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八月十五
人從橋上過,碧水下潛行一頭黑黢黢的老牛,它昂頭換氣,牛鼻子噴出一蓬水霧。
牧童躺在岸邊打盹,帶刺的舌頭舔醒了他,叫聲「落架」,水牛溫順地低下頭。
月姑收回目光,牧童踩著白犄角爬上牛背,她想:「執牛耳未必是盟主。」
白摩醯不知所蹤,龍象之姿叫她過目不忘。
月姑走過吱呀的木橋,繼續想:「吐蕃諸部山高水遠,尚沒聽說過有一統雪域的大王。想必各部之間,各據為王,暫未塵埃落定,也跟這四分五裂的天下一樣。」
激流如注,橋下銀魚飛躍,牧童騎牛悠悠遠去。
小丫頭兩腳橫跨,在泉水分梯的天生石墩上,賣力挑起長竿,魚線甩吊一隻麻雀。她斜綁頂髻,嘖嘖感嘆:「水牛任勞任怨,虎卻是山林之王,可見誰能威懾四方,誰就一生為王。」
芒鞋晾在白石上,她高挽褲腳,歡呼著釣起來一條魚。
月姑定定地瞧她為何開心,小魚渾然未覺,拿起岸邊的魚簍子,丟進那條魚,忽然將魚簍咕嘟一聲沒下水面。
「紅配綠只要不太濃,也不難看嘛。」
小魚顧影自賞,一眼瞥見月姑的臉,嚇得手忙腳亂。簍中銀魚趁機逃出生天,大蝦雙螯亂舞。
「為何如此?」
月姑清冷開口,小魚對著高挑白皙的女子罵道:「你長得像撐天柱一樣高,幹什麼用?」
「看你頭頂。」
小魚惱得踢水,月姑將鐵笛朝腰后一掩,捻掉臉上的水珠,「生氣?」
「願者留,不願者走,」小魚抱起魚簍,「你不走,我走!」
她踩著汀步圓石上岸,氣勢洶洶拎起芒鞋,光腳走出半里泥地。
農婦頭戴斗笠,在院前簸癟谷。轉過翠崖,小魚頓時規矩手足,兩隻摟脖子打架的野貓掉下樹梢,嚇得她腳步一停。
廢樓中,傳出鶚公和鶯婆大打出手的動靜:「綁來明花團小女兒,換回武王刀,當然由老子稱霸武林!」
「做你的白日夢去吧,我要把刀賣了,買綾羅綢緞和西湖豪宅!」
小魚噤若寒蟬,抱緊魚簍子,貼牆溜過廢樓。
無依之人腳踏芒鞋,沿那銀杏葉的黃昏泥徑溜達。板車滿載栗子,從她身旁軲轆經過,小魚腹中一嘰,局促地想:「前路無涯,我不信個神仙,怎麼活呢?」
西洞庭不缺佛廟,橘貓懶卧黃牆,看守菜畦。
她尋思說:「哈哈,貓打哈欠真丑啊。」
橘子樹下的青瓦廂房古老而滄桑,門板倒貼泛白的「福」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浮出窗沿。
生迦羅雙手受綁,繩端吊在樑上。他赤裸著傷痕纍纍的上身,餘光從乾枯的散發間瞥了過來。
「你想要珍珠嗎?」
他一開口,小魚眨了眨眼,生迦羅說:「我的眼是珍珠所做,只要你過來,看著我。」
「你是老虎精修鍊成人吧?」
「我能看見你的心。」生迦羅目不轉睛,「靠近些,讓我看著你。」
玄玄和了了二僧的腳步聲率先靠近,一個抽鼻子說:「奇怪,沒人動炊?」另一個答道:「火頭僧挖出人形何首烏,要去集市賣了。」
兩人掃視柵欄窗欞,生迦羅雙臂高高吊起,頹喪地朝窗外垂頭,連紅蜘蛛從他胸前爬過也毫無知覺。
玄玄嗤道:「等公主找回浪人劍的殘骸,我就趁夜黑風高,把這個禍害蒙眼丟進太湖。這一趟得了聞名吐蕃的金環降魔杵,我也不算虧。」
了了搖頭說:「阿彌陀佛,得饒人處且饒人。」
數完一百,小魚悄悄從生迦羅身後探出頭,窗外落暉赤紅。她伸手打落結網的蜘蛛,話剛到嘴邊,抬眼一眩,墜入了他詭異的金眸。
……
……
