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命

保命

「什麼?!」綰鬇以為自己聽錯了,所有人都在心裡知道自己是深受寵愛的一名來歷特殊的宮女,而且太子的關係——皇帝這是喝醉得糊塗了嗎?「皇上,這恐怕——」她的臉上浮現出不願的神色。明嵩捕捉到這一絲不願,立馬收起臉上的笑容,怒吼道:「怎麼?你這不知好歹的賤婢,竟敢頂撞朕嗎?」其實明嵩清醒的情況下的話,是絕不會說出這樣子的話來的,他清楚自己將靳言閣交給這個丫鬟,這個丫鬟的身價就不同了,是不可以隨便開罪的。可是眼下他因為煩惱而醉得一塌糊塗,向來對下人蠻橫無理只講強權的明嵩,頭一次公開的令戚綰鬇感到羞辱和難堪,綰鬇感到羞辱的時候,她的應對不是頑抗,也不是屈服,她會變得一聲不吭,死跪著不起來。

「嗯?還不去?」明嵩像一頭暴怒的老獅子。「反了反了!朕一天不肅清後宮,連後宮一個小丫頭都敢跟朕叫板了!」他忘記了這個小丫頭是前朝的嬪妃,是自己一手提上來的,是自己的親信,眼下這些東西他全忘啦!明嵩只覺得皇威受到了挑戰。如果這時候明瑾沒有搶到綰鬇的前面去跪下來說話的話,明嵩就該從一邊抽出佩劍,提起手中的劍去斬了這女人的頭。可是明瑾這個時候趕過來了。

「父皇!東宮那位胎動不安,父皇還有心思在這裡大宴賓客嗎?」明瑾慌忙趕來,跪下只說了一句話,明嵩心裡就清明過來了。

「胎動?」明嵩半信半疑,揮揮手,「來人去問問。」

「兒臣不敢欺瞞父皇,」明瑾覺得父皇的確是喝醉了,喝醉了的時候他是不通情理而且極容易發脾氣的,他略微回頭,壓低聲音對戚綰鬇說道:「你去罷。」綰鬇想起來,曾經跟明瑾在一塊兒的時候,明瑾說過,,什麼都願意為她去做,眼下情況萬分危急,東宮那一位沒來,他來了,是不是在履行他自己說過的承諾呢?她知道此時悄悄離開,借口去東宮探看是最好的辦法,但是她沒動,因為皇帝叫住了她:「她不許去,另外叫人去。」

明嵩這個時候想起綰鬇的使命了,他有些懊悔,但是沒有流露在臉上,他心想:這一次如此對她,她會懷恨在心嗎?還會為自己誠誠懇懇的辦事嗎?真是的,這種時候用這樣的方式讓她寒心,真是愚蠢!明嵩扶著自己的腦袋,「唉,吵來吵去,吵得朕的頭都昏了,還不都給朕滾出去!收拾起你們那些鬼玩意兒——」他指的是那一幫樂工的稀奇古怪的樂器,然後指著那幾個舞女,「你們也滾,」又指著滿殿的大臣喊道:「不滾何待啊!等著朕給你們準備八抬大轎嗎?」

皇帝此時是真的失態了,他就像是一個蒼顏白髮的老瘋子一樣。天子現在竟是這般模樣,實在令下面坐著的朝臣汗顏。綰鬇靜靜地坐在灑落的珍饈一側,靜靜地觀察那些臣子臉上的神情。她好像是把自己置身事外了,哪怕她其實才是這場鬧劇的女主人。那些因為先帝過分偏執,過分醉心詩詞醉心狩獵,而漸漸將心向眼前這位新的君主靠攏的臣子,他們看到這樣荒唐的一幕,可以想見接下來的暴虐的走向,他們滄桑的臉上寫滿慚愧,替君主羞慚,為自己羞慚,他們不願再看見這樣不得體的情景,於是紛紛退了出去;另一批人,那些投機取巧的臣子,並不把暴虐當成什麼過分的事情,君主就是君主,他們想怎樣就怎樣,臣子們保住烏紗帽就好,其他的管那麼多幹什麼!眼見著皇上失態,皇子受辱,都是身為臣子不該看、看到了也當作沒看到的時候,他們識相地也跟著退了出去。

