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計
明瑾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便匆匆忙忙回他宮裡去了。父皇那裡因為醉酒鬧出的事他清醒以後一定會感到難為情,暫時不會來找他什麼麻煩,但他再沒事也不想在憩幽閣再呆下去了,這裡的凄清本來就不是他喜歡的,現在服侍的人又少了個領頭人,一個梅香看上去唯唯諾諾,不是個主事的樣子,整個憩幽閣就像是一個冰窟窿一樣,雖然並不天寒地凍,但這裡總歸是要比外面的世界寒涼一點的,更何況這裡的風聲給人以嗚嗚咽咽之感,就像鬼哭一般。
梅香並算不是隨王的人,也許以前確實是奉隨王之命來盯著這個聽隨王說是並不大安分的女子的,但她那個不聽話的妹妹的下場她已經大概知道了,雖然隨王宮裡那邊瞞得很緊,但消息還是透出來了一點點,她那個一心想借隨王殿下攀上高枝兒的蠢妹妹,被綰鬇成全了,送給隨王殿下做了禮物,之後就跟蜀兒差不多一樣的下場了,梅香以前一直是隨王的侍女,但只是侍女,沒有機會知道床幃之間的秘事,她不清楚更不能理解如此相貌堂堂的隨王殿下的這樣的怪癖,而且似乎更像是遺傳的怪癖。妹妹不懂事是一回事,妹妹終究是妹妹,梅香忠於隨王殿下的心早在那個時候動搖了,所以她瞞住了一個秘密,是她的戚氏主子的秘密。
在蜀兒離世之後沒過多久的一個雨夜,因為風颳得外面的樹枝顫慄,樹影像伸向天空的呼喊的乾枯的手一樣,她躲在自己的鋪上久久不能入睡,她似乎聽到了外面有鬼魂哭泣的聲音,凝神又細聽了一會兒,她堅信自己聽到了,於是她開了門循聲找過去,她沒點燈,因為一時間沒找著,而那聲音又是斷斷續續飄忽著,她唯恐失去這條線索。
聲音是從樓上的鳴軒傳過來的,那裡已經有好幾天沒被打掃過了,通往上面的樓梯的銅鎖被棄置一旁,看樣子不是鬼,梅香膽子稍稍大了一些,往上面躡手躡腳地走去。樓上有光。
梅香噓著眼睛瞟到鳴軒里的一盆火,燃得挺旺,那邊蹲坐在地上一個人,一個女人,披著頭髮,嗚嗚地哼著些什麼,那火光映到女人臉上,是戚綰鬇。已經過去有幾天了,白日里太子殿下來看過她,她看上去已經是完全從悲痛中熬過來的了,任誰看了她白天時候那副親切從容的臉也會覺得那件事情已經對她沒有什麼太大影響了——不過眼下看起來並不是這樣,她的臉那樣憔悴,她的眼睛那樣失神,分明是一個沉浸在痛苦和回憶之中不能自拔的女人。
她自言自語地,原來嗚嗚聲並不是在哭,是在對著火盆說話兒,不過這真是更恐怖了。「蜀兒啊,」梅香費勁所有的心力去聽,才勉強聽清這個稱謂,以及隨後的幾個模模糊糊的詞「擔心」「局」「報仇」——「報仇」?這個女人想要幹什麼?隨後梅香聽到綰鬇似乎盡量抖擻精神、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對著那堆燃得噼噼啪啪的火,像是在勸慰誰,又像是在勸慰自己:「我一定會替你殺了他,一定會,是他們父子合起伙來害的你,你放心,過不多久的,一定會……」
梅香驚得愣在那兒,綰鬇似乎用盡了她的力氣,然後向前倒了過去,就在她的臉砸到那火的那瞬間,梅香飛奔過去攔住了她,然後綰鬇像是不認識她似的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就暈了過去。
