,似乎是想要回到父親身邊,再為他擋下些來自長兄的磋磨苦難。
可任憑四隻龍爪怎麼強行動作,也無法拖動他的身形移動上半分。
在他身旁,嫦娥無聲地、大滴地落著淚,她跪在一地血泊里,眉眼其間是從未有過的悲怮欲絕……
「夠了。」
沉璧微微笑著,發出一聲寬慰嘆息,出言制止了琉風的自傷之舉,只道:「風兒,你為父神做的,已經足夠多了。」
說罷,他又望了眼懷中眼覆素帕的靈犀,才最後看向滄離。
「諸子之中,唯有琉風生來便懷我龍族血脈。靈犀……原只是一枚被盜走的白澤獨角所化,於你母腹中育成靈胎,再由我添以己身鱗肉、方才得了降生之機。」
「今我殞滅之日,便是他們兄妹二人的生死之劫。」
「你既能一手造下他們二人之劫,想來天姿甚佳。便……承下我這身為天帝的、永生孤高之命吧!」
話音方落,我足下蓮台頃刻成灰。
唯有那嵌上左臂的五片龍鱗,正衝破了什麼似的綻出無可比擬的熠熠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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