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泱」這一字改得極好。
當年漫陵關外初見,我便覺著「熵炴」這個名字起的不甚妥當。奈何公公英年早亡,婆婆又尚得全力管著熵姜。而即便後來我與熵炴其人結成夫.妻,亦不過堪堪平輩。實在找不出什麼合情因由,叫他儘早換個名頭。
故而……熵炴便死了!
且,最後還墜到了地獄之下十八層!
然所謂峰迴路轉否極泰來,無邊地獄裡頭不僅有數不清的羅剎厲鬼,還有一尊安忍不動的地藏王菩薩。
說來……我剛做靈樞的那些年,之所以一門兒心思要學醫,究其根由便是聽說了這位地藏菩薩的事迹。
據說,他雖不是佛.陀,卻有一顆佛心。且那拳頭大小的佛心中,還藏著舉世無量的功德。
初聞此言之時,正逢沉璧臨世不久。
那會兒我雖剛剛曉得自己天生澤物之姿,但畢竟淚花這玩意兒也不方便隨時落下。且即便能隨要隨落,這般神靈之物,也依舊只有神靈才可使得。
若是不管不顧大肆用於凡人俗物之上,便會攪亂天.道之序,反倒壞了自身修為。
是以,我便起了個敬拜地藏菩薩為師的大膽念頭。
於某個月黑風高的殺.人之夜,堵住了一隻正在刑場勾.魂的無常。
那是昆崙山結界之外,人間王朝里眾多菜市口.中的一個。
我仗著一身神息將那鬼差嚴絲合縫地堵到牆角,立時便就開門見山,遞出一疊獸爪爬出來的狂草長信,扒.開他的衣襟直塞.進懷裡。
滿含虔誠地咧嘴暢想,都說地藏菩薩慈悲萬物,他既對獄中惡.鬼都如此憐憫,亦必定會憐憫我那足足佔了十幾張信紙的春蚓秋蛇!
然不料樂極生悲,我那半吊子都不如的術法終是出了岔。
一身瑞獸神息收斂不佳,如此直突突地對著那冥界鬼差四溢狂放,險些便要叫他立地升上天外天,碧落黃.泉再不見!
所幸所幸,西王母娘娘對我從未放過一丁點兒心。竟不知何時何地,於我額前墜了顆血滴。
此時,我見那無常.本就虛幻不已的身形幾乎將要淡成一縷爐中青煙,一時受驚之下,竟將正於彩蓮叢中小憩的西王母娘娘驚醒。
娘娘許是以為我身陷險境,不光破天荒地來了人間,且還帶了一柄寶劍!
「?!」那倒霉鬼差乍乍然見到此等景象,驚惶萬狀之下,瞬時便翻出了個比方才更大出一倍的白眼。
……
待到說清原委返回昆崙山,我的寬闊前額除卻血滴,另還多出了數枚爆栗。
捂頭癟嘴往蒲.團上一跪,便聽面前高坐的娘娘朱.唇微啟、輕飄飄甩了根鳳毛飛針,又於我心上扎出一注如虹鮮血。
她道:「你若想拜地藏為師,便儘早絕了這個念頭。本就神力不濟,再入地府染上一身鬼氣。那地藏除卻每日超度鬼魂,還得分出心力來超度你!」
「呃…!」我又理虧又肚餓,乾脆打了個嗝……
「……」娘娘嘆了口氣,問,「是想積攢功德?」
我點頭:「嗯。」
思量片刻,娘娘吩咐道:「那你便去學醫吧。地藏所救皆為死人,其間法.門何其深奧,你這資質是悟不出來了。便退而求其次,救一救那些個凡間的將死之人罷了。總歸功德之事無分大小,你救的多了,積攢的功德自然便也多了。」
我的功德多了,沉璧的性命亦可留下了。
想通這點,我不禁喜笑顏開,又撲上娘娘的膝頭嬉鬧撒野。
而臨下山之前,娘娘又擇了個懸崖雪洞、將我囫圇關入其中。敕.令我先將面前這一冊磚頭厚的《百草藥集》背熟,好生打下些基礎。
「神農生前弟.子多為凡人,是以他舊時所著之醫術藥理也幾乎全部流傳人世。你此去人間,要記得謙虛求問。先聖有教無類,你便有問無類。若是石縫中一螻蟻有德,你便趴在地上去問那螻蟻。」
往後過了許久,我才想明白。
娘娘當時之所以指著一隻區區螻蟻為例,只是因她曉得我素來伙食甚好,以至身寬體胖不善飛行,自是追不上那一日千里的雄鷹。
……
說來可笑,我為神女之時,他還不過是個凡人。而待他於幽冥地府拜師改字、飛升成一代神君,我卻幾經輾轉、將自己變成了一尾湮於黃.泉塵泥里的落魄白魚。
此間種種,果真是造化弄人。
這諸般事中唯一令我慶幸的,便是黃.泉水域雖廣,其間卻也日長。我耐了性子、花了兩萬餘年,尋遍每一縷流水,翻遍每一寸塵泥,才將那人魂魄所泣的血.淚全然拾盡。
因著沒了神力,我只憑著兩片魚鰭、亦施不了那最為簡單的納物之術。便只好大張魚嘴,把他這短暫一世的傷痛悲苦一絲不少地吞.入腹中。
只是不知,這樣算不算得上他曾說過的……「夫.妻一體」?
