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鯉躍龍門(一)
拎著幾壇沉甸甸的佳釀,一路哼著小曲回到太辰。愕然發現水雲間外一片狼藉,似狂風過境,樹木花草無一倖免。
趕忙放下手裡的東西上前查探,發現就連離洞口不遠處用來盛無根水的大缸,也被鑿出了兩個拳頭大小的窟窿,水都不淌了,怕是已經流干。
要不是結界無恙,她差點以為這深山老林里來了強盜!
不老遠就聽見萬里的冷笑聲。
「地界第一大族,不過爾爾。」
「放屁!」這個氣急敗壞的不用說,正是千里迢迢來給月華送酒釀圓子的千梵,「當老子瞎嗎,你用的還是我們蛇族劍法呢!說,從哪偷來的?!」
「憑什麼告訴你。」
「好你個小兔崽子,鳩佔鵲巢還敢這麼橫,今天不好好修理你,老子跟你姓!」
「你錯了。」萬里冷靜的抹了把臉,一本正經道:「我不是兔,也不是鳥,我是魚。」
向來能言善辯的二殿下,被懟的嘔出一口老血,輪起拳頭又要開戰。
「統統給我住手——!」
饒是脾氣再好的人,看到家被糟蹋成這樣也是斷然忍不了的,月華也不例外。平日悉心栽培的花草,從山上採回來沒幾天的珍貴藥材,全部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可把她心疼毀了。
「我跟你們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拆了我這水雲間不可?我的花,我的草,我的……天吶!」
正準備繼續呵斥兩人的月華抬頭一看,不禁大笑出來:「哈哈哈哈哈!你們怎麼搞成這樣!」
原來兩人在「以武會友」前約法三章。千梵年長,道行又深,公平起見在比試中誰也不準用術法,違者算輸。於是等全武行正式上演,連劍都不過癮了,拳腳相加,能上的全上了。
戰況之慘烈,兩人臉上都掛了彩,衣衫皺的像從垃圾堆里淘出來的,隱約還能看到幾個腳印和泥土印。原本一絲不苟的頭髮亂成一團,扔幾根樹枝上去,鳥都可以在裡面下蛋生崽了。
萬里很不自然的扯著歪七扭八的外襯,想讓自己看上去體面些,結果被「泥爪子」弄得更髒了。
換是別人,月華早一巴掌呼上去了。但偏偏兩個罪魁禍首一個是剛收的「乖徒」,一個是蛇王的寶貝公子,於情於理哪個都下不去手,所以她也只有氣得直跺腳的份。
打不得,總要罵兩句解解氣才是。
「說,誰先動的手?」
「他!」臉不紅心不跳的指向對方,動作異常一致。
「簡直…無藥可救!」
月華氣得一甩袖便鑽進了水雲間,還好這裡未被波及。
兩人乾巴巴在洞外站了個把時辰,見裡面遲遲沒有動靜,這才意識到壞事了。
為讓月華消氣,兩人決定休戰,先把一塌糊塗的庭院收拾好再說,算是暫時「化敵為友」。
當她再次走出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副還算和諧的景象——一個在用仙法修葺石牆,另一個努力地搶救花花草草。
真看不出幾個時辰前還打成一團。
對幹得熱火朝天的兩人喊道:「弄完就進來。」
回洞內備好茶水,不小片刻,人就顛顛地跟過來了。
一頓折騰下來,喉嚨不免都有些乾澀,但誰也沒敢對石桌上的茶水伸手,活脫脫像兩個犯錯誤的孩子,雙手背後站得筆直。
經過一番捯飭,總算恢復了點人樣。
「坐。」
千梵得令后迫不及待的湊上去,搶了個離她最近的石凳,笑得一臉討好。
月華不睬他,反而玩味的看著一動未動的萬里,只聽他低聲說道:「犯了錯,不敢坐。」
千梵默默地掂量了一下輕重,自覺地把還沒坐熱的屁股抬了起來,繼續罰站。
月華滿意的點了點頭,卻也沒說再讓他們坐。一時間水雲間只聽「嘩啦嘩啦」的倒茶聲,舉起手中的碧玉茶盞輕輕一晃,沁鼻的香氣緩解了內心的煩躁。
「知道錯了?」
「知道了。」盯著近在咫尺的茶水,兩顆喉結上下滾動,乾咽了幾下口水。
月華故意當著兩人的面重重地抿了口茶:「都錯哪了?說來聽聽。」
萬里:「不該在太辰山私下鬥毆。」