一向平靜的前朝突然之間生出軒然大波,不止一件的麻煩事像是一夜之間全冒了出來,弄得明嵩很是頭疼,他最近的身體更不好了,以前還只是失眠頭痛,現在覺得已經不是神思倦怠那樣簡單的問題了。太醫院的葯他早就斷了,他總覺得這一幫庸醫是要害自己,從不開一點能夠立竿見影有效的藥方出來,他一直吃的是明璋找的名醫開的葯,不僅僅是那些,那些只是讓他睡眠更好一點,玉衡大夫不知道又是從哪裡找的個方子,煉了幾副丹藥出來,每次服后精神頭都要好很多,身子也覺得稍稍燥熱,想要多多活動,他去打獵去得更勤了。
令明嵩最為生氣的是自己最寵愛的女兒竟然給自己丟臉了,那個一向懂事,一向聰慧的熹華公主明姝竟然跟一個名滿京城的戲子偷偷跑出了宮,而且被發現了。更令明嵩惱火的是,這個女兒他已經很是慷慨地許給了北翎太子公西鷹揚,如今這樣的奇恥大辱估計是難以交代,真是給自己找事,明嵩氣得跳腳,把上官貴妃叫來狠狠叱罵了一通,不過更叫他吃驚的還在後頭。
明嵩原本打算,派人去把女兒抓回來,再不濟她也是皇帝的女兒,是當朝的公主,誰還敢不要?這是一種強加的賞賜,誰還敢拒絕?更何況,皇帝想要隱瞞的事情,總能有辦法隱瞞過去,不就是私奔嗎?把那個戲子殺掉就好了。到時候把明姝往花轎里一丟,還是萬事大吉。
可是派出去的人很為難地兩手空空回來交差了,京城裡面早已流言沸起——熹華公主是京城裡面最大的花樓的頭牌,而那個膽敢把公主引逗拐騙出去的戲子玉官被人發現醉死在城南,這下北翎可有足夠理由生氣了,而皇帝原本想要把那個該死的戲子碎屍萬段封口的,這下也沒有那個必要了。
不單單是明嵩,明璋此時也覺得事情鬧大了,本來他是在第一時間就讓封閉消息的,怎麼京城一眨眼就傳遍了這有辱皇家門楣的消息了呢?真是奇怪——公主是怎麼認識了這樣一個人,又是通過什麼樣的渠道跑出宮去的呢?這件事情一細想就知道不對勁,但是沒有時間給他細想,皇帝迅速決定了趕快舉行隨王與上官若的大婚,上官家是皇帝以為的心腹,一步一步培養到今天,已經不是原先的上官家了。明嵩本打算,要是實在不能把明姝嫁給公西鷹揚的話,塞給上官桀也是不錯的選擇,甚至還給上官氏放了話,現在要是因為一個女人而毀了這種盟誼的話實在是太不值得了。所以隨王要準備迎娶上官家的女兒,上官若。但馬上又冒出一件影響更不好的事,使得明嵩的威嚴受到了很大的質疑。廢太子明妝身邊的一個侍女和戚綰鬇身邊的一個侍女給毒死了——就像之前那件事那樣,這宮闈裡面的事情一夜之間就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當然這兩個侍女是替死鬼,給廢太子試食的人死了,身在上位的皇帝難辭其咎,甚至他的皇位的合法性也在其得到皇位后的四年之後重新被提上檯面。
綰鬇在裴太妃的景靈宮已經坐了好幾個時辰,裴丞相還是沒有來,裴太妃焦躁地磕著茶杯。那些飛速發展著的事情的真正情況只有綰鬇和裴氏最核心的人才清楚,作為幕後的推手和實際的操縱者,他們把策劃已久的計謀一一搬上,打算讓敵人在慌亂之中失去迅速採取對策的頭腦,這一點他們是順順利利的辦到了。
綰鬇心裏面情緒很複雜,她看到梅香死時望向自己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她一定在想:「原來她是故意的。」她又憑什麼以為在聽到了不該聽到的話以後、她還有機會存活在這世上呢?只有死人是不會說話的,她對梅香這麼一個半路冒出的侍女並沒有十足的信任感,還是死人更加可靠一些。她也看到明妝見采雲姑姑口裡一點一點滲出血時那種驚恐萬狀的神色,儘管綰鬇適時蒙住了他的眼睛,但那種恐懼感又怎能輕易就消除?就是綰鬇也做不到啊。
明瑾有時候會把自己內心的感覺訴說一些給綰鬇聽,「我始終覺得最近事情有些邪乎,有什麼地方我沒有注意到,我總感覺沒那麼簡單,我的直覺向來很准,你覺得呢?」那當然,他的直覺要是不準的話,怎麼又會看上她呢?