奈何橋上魂魄眾多、有來無往,一碗孟婆湯灌下喉頭,則亡者生前思憶.便都盡數落下黃.泉之底。
我閑來無事挑揀著翻看,常見良玉朽木交雜一處,鳳羽雞毛比翼齊飛。
噫吁嚱!
真真是叫人徒然生嘆!
誠然甚巧,正逢我窮極無聊之下甩動魚尾、將這些個亂麻球球似的.泥巴團團踢來踢去之時,竟瞎貓撞見死耗子一般、於一眾淤泥之中踢出了一顆絕無僅有的蒙塵明珠。
「嗯哼~」
瞪了瞪兩眼兒,我瞧見這明珠的主人姓蘇,生前乃人間一四百年王朝之名士。
此詩,正記了一世夫.妻的寒夜話別之語。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數了數,一共八十字。
詩中所言已然很是克制,道的是此身為國行路,此心難止相思。
「……」我吐了個水泡,將那明珠一角置於口.中嚼了嚼。莫名間,很是想吃那人間大鍋造出的紅豆飯!
——
其實,我偶爾夜半三更捫心自問,雖覺此心甚貪,卻絕對算不上是貪得無厭。
譬如我雖堅持每日於黃.泉水中打坐修行,卻當真未曾想到,我竟沒有誤.入.歧.途,對著佛本道經、將自己修成一隻妖精……
反而時來運轉,成了一尾掛著九幽籍貫的白魚仙!
成仙意味著可以上天,而上了天,我便興許還能與那些心底挂念之人相見!
恰在此時……我前後相疊、挂念了統共近三萬年的夫君,終是再一次從九幽之下來到了我的身邊。
「點絳。」
我側過頭,見咫尺之外的兩片嘴唇微微張.開,叫著我今世成仙的名字。
名叫熵泱的神君披著一頭幽玄如墨的長發,可在他眼底,卻彷彿盛放著一場.我在夢中才能得見的醇美煙花。
我已不是昆崙山上的神女靈樞,亦也不是漫陵關中的醫女阿啄……
可如果你願意,我……還想繼續與你做夫.妻。
火光迸裂,浮雲也湮。
熵泱卓然玉立陡然出現在這片雲中焦土,他應是來的匆忙,甚至未曾召出那件我也曾擦.拭過幾次的、伴他百戰猶還的雪齒銀甲。
但他出現了,便已是一場驟降甘霖。
撫平綿延山火,也澆滅了滄離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倖。他親眼看著面前神兵天降的熵泱,面上又怨又懼,各色交雜,最後形成一種扭曲的暴戾。
「叔父,」他幾乎咬碎兩排銀牙,「天帝在你心中就那般重要,竟令你不惜法滅外面的數十萬天兵,也要來救他?!」
熵泱沒有理會滄離的質問,先是與我周.身上下打量,隨即又飛快抬眉、將四周景象盡數納於眼中。直至瞧見了重傷之際的沉璧和琉風,那雙一直深不見底的眼眸之中才透露.出無匹的寒意。
他看向滄離,冷冷道:「我不是你。」
「……」滄離聞言啞然,眉眼之間一瞬空白,似乎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
我循著他的目光仰頭看去,掠過蒙蒙綽綽的將散風煙,見到天界的漠漠長空之中竟浮動著大片幽藍色的冥火。
明明擁有火的姿態,呈現出來的卻是水一樣的冰涼。
分散時微弱如同夏日密林之中的螢火,聚合時卻洶湧凌厲的……像是一道劈.開無際子夜的雷電。
烈焰成冰,滿載魂魄。
