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了斷

過了秋天，在一個天氣涼爽的日子裡，俞琰終於不行了。

屋子裡跪了一屋子的人，都在低低地哭泣著。

我抱著奶聲叫著「父親」的晨兒，緩緩走了進去。

到了床邊，我把晨兒放下來，他蹣跚著跑向俞琰，嘴裡喊著：「父親，父親。」

俞琰發出微弱的「啊」的聲音，睜開眼睛，看到是晨兒，眼睛里的光一閃而過。

他顫巍巍地舉起手，把枯枝般的手伸到晨兒臉旁邊，輕輕地摸了摸。

晨兒往後退了退，轉頭看著我，我彎腰對他說：「叫父親，叫一叫他。」

晨兒就又喊了幾聲，俞琰把手垂下去，他眼裡滿是淚，可嘴角還微微笑著，他慢慢地說：「哎，哎，我的晨兒。」

晨兒伸出手摸了摸俞琰的臉，晨兒的手白白嫩嫩的，更顯得俞琰的臉又黑又瘦。

「晨兒啊，可惜我不能陪著你長大了。」俞琰的眼淚順著他突出的顴骨流下來，把晨兒嚇得懵住了。

「晨兒，你先去玩吧。」我把晨兒抱起來，晨兒笑著摟著我的脖子，俞琰眼睛直直地看著晨兒，我把晨兒抱到外間，遞給乳母，我說：「抱著他去院子里逛逛吧，待會哭起來，別嚇著了。」

乳母答應著，把晨兒抱走了，晨兒對我伸著手，喊了兩句：「母親，母親……」

我對他揮揮手，笑著說：「待會我就去陪你啊。」

我送走晨兒，又回到房裡。

房裡的光線昏暗，一股陳舊肉體的氣味，混著潮濕的味道。

我走到俞琰的床邊，坐在他的床沿上。

「琳徽，晨兒他……」他乞求地看著我。

「我讓他去玩了。」我拍了拍俞琰的被子，笑著看著他的眼睛說。

「琳徽，晨兒還那麼小，我不能陪著他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啊，我就這麼一個孩子啊。」俞琰的眼裡又滿是眼淚了。

「放心吧，晨兒也是我的孩子啊，我肯定會好好照顧他的，以後他長大了，會繼承你的爵位，他要是喜歡習武，我就讓他習武，他要是喜歡讀書，我就讓他考功名，不能一直守著這個爵位。」我用哄孩子的語氣對俞琰慢慢說。

「那就好，那就好啊，以後給他早點娶媳婦，多生點孩子，不要像我。」俞琰顫顫巍巍地用右手擦了擦眼淚。

「會的，會的，晨兒會健健康康長大，然後我會給他娶他中意的女孩子，他會家庭美滿，兒孫滿堂。」我掏出帕子，給俞琰擦眼淚。

俞琰嘆了口氣，他喘了一會兒，喉嚨里的痰一進一出，呼哧呼哧地響著。

他說：「這樣也好，我要去見我那些死去的戰友了，還有翠蕉，石剛和蕭娘。」他嘴角露出一抹笑。

然後他又說：「我以前也說，要陪著你一輩子的，如今也陪不了了。」

我依舊微笑著說：「沒事，沒事，我不怪你，我如今都不怪你了。」

俞琰伸手過來拉我的手，我任由他握著，他說：「我對不起翠蕉，我明明知道……但我……我也對不起石剛，他對我那麼好，我卻只是……」

「他們會理解你的，你也是沒辦法，沒關係的，你不要自責。」我繼續哄著他。

「我也……也對不起蕭娘，是我弄壞了她，她原本可以好好的……我還答應帶她去草原，現在也……」俞琰激動起來，他手上用了勁。

「沒事，沒事，我會帶她去的，我會帶她回她的家鄉，帶她去草原。」我收了笑容，看到俞琰牆上掛著的圖已經不見了。

「還有珊珊，可惜她才跟我那麼一段時間……」俞琰眼睛直直地看著我。

「沒事，她已經享受過了，這麼一段時間，也是她一輩子難得的好日子了。」我輕輕舔了舔起皮的嘴唇。

「琳徽啊，其實我最對不起的是你啊！」俞琰眼淚噴涌而出。

我心上像被敲了一下，瞧著他的模樣，我突然心痛起來。

「沒事，我不怪你，我也挺對不起你的。」我真誠地說。

「我是真的對不起你啊……從一開始，我那時候拋下你，後來我又做了那些事，後來的翠蕉，蕭娘……」他說不下去了，他喘起來，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喉嚨的痰堵住了他的話。

我的鼻子也有點酸，眼眶熱熱的，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心話，我說的也是真心話。

我幫他輕輕拍著胸口，我聲音哽咽地說：「你別想那麼多了，所有的人都會原諒你的，我也一點兒不怪你，或許以前是怪的，但是現在不怪你了。」

俞琰長長地嘆著氣，他咕嚕咕嚕地說：「這麼些年，我做了好多錯事，有些是我糊塗了，有些是我根本沒發現，有些是我故意的，現在看起來，真是好蠢啊……這一輩子，真是不值得啊，不值得啊。」

我吸了吸鼻子，我說：「值不值得，都過去了，就是這樣了，過去的事情，不提了，不提了。」

俞琰閉著眼睛，他鬆開我的手，他就這樣躺著，喘著氣，整個屋子裡除了他的呼吸聲，就是低沉的一片哭聲。

「琳徽啊，把你的簪子給我吧，我帶著走，留個念想……」他突然半睜著眼睛說。

我趕緊把頭上的簪子拔下來放到他手裡，他緊緊握著那簪子，放到胸口，他的表情平靜下來。

「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我送你這根簪子，那時候我們站在梨樹下，梨花一層一層，你那時候好年輕啊，我那時候也是……那時候可真好啊，可惜回不去了，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俞琰低聲敘說著。

「是啊，你那時候還花了好久的時間做了一根木簪子呢，可是那簪子做得真好啊，我看了心裡真的歡喜……」我接著他說。

俞琰面目和善起來，「我們還一起放風箏，你的蝴蝶風箏後來斷了線，飛出去了，我偷偷跑出去幫你撿，被你……父親發現，我還挨了罵。」

「是啊，你總是不願意好好讀書，夫子總是生氣，要罰你，你把夫子氣了個半死。」我瞧著他臉上舒展開來，慢慢籠上一層柔光。

俞琰小幅度地張著嘴：「是啊，我說我要當大將軍，你做我的夫人，鳳冠霞帔，封國夫人……」

我回想起那些日子，回想起俞琰從小到大的模樣，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心裡柔軟起來，我彷彿又回到了少女時代。

但是一聲沉重的嘆息把我拉回到這間壓抑昏暗的房子里，我回神一看，俞琰闔著眼睛，鼻孔微微張著，嘴巴緊閉。

他已經走了！

我愣了神，有點兒恍惚，站起來，晃了晃，心裡突然一緊，記憶洶湧澎湃，眼淚瞬間掉下來。

屋子裡大哭起來，哭聲一陣一陣，浪涌般包圍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看著表情安詳的俞琰，心裡像是缺了一塊，痛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