八月十五,縹緲峰山腳的市集人滿為患,水車軋軋運轉清波。
三聖廟外有兩個金絲銀袍的龍虎山道士,正為一名百歲老壽星做齋醮,男女老幼圍成一圈,看法事的戲。隔街相對,火頭僧身邊的一眾鄉民,正為仙藥賦詩:「好個何首烏,真箇毬像人。吃了就成仙,六親都不認!」
「兄台高才,真是神仙人物!」
「過獎,我是不是有點像完顏阿骨打?」
「這是無價之寶啊!」
恭其盛一聽,伸手就拿。火頭僧急忙捉住他的手腕,他莫名其妙道:「怎麼,無價不是白拿?」
「無價是無限大,不是無限小。」
一名碩人女子抱肩發話,她腰系鐵笛,又道:「更何況,這就是蘿蔔。」
火頭僧大急:「你還想騙人!」
恭其盛一腳踏碎何首烏,鞋抬起來,真是多汁的脆蘿蔔,他啐道:「騙子!」
看客很快散盡,一個雪人似的小女孩留在原地。她穿一身藕絲織的衣裳,背後綉一朵斗大荷花,茫然不知所措。
月姑彎腰招手:「媽媽呢?」
「我的牙掉了!」
她舉起一枚邀功的乳牙。
月姑陪她坐在路邊茶棚,用糖炒栗子的香氣勾出小孩的真心話。恭其盛坐在不遠處,飲酒等人,聽差奉承道:「催綱官,她面目姣好,你娶回去不錯。」
恭其盛橫眉豎眼,「一上來就喝綠豆飲子,我養得起嗎?」
「看她人模人樣,肯定衣食無憂。」
「算了吧,我看不慣她貪圖享受,喝白水不好嗎?將來膝下有了兒女,難道要我一人養家?」
聽差嘟噥道:「喝白水的,你又看不上。」
恭其盛浮想聯翩,一錘定音道:「娶回去可以,我點了頭,她才能喝綠豆飲子。」
月姑拿湯匙撇開蘇州綠豆湯麵的薄荷葉,舀出碗底五彩斑斕的湯料。
小丫頭吃了青紅絲,黃鸝似的,絮絮道:「詩容騎黃牛,戴斗笠,穿過粼粼草浪,就像在阿母的秀髮上夢遊。等挑完了草,我要去廟裡收佛香,一把香就是絨球,大殿前全是密密挨挨的紅色蒲公英。
「如果詩容想跟佛祖說話,就得先點燃一根蒲公英。
「我說,大肚子阿翁,你看,今年的睡蓮收成很好,來年再多點,就更好了。不過呢,也不用太多,別淹沒水牛的鼻子,小牛犢還趴在老牛的背上呢……」
晚風鐘聲,月姑攪動綠豆飲子,詩容望向一旁賣藝人缽中的紅蜘蛛,「它怎麼啦?」
「發燒。」
「哦,我還以為是蒸螃蟹。」
月姑說:「我給你變個戲法。」
天色紅雲漫遊,她取下腰間空空如也的葫蘆,往頭頂一舉。
詩容眯眼一看,紅雲正像從葫蘆口所冒,這一刻頓時有了仙氣。
瑰麗的暮色很短,阮詩容眨完這漫長的一眼,老嬤嬤就哭天喊地找了過來。那老嬤嬤是大越人,說不通漢話,阮舶主而後匆匆來遲。茶客見是還君明珠,紛紛拍手叫好。
「你見過浙東富饒,發現了什麼疑難之症?」
萍水相逢,月姑隨口一問,阮舶主婉拒:「食君俸祿,為君分憂,這不是你們該考慮的事么?」
「豈有此理!」
恭其盛剛要發作,一名老道士卻突然越眾而出。
散聖長老一頭白髮戴蟬冠,畢恭畢敬對月姑行禮,「山人,幸會。」
大越舶主帶女兒離開了,阮詩容頻頻回頭。月姑對她舉起乳牙,詩容豁齒一笑。
恭其盛顧忌龍虎山的聲勢,眼睜睜見那老道士跟碩人女子走向縹緲峰,氣得一擂桌面,「她嫁給了我,竟敢與人私奔!」
……
……
萬里無纖雲,市集人來又去。
謝皎左蹦右跳,跳近街頭咿咿灑霧的水車。她在滂沱雨下,沖凈了滿是血汗的脖頸。彎刀掉入水底,直立著散開紅暈。
她孤身一人,萍飄亂水,穿過熙熙攘攘的晚市。漁郎打鼓,謝皎聽會兒賣魚詞,跟著打拍子。遠處燈光朦朧閃爍,徐覆羅跳起來,朝她招手。