千梵:「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妄下定論。」
「恩。」月華臉色好了少許,往兩人面前分別堆了杯茶道:「好了,都坐吧。」
如蒙大赦的兩人心中三呼萬歲,搶過離他們最近的茶盞一陣牛飲,「咕咚咕咚」,一壺茶瞬間下去了一半。
「千梵是蛇王的小兒子,蛇族二殿下,也是我在凡間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萬里是東海水族,特地來此修鍊,也是我剛收的'愛徒'。話只說這麼多,剩下的你們日後慢慢了解就好。總而言之,我不希望再看見有人在太辰滋事,明、白、了、嗎?」
「明、明白。」
兩個七尺男兒,此時唯唯諾諾的像個小媳婦,局促的搓著掌心,屁都不敢放一個。
沒辦法,誰讓在這太辰山,月華就是規矩呢。
事情水落石出,三人之間再沒了尷尬。
千梵終究是坦蕩之人,發現自己有錯在先,大方的道了歉:「方才是我未弄清事實,冤枉你了。」
萬里:「無妨,我也有不是的地方。」
都說不打不相識,一碗茶兩杯酒下肚,聊著聊著,兩個性情中人竟惺惺相惜起來。
有了萬里和千梵的加入,太辰終於有了點人氣,至少月華橫笛一曲,不至於連個捧場的都沒有。把酒當歌,及時行樂,小日子過得還算舒坦。
但爭執仍然存在。
比方某日,千梵千里迢迢跑來太辰,話還沒說上三兩句,便又被打發去後山采靈芝。誰知好巧不巧,無意間竟挖到了月華藏在後山的那幾壇陳年佳釀。
好不容易能抓到那人的小辮子,千梵興奮不已,扛著小鋤頭便找到伏在洞口樹上曬太陽的月華,晃著所謂的「罪證」興師問罪:「好啊,上次跟我說什麼最後幾壇,果然是騙人的!」
月華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懶得理他,翻個身仰面朝天,繼續睡。
正在掃地的萬里聞聲前來,千梵彷彿瞬間找到了幫手,「你來評評理,這人竟然背著咱倆吃獨食,私藏美酒不與我們說,還讓我自掏腰包給她買酒!」
「二殿下這話說的未免有些不厚道,」月華略施仙法,只見剛才還在千梵手中的酒壺便跑到了她手上,「蛇族設宴,我可是想都沒想就把壓箱底的最後一壺給送出去了,而今好不容易才攢下這幾壇。」
提起這檔子,千梵更氣了:「沾我大哥的光算什麼,又不是特地給我的,不能作數。」
月華道:「前幾日萬里下山買的還剩點,要不你抬回去好了。」
「忽悠誰呢。」千梵道:「你那是什麼?南擎仙座親手調製的仙釀,天上地下都找不出幾壇的上上上品,哪是這些凡塵俗酒比得了的!?」
「南擎的酒固然好,但也絕非天下第一。」月華順口一句,不小心說漏了嘴。
「好啊,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手上居然還藏著更好的!」千梵就勢盤腿坐在樹下,像個怨婦一般捶胸頓足的控訴:「想我什麼好東西都第一個想著你,只要你點頭,南海夜明珠,極東何首烏,哪次不是雙手奉上。再瞧瞧你!?有點什麼都藏著掖著,生怕我知道,把我的一片赤誠還給我!苦啊,命苦啊……」
這賴皮真是一次比一次不好打發了,月華低頭「嘖」了一聲,發現萬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手中的溢香之物,於是笑道:「怎麼,連你也惦記上了?」
萬里收回好奇的眼神,「沒有。」
可惜咽口水的聲音沒能瞞過月華的耳朵,忽然,她想到一個可以一箭雙鵰一勞永逸的辦法。
「不如這樣,我們來拼個酒。你們贏,從今往後,南擎的酒隨便喝;若我贏,你們便再不許垂涎我這幾壇寶貝。如何?」
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哪有不接之理,千梵毫不猶豫道:「好!這可是你說的,輸了別反悔。」
月華笑而不答,卧在樹上閉目養神。