綰鬇回憶起她偷聽到的那些話,明瑾對下人說的:「還是除掉那個小東西吧,他漸漸的也大了……父皇叫我還是快動手的好。不然他又要疑心我有什麼別的想法……」「殿下沒跟綰鬇姑娘說說嗎?她向來為殿下解憂的。」「不告訴她了,她以前跟那小東西關係不錯,告訴她怕還會壞事……」
於是綰鬇就把御膳房送來的糕點先掰了一塊遞與了梅香,笑著,再把茶水倒給采雲,做的行雲流水,自自然然,明妝都沒覺出有什麼異樣。
「太妃娘娘儘管受了委屈背叛,也不應該與丞相大人弄得不愉快,兄妹倆常常吵來吵去容易傷了感情。妝兒還等著奴婢回去烹茶,奴婢實在不宜久待,先告辭了。」綰鬇起身,看了一眼尷尬的裴氏,提醒道:「無論如何,娘娘的女兒熹穆公主也是丞相的兒媳,親上做親,可不是白做的。」這時候外面卻悄悄進來個人傳說丞相到了,綰鬇趁勢躲到帷幕後面去,直截了當看見個外人在這兒反倒不美,讓丞相不好說出真心所想,綰鬇便給他方便。
「哥哥怎麼待我的,哥哥心裡清楚,妹妹曾經為了裴家付出了多少,又何曾對不起哥哥過?」裴太妃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哭起來眼淚把脂粉衝出一道一道的痕迹,「哥哥現在不覺得處境尷尬嗎?縱然先帝不寵愛我,到底你還是丞相——」「我何曾沒勸過陛下,當日為了兵權交付的事,我還被先帝罵了個狗血淋頭,」裴肅回憶起來,也頗悔自己的立場不堅定,「後來才信了現在的那個陛下,誰知他什麼諾言都沒有兌現呢?」
「你擺明了是先帝那邊的舊臣,讓他如何信你?」裴太妃一心想把哥哥拉回自己這邊,「如今只有一個辦法了,哥哥,許皇后已經沒了,明琮也算是我的孩子,你看他——」再發動一次政變嗎?太難了!明嵩身強體壯,明璋明瑾年輕有為,怎麼去做?裴肅是不想再做一次了,他年齡大了,但現在朝中形勢更為嚴峻,萬一皇帝想要剷除裴家勢力該怎麼辦呢?
「容我想想,再容我想想吧。」裴肅想退出去。
「丞相大人不必想了,」綰鬇從帷幕後面走出來,她已在後面聽的許久了,裴肅的矛盾和牆頭草的性格她是再清楚不過了,只要給好處,他才不管效忠誰呢!「丞相大人難道還沒看明白,為了敷衍你,皇上和太子商量好了升你兒子的官,就像熹恪公主的身份一樣,這官職名分難道不是上位者想改就改的嗎?你以為這是對你的恩寵,對你的補償嗎?」裴肅怔怔地看著這個女人,他不止一次地對她刮目相看,似乎每一次見到她都會使他有新的讚歎之感。她說的話像刀子一樣攪動他年邁的心,說得很精準,正對他的心事。就像之前她一手安排的讓明嵩丟盡顏面的熹華公主的事,裴肅按照她所說,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明姝並把她丟進花樓,再把那個愚蠢的玉官殺掉,天曉得綰鬇是怎麼忽悠他把公主帶出宮去的!「丞相大人,明琮不僅是前朝的太子,是本朝名正言順的繼承者,還是您的外甥,這樣的血緣親情,比那些口頭上的承諾,實在到哪裡去了!」綰鬇慢慢地向他走近,「而且若是此事能成,您的妹妹就不是裴太妃,而是裴太后,而您,自然就無須再戰戰兢兢了。」
「你憑什麼給我這樣的承諾?」裴肅感興趣地眯起眼睛,「你不是深得當今太子殿下的信任嗎,你完全沒有必要自己丟棄這樣好的靠山。」「這是靠山嗎?我在皇帝眼中不過是個值得賞玩的東西罷了,遲早有一天我會被拋棄,我永遠熬不到頭。」綰鬇背過身去,頓了頓,轉過臉來,「而我幫你們,也是有條件的,我要郡主的身份,得一方清凈地,以享晚年。你若答應,我便不會叫你失望,畢竟,不會再有人比我更接近現在所掌權的那群人了。」
「皇帝健在,你——」「他健在不了多久了,」綰鬇冷笑道,「我就實話說了吧,玉衡大夫獻上去的葯,我早就動了手腳,丹藥里的毒的分量我也一天天地在加重,明嵩活不了多久,你看看是否應該選一個更加靠得住的人?」
「太子呢?太子年富力強,也不是好對付的——」「哈哈哈,」綰鬇放肆地笑出來,「丞相大人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瞻前顧後的了?太子殿下也好,隨王殿下也好,就交給我,你做好之前我說過的那些事情就好啦。」
裴肅的老臉上最後一絲懷疑也消泯了,他彷彿看到了自己呼風喚雨高枕無憂的將來,他舒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