謝皎腳步一頓,朝他輕快地走了過去。
「大哥行行好,我吃不得花椒!」
「哈哈,你可別說魚不好吃,它一生氣,說不定會卡你喉嚨。」
行菜上菜,徐覆羅當頭合十,方桌圍了一圈熟人。綠腰挑著蘭花指剝蝦,施半仙睥睨四顧,舉著一團裹冰的布巾敷在右臉。
「嘿,我鬼混回來了。」
謝皎跨坐條凳,喝了一隻桃。魚頭白眼瞪人,她抹抹嘴,筷子在桌上一磕,夾開一枚花椒,分別蓋住盤中的死魚眼。
「他怎麼了,吃得高興,脫臼?」
「本大爺中了招蜂引蝶毒。」
施半仙鄭重其事,綠腰啪的一下摔了筷子,不問自招:「我跟班主一邊跑,一邊談工錢。誰都知道,樂工手停口停,這人可倒好,狼奔豕突追過來,直接把班主撞下了河。佛也忍不了這股火氣,我一腳踹樹,叫蜂窩砸他個正著!」
徐覆羅噗呲一笑,綠腰順勢從腳邊提起一隻幽綠的蜂巢,發自肺腑道:「結果撿個寶貝!」
「蜜蜂都沖我來,你不就撿了寶貝么?」施半仙捋一把臉,「我愁到一下長出滋滋的胡茬子!」
綠腰撒手,蜂巢咚的落地,她數落道:「一把年紀見色起意,你還有臉說?就沖你瘋癲的樣子,胭脂猛虎永遠不要被你找到才好!」
施半仙干張大嘴,笑不出來,所以只顧拍手,「拿酒來,不要便宜的!」
謝皎剔魚腹吃,「這魚太小,沒娘魚似的……你扁什麼嘴?」
徐覆羅嘟噥:「我也沒娘。」
她瞟了一眼,「吃得還挺壯。」
徐覆羅喜滋滋地悄聲道:「左腿五十八根腿毛,右腿六十七根,我都數得一清二楚!我喝了一晚的酒,幸虧你回來得及時,不然我裝醉也買不了賬。」
「你說得我荷包一痛,在下道號窮鬼子,天上快掉餡餅,急急如律令。」
她掀開花椒蓋,「看,魚眼都比你眼大。」
「嘿,你爹我……」
「孫子,你竟敢喂我薑絲!」
徐覆羅一瞄,給她挾的那塊白魚肉纏了一圈薑絲,他撓撓頭道:「你怎麼了,說話夾槍帶棒?」
「殺了四隻惡鳥。」
謝皎咽下一口悶氣,轉向施半仙,「你對伯勞門知道多少?」
施半仙立刻精神百倍,「伯勞門是江湖名門棄徒所造的巢穴,以不講武德為訓,出手非死即殘,一幫討打的下三濫!哦,還有個誰,專門襲襠,你說可恨不可恨?」
謝皎不禁好笑,「他再可恨,也沒叫你記住尊姓大名?」
施半仙念念有詞:「我也學到一二。」
她放下筷子,自斟一杯,「不用記住了,我也學到一二。作為長老借傘的謝禮,千鈞一髮之際,我踢碎了戴勝的腦袋。」
徐覆羅恍然大悟,「你這一架想必打得不甚美觀,一定是被人瞧見了,這才遷怒於我。」
謝皎哼道:「作姦犯科的鼠輩也在混跡江湖,高山流水的對手自然少之又少。」
「誰看見了?」
他湊過來,她頓時彎了兩指,作勢要勾眼。
徐覆羅端來一盤糯米八寶鴨,反客為主道:「這盤菜叫五穀豐登,鴨肉又肥又香,是來報恩的。吃它,解氣!」
「我跟鼠輩對敵,有何進益?」
謝皎一嘆,她捏住束髮的兩條巾角子,高高舉起來,「我現在怒髮衝冠,你們不要惹我。」
綠腰嘀咕道:「哪有什麼棋逢對手?行走江湖,全是三教九流。」
施半仙侃侃而談:「所謂江湖,不過三教九流。儒釋道三教,開山立派,吃的是朝廷正祀香火。九流是講先秦九家,儒墨道法農名雜,加之縱橫、陰陽兩家,個中流派沒落甚久,平生緣慳一面。」
謝皎嘿道:「什麼正祀淫祠?無非就是,三教分信眾的香火,朝廷分三教的香火。」
他轉動酒杯,賣個關子,「可是呢,那都是大人物的世界,落到市井巷陌,不講名流,只講生意。刀頭舔血雖然危險,膽大之徒卻敢招搖過市。更有心機深沉之輩,擦肩而過,你也一無所覺。」
