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二章——太平
大閏二百一十八年,開春。
後山,陳勛坐在木質輪椅上,蘇亦在後面推著,一起朝躍鯉湖走去。
陳勛的容貌又枯槁了幾分,裹著厚實的衣服,整個人窩在輪椅里:「朕明明能走,卻非要朕坐這東西……」
「聽說昨夜陛下又發燒了……」蘇亦笑了笑,「其實想想,坐著總比自己走要舒服,臣有時候也想試試被人推著走是怎麼種享受。」
陳勛翻了個白眼:「那你來坐,朕推著你。」
蘇亦低聲一笑,偏過頭把眼神藏住:「臣……不敢。」
「……先生知我。」
走過最後一截小道,二人從山腳拐出,眼前豁然開朗。
遼闊的躍鯉湖微波蕩漾,湖畔的雪白一直連綿到視野盡頭。
陳勛的眼中今天第一次有了神采,他扶著輪椅扶手坐直,望著遠處:「花開了。」
蘇亦淡淡笑著,附和點頭:「應是昨夜開的吧……一夜枝頭盡披雪,千樹繞水掛滿白。」
陳勛望著漫山遍野的梨花,不知不覺就出了神。
「陛下,陛下?」蘇亦小聲喚著。
陳勛回過神,他重歸靠回輪椅,微微抬手:「走,再走走。」
蘇亦推著輪椅,緩緩往前走去,二人很默契地都沒有說話。
行走在一片雪白中,腳下偶見零星落下的花瓣,與泥土雜糅在一起。
某一時刻,陳勛輕聲開口:「其實,朕……我對母后的感念不深,甚至都記不清她長什麼樣子了,但卻真的很羨慕父皇。」
蘇亦沒接話,他知道陳勛還未說完。
果然,陳勛又繼續說道:「……父皇明明只有母后一人,卻似得了天下。我現在還能想起,幼時他每每與我提起母后,都是發乎真心地高興。」
「如今我有後宮佳麗千人,絕色各不相同,卻無一人能使我真心歡喜。」陳勛頓了頓,「昨夜聽聞有嬪妃收買內侍,偷換牌子,更令我不喜。」
蘇亦小聲接道:「後宮如此難免,陛下毋須為此勞神,嬪妃甚多,有怨也是正常,能為陛下誕下子嗣龍種便是大功。」
陳勛擺了擺手,半晌后說道:「朕不欲立后便是因為這個,若真有了子嗣,等續下龍脈,這些嬪妃便遣散罷,先生全權安排便是。」
「是。」蘇亦小聲應下。
「先生……」
陳勛眼瞼半垂,已有睏乏跡象,他聲音小得好像是在喃喃自語。
「你說……朕為何就遇不到那名……」
「能讓我為她種下遍山梨樹的女子呢……」
……
大閏二百一十八年啟,戚宗弼因妄自毒殺重犯司空雁,戴罪入獄。
蘇亦以太師、內閣首輔身份,兼行宰相之責。
陳勛已卧病良久,久居深宮,不理朝政,遂朝中一切事宜皆由內閣、司禮監商議作決。
自此,戚黨一脈人心惶惶,試探幾次欲借朝中勢力營救戚宗弼出獄,皆盡無果。不久之後,戚黨勢力樹倒猢猻散,從此煙消雲散,黨內官員紛紛轉投蘇黨亦或武將一脈。
朝內無主,其時,有掌兵權者武將,欲藉此機會生事,削蘇亦之權。卻不料還未徹底冒出頭來,就有於世邦與齊晏竹發話威脅,這二位實權將軍一內一外,不聲不響就把生事者摁了下去。
至此,蘇亦一手把持內閣,一手緊握六部,軍方亦有於世邦齊晏竹坐鎮,旁側更有錦衣衛護航,還有那名義上歸司禮監管的東廠——江書黎雖領了司禮監掌印,但向來小心翼翼,不與蘇亦作對,所以從不敢真把自己當做東廠之主。
在這個朝中無主,最容易出岔子的節骨眼兒上,蘇亦硬是憑藉一己之力扶住了朝野,硬生生沒讓大閏朝堂掀起什麼風浪來。
……
同年夏,芒種。
宮中喜報,經過陳勛與太醫院的不懈努力,終於傳來了有嬪妃懷上龍種的消息。
蘇亦連夜入宮,命錦衣衛與東廠加派人手,日夜護衛嬪妃住所宮殿,下了死命令,若是龍種出事,所有人一應斬首。
後宮嬪妃之間多為不和,蘇亦並不了解其中因果,但不妨礙他把所有人都列入防備名單。
懷上龍種的嬪妃蘇亦之前也並不認識,只知道是一名來自大同府的富商家女子,在當地以貌美聞名坊間,所以才會被選作秀女入了宮來。
……
入秋。
陳勛病重。
其實距離嬪妃懷上龍種不過五個月。
龍榻前,數名太醫跪伏在地,不敢抬頭,江公公站在床側,偷偷抹著眼淚。
蘇亦站在坐在床的邊緣,神色有些落寞。
床上,陳勛閉著眼,面色蠟黃枯槁。
「下去吧。」陳勛放在外面的手有氣無力地揮動。
太醫們磕了一個響頭,默默退下。
陳勛又揮了揮手:「江公公……你也下去吧。」
江公公頓時崩潰,重重跪下,嚎聲大哭:「陛下!」
陳勛嘆了口氣:「去吧,下去吧。」
江公公涕泗橫流,平生第一次抗旨,他接連磕著頭,哭喊道:「陛下!就讓奴婢再送你一程吧!」
「吵……太吵了。」陳勛緩緩睜眼,似乎費了很大力氣。
江公公聞言,忍住哭聲嗚咽。
陳勛伸出枯瘦的手掌,搭在蘇亦手背上。
蘇亦微微俯身,湊近了些:「陛下。」
「先生……」陳勛發不出太大的聲音,「你說,朕這皇帝,真的當好了嗎?」
蘇亦勉強露出笑意:「當然。」
陳勛嘴唇微張,似乎想笑,但馬上又消失了,他微微搖頭:「皇祖給父皇取名開民,是想讓他開得個萬民盛世,這是皇祖未能做到的。後來父皇給朕取名單字一個勛,是期望朕能做到勛業有成,為大閏開疆闢土,這是父皇未能做到的……大家都想把期望寄於後來人,這下輪到朕了……」
蘇亦拍了拍陳勛手背:「陛下,要我把佟妃叫來嗎?她……畢竟懷著龍種,也應是想見見陛下的。陛下也好當面把皇子名字告訴她。」
「不用了……」陳勛輕輕搖頭,「見了難免哭哭啼啼,再動了胎氣就不好了。」
「那陛下是想取個什麼名字?」
陳勛露出淡淡笑意,片刻后說道:「朕……沒有皇祖和父皇那麼大的野心,這名字便取簡單些。」
「……就叫太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