「陛下,」綰鬇冷冷地問,「現在,還要我跳舞嗎?」她抬起眼,冷冰冰地看向皇帝,雙眼像是兩柄利劍一般。

明嵩沉默著。

「陛下知我身份低微,可陛下也從未嫌棄過我身份低微。可是現在呢?那麼多雙外姓的眼睛,怎麼能要我上去給這些臣子獻舞?」綰鬇低聲而且迅速地說道。她說得在理,明嵩也失語了,讓他的親信去充當樂伎舞姬,實在傳出去有失他的顏面。

明嵩招招手,讓綰鬇和明瑾跟著他轉到後殿去。那裡早被人收拾乾淨,那是明嵩閑時的寢殿。他失意綰鬇和明瑾都坐下來,只有明瑾坐了,綰鬇仍舊站在了一邊。她心裡的怒氣並沒有消失。一個小宮女進來,飛快的把洗臉的水擱在几案上面,像只受驚的小耗子一樣溜出去了。綰鬇看見了心裡想:這皇帝身邊伺候的人,怎麼都是這樣伺候的,一點兒規矩都不講,也是明嵩脾氣古怪的緣故罷。

「你也是撒謊——東宮的那一位胎動,你是從哪裡得知?比朕還搶先一步知道了,還來通知朕?」明嵩看著明瑾。

明瑾本就是看明嵩醉了,知道什麼是他的心事,所以找個借口來搪塞他,以便支走戚綰鬇罷了。見父皇把他揭穿,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跪下來:「父皇,論理,綰鬇雖會跳舞,替父皇服侍太子哥哥以來,也生疏了。並不是有意要頂撞父皇。宮裡舞姬甚眾,就是兒臣宮裡也有不少貌美伶俐、舞技超群的女子,父皇若是要看,兒臣替——」

明瑾很會說話,要論起討人喜歡的話,明瑾可遠遠勝過他的哥哥。明嵩也不想怪他,他只是感到自己受到了兒子的怠慢,兒子又是因為一個女人違拗他!這是第幾次?是兒子第幾次違抗自己的命令?是他第幾次因為一個女人做出要求了?除卻明瑾,還有一個,都因為這個女子,一次又一次妄圖改變他這個皇帝的決定。「就要她!一個低賤的宮女難道還捨不得嗎?」明嵩喝醉了就是個十足的暴君,雖然沒喝醉時也只是清醒一點的暴君而已。他走下席位來,一腳踢翻了明瑾面前的几案,灑了一地的水,「逆子!逆子!竟敢違逆朕!逆子!」不知道是在罵誰。

「父皇!」明瑾知道皇帝是在無理取鬧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弱,他還是不敢對父皇說什麼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如果是自己有什麼危險呢?明瑾會有那個勇氣來保護自己嗎?綰鬇想著如數退去的人們的背影暗暗感慨道。那個人呢?在東宮溫香軟玉抱滿懷,估計連這邊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吧。真是一有事情就不到,這樣的人要這有什麼用呢?

明嵩突發奇想,在一瞬間他想到一個自以為絕妙的好主意,可以用來考驗一下兒子對自己的感情,而且,戚綰鬇——只要戚綰鬇變成了自己的女人,她也會不計前嫌,繼續替自己辦事了。「不跳舞就算啦!磨磨蹭蹭的,人都走光啦。」明嵩發著酒瘋趁勢俯身在綰鬇身邊,楞著一雙醉眼盯著她的臉獰笑,同時對自己的兒子說道,「這樣好看的美人兒,瑾兒讓給父皇怎麼樣?父皇以後再給你找更好的……」綰鬇嚇了一跳,怎麼這個父親可以這樣無恥!簡直是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了!

「不要!」明瑾幾乎是在一剎那間領會了父皇的意圖,他太了解他了,他們太相似了,那種瘋狂的、非完成不可的佔有慾時不時從內心中迸發出來,那些變態的滿足,那些折磨,他害怕自己的父親對自己喜歡的女人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他撲過去緊緊抱住綰鬇,幾乎要把她箍得喘不上氣來。

明嵩像是瘋子一樣上來要奪,明瑾又趕緊鬆開綰鬇一把把自己的父皇抱住攥住。「愣著幹什麼!快跑呀!」

綰鬇被搞糊塗了,一切發生得太快,她愣在那裡。

「姑娘,姑娘……」綰鬇困難地回過頭,發現蜀兒在近旁喚她:「皇上喝得太醉了,小姐,咱們還是先逃吧——」

「你怎麼進來了——你來幹什麼!」綰鬇看見她更加著急了,情勢不對。她想起梅香,哦,原來是她找來了明瑾。蜀兒卻一直等在殿外。

「我從外面得到消息,說你這邊只怕不好呢,我們走吧,姑娘……」蜀兒完全沒明白綰鬇向她招手讓她自己快點離開的意思,她只是擔心她的小姐。

明瑾正攥著醉的發瘋的皇帝,他一眼就瞅到了大殿一旁的蜀兒,一開始他沒認得出來,覺得眼熟。知道皇帝喝醉了的德性的人,知道他那些無法證實的謠傳的人,那些服侍的宮人宮女早就能躲多遠躲多遠了,這個丫頭是誰?