謝皎蹙眉說:「你說這些話,究竟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離真相很遠,如隔雲泥,不可盡信。」
「說太多漂亮話,容易胃疼。」
她托下巴深思,突發奇想,「流光一彈指,誰聽過沒有?」
施半仙咳嗽兩下,坐立難安,噓聲道:「我只聽過風雨一彈指,那是十郡劍門久享盛名的禁招。劍氣在手,可御風雨為劍。可惜啊,為免民鬥成風,朝廷禁武。久而久之失傳,誰也沒見過,只剩一些招搖撞騙之徒,假之牟利。劍門守著文王劍,像個沒用的太監,根本暴殄天物!」
徐覆羅咧嘴笑道:「哈哈,太監。」
綠腰眼睛飛瞄,在這三人的臉上跳來跳去。
她清清嗓子:「我七歲練輪指,師傅叫我拿生雞蛋握在手心,要它不掉。我怕摔碎了心疼,就拿煮熟的鵪鶉蛋騙她。」
「哎?」謝皎心思行雲流水,「那練太極拳,豈不是要兩掌之間抱一隻大西瓜?」
徐覆羅吃得喀喀作響,「清炒西瓜皮也好吃,我以前怎麼沒吃過?」
她語重心長:「這不是剛殺了雞鴨過節,沒有小家禽吃西瓜皮么?」
他拍一下嘴皮,「呸,腦子沒嘴快。」
綠腰的五指徐徐掄開,像一朵綻放的花,「童子功是為了讓手記住,不是為了讓我記住。門派如果敗落,一定是從童子功開始敗落。」
謝皎深以為然,鄭重其事道:「我封綠腰樂師為童子功教教主。」
施半仙顧影自憐,苦酒入喉,嗆得直吐沫子。綠腰幸災樂禍,拍桌子道:「哈哈,報應來了。」
他像個嘴硬的螃蟹,揮舞雙螯,陰陽怪氣地笑:「算命太多,會遭反噬。這不是老天懲罰,是孱頭聽不得真話。他聽到判詞,報復一回;判詞應驗,又報復一回。」
謝皎點頭,快人快語道:「說中了是烏鴉嘴,沒說中是妖言惑眾。」
綠腰眉頭一橫,徐覆羅隨即舉杯,「哎,綠腰姑娘,你那同伴呢?那日在茶樓有緣得見,真是超軼凡塵。」
「你想見她?」
他想了想,「算了,仙人可存不可識。」
「別管她,她命好,只會交遊緋紫!」
綠腰搜腸刮肚,大手一揮,鼓成包子臉,面前的醋碟里沉著一枚湯包。
謝皎咦道:「醒醒,醋包!」
她轉向徐覆羅,言下微醺,「你喝了一晚,分毫不醉,怎麼在船上就能醉?」
他立刻一副醉相,施半仙伸手來爭酒喝,二人你推我搡,小打出手。
「幹嘛呢,搶著付賬?」
謝皎拍案,酒杯咣當晃蕩,水面的圓丸波瀾起伏。
……
……
空潭沉著一輪黃月,復歸平靜。
縹緲峰婆娑的樹影下,兩人閑步穿橋。
「山人面前,豈敢自稱散聖?小道葛白眉,五十年前一十八,願做五十年前的小葛。」
「你也活到了眉如鮮雪的年紀。」
這口吻彷彿年紀相當,葛白眉捋了捋膏面染須的青眉,像五十年前那樣跟在她身後,苦笑著說:「我那時沒想過,修道竟如此之難。」
「早告訴你,你就未老先衰,一輩子都沒法開心。」
月姑走下乘魚橋的石階,面前一汪流泉映月。葛白眉吹熄了所提的蟬燈,長袖攏下他手背的老斑,「山人開心過嗎?」
「太久了,不記得。」
「你不記得我,不論五十年前,還是五十年後。」
月姑依舊沒有看他,凝神觀望泡影,彷彿一隻想撈水中月的頑猴,正在靜待時機。她一動不動,側臉像冰雪所鑄,落葉行水,打破一方靈境。
「在貓狗眼中,你也是長生不死的神。」
她掃過來,目光古井無波。
葛白眉等到答案,卻難掩失望,「在你眼中,我也是貓狗嗎?」
「你賤視貓狗?」
葛白眉搖頭道:「天地不仁,不貴萬物,卻也一視同仁,不賤萬物。」
