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出好戲
煙陽的夏天總是下雨,幾滴水珠順著瓦檐匯成一小股,碎在地上輕輕濺起水花,落在院里幾樹梧桐上,洗禮出蒼翠的柔情。
沈挽箏愛極了這樣的景色,浣凈而潮濕。
身後空無一人的房間,傢具皆是上等實木,縈繞一縷濃郁的檀香。
她聞得暈暈乎乎,極力抑制內心的懼怯,故而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彷彿要藉助雨水將腦中一團亂麻沖刷得一乾二淨。
啪啪啪——
「果然是沈小姐,好生雅興。」她驀地轉過身去,不知何時進來的男子,撫掌哂笑,不怒自威。
眼前的男子虛虛實實,難以琢磨,不禁令她心涼了半截。她自知言多必失的道理,輕易不敢開口。
而在傅雨祁看來她是在向對手示弱,這個女人倒有些小聰明。
他眸光透寒,不似陸江沅的溫暖,她微微一顫,卻見那人往沙發上一坐,幽幽問道:「啞了?不會說話?」
「不,」想起陸江沅,她莫名地安定了下來,「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裡?」
「你說呢?」他笑道。
「我不知道。」沈挽箏斟酌萬千,終究還是選擇了緘舌閉口,手心連同渾身薄汗細密密的一層。
「那我帶你看場好戲,如何?」
說罷,他拍拍手,只見幾個士兵扛著個大麻袋進來,扔在地上之時,裡頭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嗚咽聲。
沈挽箏心頭一震,已然猜到了幾分,傅雨祁捕捉到她臉色微變,不覺興趣盎然,玩味更甚。
朝廷下令他率兵剿匪,軍中卻出現通匪之人,致使餘孽逃散。這日傅雨祁收到密信,便尋了個由頭來女子學堂捉拿漏網之魚。
處決叛變者,絕不錯放是他一貫的作風,然而那樣偏僻的地方,偏生叫這個女人碰見。
倒不是在意名聲美譽,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對他來說賤如螻蟻,只忌諱出師不利,必定節外生枝,殺不得了。
他素來信這些,晨起便找人打了一卦,給了四個字,亢龍有悔。
今日種種皆提示著他,萬事須深思熟慮,飛得越高,總有後悔之時。
這個擾亂計劃的女人並沒有他想象中那般怯懦,反之有些清高孤傲。額前的劉海梳得十分伏貼,澄澈的雙瞳宛如貓眼石,精純得楚楚可憐。
「狼心狗肺的東西!」他大聲罵道,話音未落,手底下的人便朝著麻袋一頓拳打腳踢。
「傅大人我錯了…饒了我吧,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一陣悶哼之後,麻袋被人鬆了綁,露出廬山真面目來:滿是淤青的臉龐,掛著兩行清淚。
沈挽箏不忍直視,但自身難保,又怎能施以援手,冷眼旁觀也是無奈之舉。她鄙夷到了極處,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官威嗎?
「你吃著我傅家的飯,暗中給我使絆子!還敢叫我饒了你!你好大的膽子!」傅雨祁當即起身,一腳將那人踹翻在地。
那人立馬爬起來抱住傅雨祁的腿,哭訴道:「小人與那響馬是拜把子兄弟,他父親打小就收留了我,後來實在太窮困,我參了軍,一心一意跟著您,誰料上頭下令要您…剿匪,這不是要我與他兵刃相見嗎?小人…小人不忍心他作了亡魂啊…」
傅雨祁忽地冷笑了起來,一屋子人心驚膽戰,那人跪在地上嚇得唇齒打顫。
「沈小姐,你似乎有話要說,但說無妨。」聲音冷硬如石落入沈挽箏的耳中,彷彿震懾人心,她幾近咬破嘴唇,難以平復。
「嗯?」他目光如炬,像要將她燙出個洞,看看她心裡究竟藏了幾斤幾兩的把戲。
沈挽箏聽他的話語里咄咄逼人,躲閃不過去,抬眼望著他:「殘害手足是為不仁不義,忘卻養育之恩是為不忠不孝,倘或您麾下出現這樣的人,您如何能高枕無憂?」
雨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越下越大,眼見著天色寸寸暗了下去,陰沉沉的雲霧懸挂在城樓上,壓得人喘不過氣。她說完便有些惱悔,平白無故的替人出頭,興許無法挽救此人,還引火上身。
窗外斜進一線朦朧跳躍的光,映在她發間,光是渾的,她是清的,交錯著格外分明。
過了良久,傅雨祁才緩緩說道:「那麼,你的意思是他仁義忠孝,通風報信是情有可原,應該放了他?」
她答道:「統領大人早有明斷,否則也不會留我到此時,何須為難我?」
「好!那我就不為難你!」
他踢開跪在地上的人,執起洋槍抵在沈挽箏頭部,昏暗的室內徒然一片死寂。沈挽箏沉重地喘息著,任人魚肉,她分不清自己是怒還是悲,心下湧起滿腔的熱血,沸騰著、燃燒著,卻怎麼也暖不了冷汗淋漓的身子。
淚水悄然劃過面頰,跟瓦檐上掉下的雨一樣,僅僅是滄海一粟,跌落不見。她閉上雙眼,貪戀著最後的生機,大口大口地吸著雨露沁人心脾的氣息。
江沅,我愛你…但是,再見了。
砰砰砰——
幾聲震耳的槍響,頃刻間,一個花瓶破碎出聲,四下飛濺,她不曾發現傅雨祁偏移了槍口,只覺心臟灼痛難耐,火燒火燎的,眼前一片漆黑,倒在了地上。
「就這點出息!」臉上浮起一抹譏笑,他回身落座,取帕拭去手中浮塵,此次去女子學堂並不是為了坊間傳聞的考察,實則是處決潛逃孽匪。
他從不濫殺婦女孩童,且這女子生得尚有幾分姿色,早前又打發人去查過家世背景,確認無通匪之嫌,只稍微消遣時間,戲耍她罷了,誰成望這冷美人竟不堪一擊。
這時長青見他面色復如往常,鬆了一口氣,低著嗓子問道:「長官…」
「把他給我帶下去,扔兩個錢遣散了。「他一面說一面遞眼色與長青,黑白分明的眸子變得凌厲如霜。
容你留下性命,拿雙腿來換。
長青識出弦外之音,招手喚來隨從,清理屋內狼藉,依舊在地上躺著的沈挽箏卻讓他犯了難。
當真是掉進灰里的豆腐,傅雨祁不明示,自是拍不得,打不得。
念頭方一轉,便聽見傅雨祁隨口吩咐他挪至沙發上。長青自然不敢散漫,連忙照做,交完差隨即退下。
西洋鍾交了亥時,噹噹當地響了起來,沈挽箏才卒然驚醒,睜眼瞧見正在讀東洋史的傅雨祁,一語凝在喉中,咬不出半個字。
「醒了?」
這是沈挽箏最不願聽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