哦,明瑾看見綰鬇跟她說話,想起來這是她身邊的一個丫鬟,情急之下,他用眼神向蜀兒示意,叫她過來,綰鬇沒看見,蜀兒不敢過來,又不敢不過來,最終還是近前來。

「父皇,父皇,」明瑾瞅準時機一把抓住蜀兒的手腕兒,她立刻尖叫起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綰鬇愣住了,隨即也尖叫起來。「父皇,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今晚就送給父皇了,兒臣先退下了,先退下了。」明瑾把手中的蜀兒的手塞到醉醺醺的明嵩手裡,就勢把她一推攮,就揉進明嵩懷裡。明嵩饒有興緻地打量這個正在尖叫的模樣俏生生的姑娘,這女人沒剛剛那個漂亮,不過,他才管不了那麼多了呢。

明瑾猛地鬆了抱父皇的手,竄到綰鬇身邊,攔腰一抱就要拖著她快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蜀兒!不要!蜀兒!啊!」明顯綰鬇就要崩潰了,但她沒有力氣去把她的蜀兒給搶回來,明瑾像是保護他的所有物一樣拼了命地把她往外扯,綰鬇看見那個暴君把她的蜀兒像提一隻小雞一樣拖來拖去,聽見她的蜀兒的驚聲尖叫,看見那個暴君把她的蜀兒拎起來扛進去了看不見了,蜀兒看不見了……

「啊!」還沒走幾步路,明瑾聽見自己懷裡的綰鬇狂叫一聲,她暈了過去。

這場鬧劇以明嵩的若無其事、明瑾的余魂未定和綰鬇的渾渾噩噩的發痴發狂作結了。

天還沒亮,綰鬇一夜沒睡,非要去興慶宮接蜀兒回家,明瑾也是一夜沒睡,深悔自己為什麼不快些將綰鬇帶離宴上,梅香一開始攔著綰鬇,就是因為聽了他的話,他知道去了只會失望,因為絕不會是一個活著的人出來。

興慶宮外面的殘夜還未完全消褪,乾淨的呈半透明狀的夜幕上的疏星幾點與沿著甬道速速行走的四個太監和他們抬著的蒙了白布的身體顯得格格不入,這是慣例了,只要皇帝喝了酒,送進去的人數總不會和走出來的相符,這些女子與其說是可憐可悲,倒不如說是命該如此,其他人對這樣的事情已經見怪不怪,同情一個業已不在人世的人對自己也沒有絲毫的好處。明瑾是了解他的親生父親的,甚至可以說他很像他,他的骨子裡流著的也是暴虐的血液,這樣的事他也做過無數次,反正是些愚蠢的卑賤的奴婢罷了,對於自己來說,她們跟食物沒有什麼分別,她們甚至連食物都不如,食物至少對自己有用,至少可以滿足自己口腹之慾,但這些惹人厭煩的女人,不僅滿足不了自己的慾望,有時因為她們一個勁兒的哭鬧,反而激發他最原始的狂躁,殺掉她們往往並不是他的初衷,但像父親以前鼓勵的那樣做,卻可以使自己獲得一種暫時的疲憊。明瑾一點兒也不同情她們,但綰鬇不可以是這樣的結局,至少現在還不行,她是個聰明的美人兒,留著她會有無窮的好處,如果貿然殺掉她那可真是極不划算的——至於那個倒霉又多事的小丫頭嘛——為主子盡忠不是她的本分她的福份嗎?簡直不明白一向冷靜自持的綰鬇怎麼因為這樣的事情反倒失了體統,在那裡哭哭啼啼的?

明瑾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耐心,他覺得自己陪同綰鬇去「接」了蜀兒,看著她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哭得聲嘶力竭,自己還囑咐兩個太監好生把她安葬不要亂扔出去了事——這不都是為了安慰她、討好她么?她不領情的樣子真是令人生氣!從這件事情發生到現在,她連正眼也沒有瞧過自己一下,好像她恨毒了自己,甚至感覺再也不想看見他了,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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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夢:綰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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