「一年花,七年金魚,十三年蟬,人已經是它們的神。何必以人之身,做人的神?」
她身法倏忽,掠水掬起落葉,沒等葛白眉反應便飛上橋頭。
月姑攤手,掌中露出銀杏葉,躺著一隻凄涼喪家的竹蜜蜂。
老樹響起厚壯的風聲,泡影碎成金波。
綠蜂趴在她手指上,斷了一片翅膀。月姑一拂,過了沒多久,綠蜂毛茸茸的屁股下,悠閑地晃動起了兩條纖細的後腿。
「你是我老了之後,最不願見的人。」
縹緲峰沉默得像神佛指掌,對它而言,葛白眉這句話實在無足輕重。
他拾階而上,回到乘魚橋,自顧自地說:「小道五十年無夢,神君大會前夜,屢屢在夢中驚醒。今夜見你形貌未改,了卻小道一番孤憂。我先知先覺,也不算壞事。」
竹蜜蜂抖翅飛走,月姑拍拍手,跳下橋頭。
她淡然道:「求神拜佛也要買香火,你以齋醮為生,想必很清楚。如今空口無憑,就要托求於我?」
「我深知你的脾性,當然不會煩你。」
葛白眉開懷地笑出聲,又緩緩收笑,心事重重,「只不過,龍虎山上,伏魔殿的封印已破,天下必將大亂。我下山修道五十年,早已厭倦分分合合。」
他瞄一眼月姑,竹影如藻荇交橫,閃在她背上又很快掃去,像是五十年前玄都觀的重重經幡。
葛白眉跟她徐行在無邊竹海,似是自言自語:「亂世與否,不看打沒打仗。妖魔橫行,那離亂世也不遠了。」
縹緲峰別館的飛檐,隱隱高出竹梢,月姑冷清地說:「西洞庭是吳越國投龍簡的地方,我親眼看見他們聲勢浩大地做法事,但水田依然大旱。百姓搬出龍王牌位,曬到暴裂,以示懲罰。直到把龍王神像毀於烈火,仍舊無濟於事。」
霜竹成百上千,幽幽簌簌,一點也不濃,像是得道成仙的玄妙夢境。
她停下腳步,面前是一道紅牆飛檐的三清門。霜竹綠林中,孤零零的陳舊泛白。
月姑玩味道:「供奉神像是你,打碎神像也是你。前後判若兩人,葛白眉,我信誰好?」
山腳下,神君大會連綿的魚燈,點染起起落落的樓台民居,像一張喜氣洋洋的珍珠網。葛白眉跟她站在這竹海的一豁之地,彷彿一隻從深山窺望人間的小妖怪,一時難吐人言。
「凡有所愛,必有所求。凡有所求,必有所應。我見過的很多人,都是最後一面。」
月姑沉沉吐一口息,穿過三清門,一人飄然獨往縹緲峰頂。
葛白眉駐足片刻,自覺滄海一粟,心想:「可我見過人間奇勝,還是想與你說。」
……
……
縹緲峰別館前掠過兩個人影,小刀揉了揉眼,疑心中秋月夜見鬼。
他剛從山腳的三聖廟燒香回來,邁進館里,又一道人影匆匆出門。
「姑娘去哪?」
「你能看見我?」
小刀一愣,登登登後退。
南柯穿著粉白衣裳,風飄裙角,如夢似魅。她張開五指,在小刀眼前一晃,憤然道:「五百年,我等了五百年!」
七十二峰堂摔桌子的動靜傳過來,南柯捂住了耳朵,想下山又不敢,「你,講點笑話。」
小刀咳一聲,「三聖廟有三尊神像,一個老君,一個佛祖,一個孔子。道士把老君搬到中間,和尚擠開他,讓佛祖取而代之。書生踹倒兩具神像,將孔子留在當中。他們大打出手,搬弄是非,禿驢和牛鼻子忽然聯手,破口大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古至今,分明是你燒我們最多!』」
「好笑嗎?」
小刀窘迫道:「我在山腳下親眼所見……」
「好笑。」南柯面色肅然,「我得親眼看。」
她跟小刀左右周旋,正迎上一行人酒足飯飽回館歇息。
徐覆羅對謝皎低聲絮語:「鹽幫入室恫嚇,會在桌上留一把三股叉。叉柄的骨朵拆下來,可以散成四瓣,代替石蓮子。」