我眯眼辨著裡頭一張張虛幻不已的面孔,濃眉圓眼的是洛正果,手長腳長、精瘦如木杆的是葛雲,高舉雙刀勢若奔馬的…是經常進山打獵.為軍士們開小灶的火頭軍大哥,而正執槍沖向天兵陣營的……是那時駐守熵炴營帳之外的那隊親兵……
眼角飄來一朵紅暈,卻是身著鮮紅武服的格桑.不知何時趕來此地,混在了一眾浩浩蕩蕩、彷彿足可氣吞山河的魂魄里。
迢迢萬載,英魂猶在。
我不敢置信、聲若蚊蠅:「那是……北辰軍?」
「嗯。」身側熵泱輕輕點頭,解釋道:「鎮.壓血海之時,我機緣巧合補回了失卻的記憶。回到天界才知曉連日以來的諸多變故,來到此處又碰上幻域天兵阻攔。他們知道我想見你,所以……便都跑出來幫我。」
我忍住哽咽,問道:「他們……原先在哪?」
熵泱輕聲吁嘆,垂落纖長如扇的睫毛,似乎極為短暫地出了一會兒神,才開口回憶道:「當年那一戰……軍中連我一同雖只剩下萬.人之數,卻也是破釜沉舟設下陷阱、幾乎拖著整個雲霞大軍共赴黃.泉。可就在最為緊要的關頭,雲霞軍中那位名叫埜羅的少年卻不知以何方法、召喚出了一群妖物。以至兄弟們身死之後,亡.魂亦有缺損。地府多年,全仰賴師尊相助,我才能將他們的魂魄全數找到,溫養於我的靈台之中。」
「妖物?!」我聞言大驚,彷彿攥著一顆破不開的謎團,「那少年應是人族,何以便可驅使妖物?!」
熵泱低聲道:「不知。」
他蹙起一雙凝重長眉,白.皙面目宛如罩著一層秋夜寒霜,直直望著滄離的方向,字字冷凝道:「如今記憶復歸,我只想起那些食人.妖物多為飛禽之狀,羽似鋼刀、爪如芒箭,且……左右雙目之中、皆都生了兩隻碧眼。」
「重明?!」
我掩口發出一聲驚叫,天下尚存於世的飛禽走獸之中,眸生雙瞳者.便只有生來便可驅邪鎮魔的重明鳥!
「可,重明鳥族何故如此?!」
謎團入水,似開一障……滄離面色微肅,神情狐疑道:「你們在說什麼?」
與此同時,半空之中傳來一聲好似鳳鳴的尖利長鳴。
伴著一道清平劍光,卻是瓊華帝妃身姿翩袂,乾脆利索地將瑤蟬公主擊落於地。至她戰罷收劍,竟是毫髮未傷,唯有腰.際青絲略顯凌.亂。
我想……這便當是真真正正的安之若素、處變不驚吧。
即便此刻親眼目睹丈夫兒子雙雙皆是重傷垂死,她也沒有露.出一絲半縷屬於小女子的驚慌失措之態。
只拋出一件狀如銅爵的水屬靈寶,將橫陳血海的青藍龍連帶著正於其中施法的嫦娥全然罩住,隨後疾步奔至沉璧身側,滿眼關切地將其扶住:「陛下?」
沉璧對著她溫煦一笑:「不必擔憂。」因為,擔憂也無用了……
先前那柄黑羽長劍確確實實地擊碎了他體.內的琉璃龍骨,至神力耗盡之時,他便會死去。
瓊華帝妃想來也已明白,眼眶之中微泛淚花。她笑容憂傷,卻又美麗地如同晴空海上的一捧優柔白浪。彷彿在這一息之間.已將自己化成綿綿無盡的高山涓流,傾其一生,便是要不顧一切地、環繞守候在這尾無暇白龍的身側。
滄離之勢已去。
再看靈犀氣息綿長,已是深陷黑甜。沉璧便似乎也放下心,身形一松、斜斜倚入瓊華帝妃的懷裡。
我以為他是累得只願在長睡之前、於深愛之人的相伴下休息。
可他卻還是睜開眼,望向一側面無人色擁著瑤蟬的滄離。眸中琉璃通透如水,竟還有些讚歎似的與他說道:「你今日弒神所用之手段,倒比當年你母親來得高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