「等等。」萬里留了個心眼,對月華說道,「我們先商量一下。」
被拉到一角的千梵十分不滿,「還考慮什麼,千載難逢的機會,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萬里眼瞄不遠處哼著小曲的某人,對他說道:「以你對她的了解,她是那種沒有把握就敢下戰書的人么。」
千梵稍微冷靜下來,覺得不無道理:「那怎麼辦,就算是陷阱也得試啊,臨陣退縮多沒面子……」
萬里也有些動搖,千梵趁機問道:「喂,你酒量怎麼樣?」
「還行。」他曾在酒泉中修鍊過,不敢說酒量有多好,但至少從他有神識起便沒有醉過的記憶。「你呢?」
千梵拍著胸脯道:「反正比我大哥能喝。」
可憐萬里那時還不知道,傳說中威風震震戰無不勝的蛇族太子,其實……並不會喝酒。
兩人稀里糊塗地接受了挑戰。
隨後幾日,只見成噸的好酒馬不停蹄的一車一車往山上抬,聞者皆嘆不知是哪家地主的傻兒子,仗著財大氣粗,如此排場供奉山神,也不怕把山神灌死,罪過,罪過。
一開始還算含蓄,用的是杯,接著是碗,最後直接論缸喝。從早上喝到晚上,從天黑喝到天亮……月華面不改色,還不忘跟倒在桌子底下的兩人談笑風生。
墨初奉蛇太子之命前來領人時,千梵整個腦袋塞在酒罈里拔不出來,在地上滾來滾去。被人背出老遠,還能聽到語無倫次的叫囂:「再來一……嗝!一……老子還……嗝!還能喝……」
萬里也好不到哪去,身體完全不聽使喚,用所剩無幾的知覺能分辨出白天黑夜已經是極限。
將最後一滴凡酒喝乾,月華似乎有些意猶未盡。想了想,還是將後山的收藏取了些出來,為自己斟上一滿杯。
萬里完全昏死過去之前,只感到朦朧中,似乎有人背對月光,輕聲說著什麼。
「還是差一點……」
小打小鬧從不間斷,好在三人從未因此紅過臉,月華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上許多。
若說美中不足,就是萬里偶爾會鬧點小彆扭。
比方前日,千梵從剿滅的魔窟中搜羅了一件上古瑤琴,月華收到后甚是歡喜,當場便與他二人琴簫和鳴。
千梵的落羽簫乃神器中之上品,不作武器,奏出的靡靡之音也夠人回味良久;月華的琴技則深得太辰上仙真傳,佳音娓娓繞樑,如百鳥嬉鬧山泉間,魚游淺水戲青蓮。
萬里看上去並沒有因為被「孤立」而不滿,誰讓他在來太辰之前,除了修鍊還是修鍊,對瑤琴這類高雅樂器一竅不通。
月華曾動過教他學琴的念頭,卻被他以「會耽誤修鍊」為由給婉拒了。
直到最近,他開始不厭其煩的「騷擾」起月華。
一會兒旁敲側擊的試探她:「不知琴的的音色是否與材質有關?」
一會兒拐外抹角的向她打聽:「五弦和七弦琴有何區別,哪個更難?」
直到某日,月華終於忍不住:「你到底想幹嘛?」
萬裡面無表情道:「我想學琴。」
月華:「……」
生氣歸生氣,該教還是得教。
月華認真起來確有幾分師父的架勢,傾囊相授,由淺入深,很快便教完了音律的部分。
注意到萬里頻頻走神,月華有些生氣:「要學就認真學。」
萬里解釋道:「我只是在想,你會的真多。」
月華轉而笑道:「你活到我這把年紀,也會多少都涉獵一些。」
接下來是比較麻煩的指法。幫他調整好撫琴的正確姿勢,再手把手的為他演示每一個不同指法要領和作用。
「指尖不要扣得太緊,放鬆,這裡抬高…對對,就是這樣。」
既是親身傳教,便免不了一些肢體上的擦碰。幾縷秀髮若有似無的滑過他的鼻尖,無需側過頭,就能清晰的看到一張一合的朱唇,似兩片在風中微微顫抖的花瓣。
覆在掌背上的手纖細柔軟,微泛涼意,緊扣琴弦的指節,不知挑動了誰的心弦。
「……大概就是這樣,來,你試一下。」
一曲畢,月華起身把位置讓出來,示意他把剛剛學到的演示一遍。
萬里目光獃滯,半天回不過神,「啊…啊?什麼?」
月華:「……」
作為懲罰,那日,萬里掃了整整半山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