「石蓮子有何用?」
「鹽幫曬鹽嘛。石蓮子投進滷水,能浮起來的就是好滷水。滷水越濃,出鹽越多。」
謝皎若有所思,比劃道:「兩股叉做大,像刨地的釘耙,就能叉住人的腰。生迦羅惡名日盛,我擔心有人借他的名頭生事,把兩股叉送給學宮生徒和慈幼局,能防惡人揮刀……」
她一抬眼,南柯站在燈籠下,含怨望人,扭頭就走。
小團主氣赳赳地拐進桔香廳,怒喝一杯冷茶。
一行人悠悠入廳,燈火通明,毗鄰七十二峰堂。高麗和日本的客商各聚一桌,問丸拿筆比劃:「我很憂鬱,『憂欝』的『欝』字怎麼寫?」
「你不是寫出來了嗎?」許斐誠瞟他一眼,「哈哈,林四郎不學無術,訛繁為簡。」
問丸豎著寫成一排「林四郎」,一把奪回箋紙,訕訕道:「常用的東西,必定簡單。」
謝皎探過頭,眼睛閃亮發光,接話道:「那越簡單的字,應當造得越早。既然越早,就越重要,勢必不可或缺,遠勝畫蛇添足的後生之物。」
「是哇……」
姜仁鏡話沒說完,拓純一腳踹向他的椅子腳,叫人噤聲。
問丸撂下毛筆,劍拔弩張。徐覆羅旱地拔蔥,十分熱衷主持公道:「兩位自重,自重!」
「貴國地盤闊大,東邊不活西邊活,極盡轉圜的餘地,自然多有和事好人。高麗山丘之地,挾在數朋之間,折衝樽俎,自然多有飲血狂徒。」
拓純冷冷開口,姜仁鏡欲言又止,忍氣吞聲。
就在此時,綠腰大駕光臨,抱著綠蜂巢,咣當一聲撞開長門:「這裡美輪美奐,門口還缺石獅子嗎!」
她連人帶琴轉了一圈,徐覆羅嚷道:「你們都會吹彈唱打,我學個什麼,才能與眾不同?」
「木魚。」綠腰正陶醉,勢要往謝皎身上一坐,謝皎往她蜂腰一拍,將人輕輕趕走。
綠腰眼疾手快,從南柯的點心碟里,捻起餅餌就咬,「紅豆!呸,棗泥。」
這人痴仙下凡,隨心所欲突如其來,硬把肝火襯得十分滑稽。拓純負氣離席,姜仁鏡吁一口息,對徐覆羅低語:「來的船上,他霸佔我的床位。老子一睜開眼,臉上趴只螃蟹!」
綠腰解琴一掃,「別吵了,猜這尾音是往上,還是往下?」
「往下。」姜仁鏡篤定,問丸反駁:「分明往上。」
謝皎略一思忖:「上下都有。」
綠腰嘲笑道:「我彈出高低兩個宮音,只不過跨了整個五音。和弦聽不明白,吵架還能吵明白?你們都在盲人摸象,就她一個耳聰目明。」
……
……
「十幾年前,高麗和女真都是遼國的藩國。高麗貿然興兵曷懶甸,遼國上京也意圖借高麗消耗女真諸部,最後女真人殺出重圍,建立金國。如果不是這一仗,天下沒有人會對女真刮目相待。」
桔香廳二樓,沈晦站在暗處,一手扶欄,凝視著廳下諸人的歡聲笑語。
南充華說:「錢的用處很大,但對你我而言,並不大。」
「將人之人和將錢之人,誰更重要?」
「將人之人。」
「將人之人,為錢所將。」沈晦睨一眼明花團主,「南團主,買地貴么?」
「是貴是賤,全憑交易雙方所定,不由看客的指指點點所定。酸眉醋眼的閑漢,說那價值連城的和氏璧只值一摔,這是不作數的。」
「是啊,」沈晦沉吟,「買回燕雲十六州,不知要經誰的手,花多少錢交易?」
「兩浙好在富饒,家蓄百金,仍不在富人之列。壞在財力有恙,立刻就沒了朋友。」
南充華嘆息,話鋒一轉:「大兒不成氣候,雖念幾天閑書,座上交朋一概大字不識,只看重別人待他那貓兒撓癢似的好處,良言苦口斷不肯聽。」
「我姑妄言之,他只在軟骨頭面前才能呼風喚雨。心性自卑,不能追隨強賢。」
