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路生
滋事的幾個人扭打在一起,引來了巡警隊的注意。只見巡警兵手持長槍,迅速圍攏拉開警戒,一排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傅雨祁等人。
四周寂然無聲,連看熱鬧的好事者也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這時,一個領頭的巡警兵撥開人群,閃身擠了進去。本掛了一臉嚴峻的神情,在望向傅雨祁的一瞬間,轉而賠著笑臉,拱手道:「原來是統領大人,誤會一場,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說罷,揮手示意眾人放下槍,滯留在原地。情形尚未摸透,年輕的巡警軍官斷然不敢貿然行動,惹了這位傅長官。
長青在傅雨祁耳邊低語了一陣,傅雨祁便往巡警軍官身旁走近了幾步。幾載官宦生涯,塑造了傅雨祁八面玲瓏的脾性,且今日尤覺與這人一見如故。
於是,傅雨祁友善地伸出手去,笑道:「耳聞不如見其人,張管帶大人,久仰久仰。」
張晉譽趕忙回握住他的手,客套起來:「下官慚愧,下官慚愧。」
傅雨祁因想著又讓沈挽箏那妞逃走了,心下略微不忿。再開口時,言語間便有了辭意:「管帶大人休沐之時,記得光臨寒舍品茶。」
說到此處,傅雨祁壓低了聲兒:「今年的春貢,上好的毛尖兒!」
語畢,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張晉譽將滋事者一併抓獲,傅雨祁則吩咐長青打道回府。
早前袁世凱因變法一事遭罷黜,新帝尚在年幼,執政者自然是攝政王。隨後清政府為了維穩,宣布預備立憲。
徐世昌與袁世凱互為同道盟友,恐不能置身事外,自請病退,辭去總督一職。
因著傅雨祁上回擒匪立下功,新上任的總督奉命平叛蒙匪禍患,他自顧一聲令下,這等吃力不討好的差事順勢又落到了傅雨祁頭上。
此去剿匪意味著離開煙陽,至別處紮營,少不得耗上大段時光。傅雨祁心下是斷然丟不開沈挽箏的,尤其親眼見到她同別的男人卿卿我我,不覺怒意上涌,盤算著如何使計奪她過來。
正巧鄔秋銘扭著腰枝兒,進了書房奉上熱茶。瓷白的蓋碗中片片嫩葉上下浮沉,溫是正好。
傅雨祁揚手呷了一口,瞥見鄔秋銘發間插的簪子一溜兒通透。再看她,秀眉長眼的無端叫他想起沈挽箏來了。
在佔有慾的驅使下,他卒然起身將鄔秋銘壓在案頭。茶湯潑灑一地,增添幾分清氣入肌膚。
兩道單薄的影子映在地上,一前一後地奔跑著。交疊的手心沁出了細細的汗,沈挽箏實在累到了極處,整個胸腔彷彿要炸開來,一口氣在喉間急促地呼吸著。
然而,她生怕傅雨祁陰魂不散,只得咬牙堅持,極力想要脫離傅雨祁的控制範圍。
不知過了多時,她們穿過小巷子,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眼前是矮矮破舊的小屋。小男孩驀地停步,鬆開了沈挽箏的手。幸而是夏天,不然他這雙漏風的鞋就要跑不動了。
「安……安全了,姐姐,這是我家。」小男孩微微喘著氣兒,咧嘴一笑,乾裂的嘴唇破開,血色混著耀眼的日光,格外刺眼。
沈挽箏一臉疼惜,她久居深閨竟不知這世間有這樣窮苦的人家。
萬惡的舊社會,腐敗的清政府!
沈挽箏不禁在心裡罵道,她不由跟著小男孩進了小屋:昏暗的室內,冷鍋冷灶,米缸里沒有一粒米,炕上躺了個婦人。
只聽小男孩乖巧地叫道:「娘。」
那婦人憔悴的病容,眼裡一片渾濁,還未開口便咳了起來:「回……了…」
「哎!」小男孩重重地回答她,聲音裡帶著哭腔。如今半個子兒都沒掙到,母親病危在床,他卻為了所謂的骨氣不願接受他人的施捨。
一塊龍洋,興許就能買上好的葯,就能救母親的命。
小男孩懊悔得捶胸頓足,如此一思忖,他登時淚如泉湧。
婦人瘦骨嶙峋的手撫上他的臉龐,輕拭著那兩行清淚:「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你、你別哭…」
婦人定定地瞧著他,渾似永遠瞧不夠:「好好活、你要好好活…」
沈挽箏本是性情中人,生死離別的場景過於殘酷,她一時難以接受,隨即轉身出了門,站在外頭獨自垂淚。
悲慟壓抑的哭聲從屋裡傾瀉而出,像是身體里生生抽離的哀痛,隨著寸寸下沉的日輝,碎在冰冷的河中,無人問津。
「進來吧,快來。」沈挽箏揮了一揮手,小男孩低著頭惴惴不安地跟她走了進去。
沈母見沈挽箏回來,正想拿她打趣,卻發現她身後躥出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約摸著才十一二歲的年紀。
沈母沖小男孩笑了一下,湊近沈挽箏耳邊問道:「這是咋回事?」
沈挽箏略過傅雨祁的話題,將來龍去脈全部說與沈母,言下之意是想要沈家收留這個小男孩。
只見沈母面露一絲同情,又夾雜著難色,她幽幽地說道:「你將將才挨了打,這會子領個男娃回來,叫你爹知道了該如何是好!」
沈挽箏低聲央求道:「娘,咱爹最願聽你的話了,您可不能袖手旁觀哪!橫豎多雙筷子罷了!」
沈母歷來通情達理,聽她如是說,心下一軟,拿她沒法子,只得由了她去:「行行行,你帶他去洗洗,安排在下人房裡罷!」
這廂疏通了沈母,沈石岩那裡雖為先斬後奏,不過已是收鑼罷鼓。沈挽箏思量再三,不免喜從中來,當即將小男孩安頓下去,一樁心事可算了結了。
暮色漸地吞沒了藍天白雲,幾許荷風捎來香氣,彎月繁星伴著幾聲蟲鳴,顯得朗朗夜空,寧靜祥和。
沈挽箏匆匆扒了幾口飯,收拾出幾件沈挽恆的舊衣裳,一一疊齊整了來到小男孩房外。
那門虛掩著,她敲了一下,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小男孩打開門,梳洗過後一張白白凈凈的臉赫然映入眼帘,沈挽箏笑道:「這卻好了,這才像個樣子。」
「姐姐…」小男孩欲言又止,細長濃黑的眉下飽含著淚水,眸光濕漉漉的,裡頭寫滿了感激、信任甚至悲傷。
「想哭就哭出來吧。」
沈挽箏輕拍著他的背,柔聲細語安慰他:「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啜泣道:「路生,我娘說我是路邊生的,便取名叫路生。」
「好,路生,以後就叫你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