南充華面露苦色,像在說一件醜事:「我何苦說這些呢?正妻走得早,妾室出身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老夫待這母子仁至義盡。我算是想明白啦,這一代成不了士族,只有靠小女兒了。到時要請芥舟小友,為我親孫取名定字啊。」
沈晦微笑頷首,「那是自然,我喜歡取名。」
他摸住左臂衣袖下的傷勢,「不過,恕芥舟無能,擾了邵護法白雲庄的清凈。」
「你誅殺伯勞門流匪,為民除害,功過相抵,小邵不會怪罪你。」
南充華舉步要走,疲倦道:「乏了,我去七十二峰堂看看,百丈宗和摩尼教分出高下沒有?」
「南老。」
沈晦喊住人,南充華停下腳步,他說:「明日就化龍,你回明州,安危應當無虞。」
南充華的背影,在暗處顯出一絲上了年紀的佝僂。他擺了擺手,不發一言地離去,消失在通往七十二峰堂的空中廊橋。
沈晦望回燈火通明的大廳,謝皎拿著一本寶相花書皮的簿子,跟姜仁鏡聊得正投緣。
南柯在角落瞟她,一隻綠袖子像青蛇伸過來,南柯撣開了手,綠腰訕笑。
「玫瑰桃膠湯,我沒喝,冷了。你不嫌冷就喝吧。」
南柯推過粉荷盞子盛的甜湯,綠腰笑靨自然開,誇道:「我早就看你眉清目秀了!」
徐覆羅有樣學樣,南柯呵斥道:「手伸得還挺長,我幫你找個接骨大夫?」
他乾笑兩聲,徑自轉去問丸和許斐誠背後,伸手倒茶喝了。南柯本想曲線救國,讓徐覆羅把謝皎賴過來,哎的一聲張望,卻沒如願。
問丸板板正正寫下一個「飯」字,念道:「麻麻。」
「莽莽?」謝皎又探頭,「巴蜀話也有,飯。」
姜仁鏡獲贈她默寫的蘇黃詩集,興高采烈地回房去了。徐覆羅點頭道:「有媽在就有飯吃,吃飯找媽,確實有道理。」
謝皎思索道:「這不就像喝奶聲么?只不過長大了,換奶為飯,想吃飯的動靜變成了媽媽的稱呼。我猜,『啾啾』肯定是幼鳥對母鳥的稱呼。」
許斐誠談笑風生:「風俗殊異,卻有相通之處,真有意思。」
「人之本性。」她拍徐覆羅手臂,炫耀一番,「伊坂!」
「什麼?」
「牛。」她用剛學的高麗話誇他,「好一頭蠻牛!」
徐覆羅心下不以為然,謝皎大方道:「高麗人會高麗話,也會漢話。日本人會日本話,也會漢話。我只會說漢話,這不就輸了先機?」
「你又不是使臣。」
「我會開封官話,還會明州鄉言,再學了高麗話和日本話,天下之大,哪裡去不得?」
問丸贊道:「藝高人膽大。」
徐覆羅吐舌頭揶揄:「我會說夢話。」
「對了,謝教主,東海航道如今是誰掌管?」
「怎麼了,難道不是官府?」
許斐誠心事重重,「我來的路上,東海有兩撥強人,彼此呼嘯撞船。小生要護送醍醐寺的座主,回返平安京,擔憂歸期安危……」
南柯偷望謝皎一眼,心下狐疑,她沒想到商團之人相聚卻不言商,交朋友只談此外的闊大天地。萬卷書不如萬里路,小團主拍著桂花扇,她初出閨閣,很為險惡的萬里路發愁。
方窗之外,凌霄花蕩蕩悠悠垂下來,南柯頭上像戴了一頂花冠。
謝皎收回目光,往樓上一掃,二樓安靜無人。
她起身撣衣,催道:「走,賞月。」
問丸打開手邊一隻錦盒,「謝教主,留步。」
那盒裡有一柄華麗的團扇,扇面鏤空,是由竹絲為骨,貼了三兩紅葉成畫。
「平安京的紅葉團扇,定海座主所贈。」
謝皎揚眉,「他不是在躲人么,你們找到他了?」
許斐誠一怔,隨即神色如常,說道:「明日僧團要為神君大會化龍做法事,之後座主便不再逗留。我們談好生意,就儘早回去。」
「多謝,」她不客氣,捻起扇柄一轉,「後會有期。」
謝皎將跨出門,南柯原本背對她,忽然手臂被人一拽,登登登倒退著走出桔香廳。她揪下凌霄花,朝謝皎丟去,後者一閃,嘿嘿道:「哎,沒打中。」
南柯惱怒道:「我跟你有過節,絕交了,誰也不想見誰。」
「去峰頂,賞月,釣魚。」
謝皎拽人走到涼爽的庭院中,楓樹剪影颯颯,巨大的滿月正在爬山。
「夜來魚,」她故作神秘,「長在樹梢。」
南柯眼裡發亮,跳起來道:「我去拿風衣。」
「真好哄。」
待人跑走,綠腰嗤笑謝皎的伎倆。
隔壁七十二峰堂的正門霍然洞開,謝皎往樹蔭一閃,方濃和方仲永肅然走出來。
在那兩人身後,卻踏枝面色不善,邵甘棠也罕見地露出陰鬱神態。
方濃回頭抱拳,耿直道:「碎碑我已交付,剩下的事,就勞煩百丈宗公開賬目。用已故之人云寶保宗主的名號,募集解天餉,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邵甘棠冷冷道:「方聖使,你能擔保,有朝一日不用自己的名頭募集餉錢么?」
方濃莫名其妙,「我是活人,年紀輕輕,能募就能還。香會連日辛勞,每有人手,便處處要錢,我自然明白解天餉何等重要。但錢不能有去無回,貴派宗主早已仙逝,為何不用邵護法的名義,名正言順,募集解天餉?」
卻踏枝怒哼:「你前腳去找雲寶相先宗主的墓,白雲庄後腳就遭了暗算,還能怎麼狡辯?」
方濃皺眉追詰:「摩尼教一幫婦孺老幼,沒有欠人血債的本事。神君大會期間,是由百丈宗守衛西洞庭,卻護法不如想想,自己放過什麼人進島?」
邵甘棠沉沉說:「我會給方聖使一個答覆,待到水落石出,萬望摩尼教不吝賠罪。」
「水落石出,我親自弔唁雲寶相,方濃叩首賠罪。」
她走得昂然,方仲永瞄向百丈宗兩人,連作兩揖:「告辭,告辭。」
邵甘棠眉頭緊鎖,目光倏忽往桂樹一掃。梅花窗下,謝皎捂著綠腰的嘴,綠腰反手壓住琵琶弦,一牆之隔,連影子也屏息不動。
一炷香后,二人挪出此院。
綠腰噗的一聲喘氣,如魚上岸,跟謝皎穿行在時明時暗的抄手游廊。
「我聽徐覆羅說,你有個超軼凡塵的同伴?」
綠腰思憶前塵,忽然悶笑道:「一年前,路歧人許諾,要引薦我給太守獻藝,賞賜十分豐厚。那天不巧下雨,我們萍水相逢,就在破廟歇腳。一個陌路女子坐在一角閉目養神,聽他說得天花亂墜,突然語出驚人:
「『你說的太守,莫非是慣好剝皮為鼓的沙太守?』」
窗影斜罩人身,謝皎搖的紅葉團扇一停,只見手腕一片白凈。
她說:「有殺心總會露馬腳,你察覺太晚。」
綠腰自哂道:「死到臨頭,一語驚雷,直從閻王殿奪路而逃。和尚嘴裡有句話,叫『不退轉』,是說善緣不再退失。我再也不想回到孤苦伶仃的過去。」
謝皎心想:「希望我『不退轉』的時機,不會太晚。」
水廊下的波光閃爍,綠腰笑出了聲:「依賴別人真好,我再也不想一個人浪跡天涯了。」
她想了想,忽然話鋒一轉:「方才那昂首挺胸的女子是誰?不卑不亢,叫人好生羨慕。」
「她非等閑之輩。我自忖生在井底,未必能看到多大一片天。方濃能跳出來,已非俗人。」
「看到這片天,是福是禍?」
月暉如水,別館大門像生路一樣,傳來施半仙嘰里呱啦的活人叫嚷。
謝皎低聲道:「是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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