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唯有皎皎
「拜神金紙防火嗎?」
「送不送燒金紙的銀盆?」
「燒了金紙,我祖宗能復活嗎?」
施半仙不勝其煩,左支右絀,懷抱一簍不知從哪偷來的泥金箋紙,「滾滾滾,我當場燒給你!」
那金紙上畫有一幅碧綠冠冕的玉皇大帝,頭頂印著「泉台上寶」,銀紙則畫十殿閻王,印字「冥游亞寶」。圓臉道士丹丘子撓頭,委屈道:「我又沒死。」
「萬一沒有過河的渡資,我能提前給自己燒嗎?」
「金紙能買大閘蟹么?」
「銀紙能買金紙嗎?」
施半仙窮於應付,力拔山兮氣蓋世,撞開一眾多事的江湖兒女,「一輩子很快,別想太多!」
「人是鐵,飯是鋼,一口下去牙崩光!」
綠腰哈哈大笑,繞著他又蹦又唱,問道:「人一死,超凡入聖,誰還用金銀之物?」
「神仙不用,但仙庭用啊!」
他欠謝皎酒錢,竊錢賣錢,臉皮掛不住。謝皎出門,才見沈晦也在,他倚門微笑:「小謝。」
「不了,有緣來生再見。」
她扭頭就走,施半仙叫道:「我給你算命還債!」
謝皎想到佛教的善緣不退轉,又拐回來,伸出右手掌。施半仙索性將泥金箋紙丟個一乾二淨,竹簍扔給丹丘子。
他眯眼一瞧,裝模作樣,嘖嘖說:「運交華蓋,命犯咸池。成也有情,敗也有情。」
「還望不吝賜教。」
沈晦伸出左手。
施半仙睨他一眼,平淡無奇道:「營生?」
「平生治水為業。」
「什麼水?」
「天水。」沈晦說,「人世多病,殆咎其欲。滔滔巨流,堵不如疏。」
「心氣不小。」
「我不喜歡逃禪。」
落魄乞丐捋一把胡茬,大喇喇道:「你與她正相反。成也無情,敗也無情!」
兩人一時默然,左右掌一拍,分道揚鑣。
徐覆羅興沖沖跳出大門,兩手皂水淋淋,直往大腿揩。南柯選定了最漂亮的紅披風,終於姍姍來遲。她驚見沈晦,一顰一笑,顯然有意外之喜。
「我喝太多茶了嘛,」徐覆羅解釋,「小刀要長個子,滾去睡覺。」
「孺慕與愛慕不同,你會看上更好的人。」沈晦耐心道,「情之一字,纖毫畢現,就會索然無味,甚者惹人生厭。不識廬山,還留幾分趣味。」
綠腰冷不丁問:「你看見了什麼?」
山徑上,謝皎和沈晦各行其路。施半仙望向那兩人的信步背影,喃喃道:「一個全是喜怒哀樂,一個全無喜怒哀樂。」
他對視綠腰,凜然鄭重,不像丐幫中人,「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綠腰嬉笑,拋起蜂巢一接,「凡人真好玩。」
謝皎遠遠落在沈晦和南柯后,流泉叮咚宛轉,她壓低聲音:「權適的權,是秤砣。子偁的偁,也是秤砣。我若跟誰萍水相逢,對方名叫皎然和尚,我也會好奇記在心上。」
徐覆羅拍胸脯,「我叫徐覆羅。」
謝皎笑一下,沒好氣道:「知道了,你這腦子,下火鍋我都不吃。」
「你跟姜仁鏡學高麗話,是為了找權適?」
「高麗離女真近啊,萬一將來用到,能解一時之急。」
徐覆羅咋舌:「你還想往燕雲跑?我是東京太平螻蟻,戰亂之地,給錢我也不去!」
「精通外話的人,多是邊州通譯,生於斯,長於斯。有朝一日我去邊州,勘察地方事務,你猜誰會以實相告?說不定還會反被誘騙。」
她慢條斯理,又琢磨道:「還有,據姜仁鏡所言,原來我剛出生,高麗就跟女真打過一仗。怪不得,大宋聯合女真,高麗必不願聯宋。」
「你真是杞人憂天,那關咱們什麼事?」
謝皎認真抓住他的手腕,「燕雲十六州的漢人百姓,禮義與大宋無二,大宋不該收復故地么?」
他很懶散地晃開了手,「遼國也這麼想。燕雲十六州,遼漢混居,同樣是他們眼中的故地。真到用時,你能想起來外話么?」
「我們出東京城那一頓吃的是什麼?」
「餃子!」
一片落葉飛過蒼穹,楓林火山響起洪濤一般澎湃的潮聲。
……
……
「嘩——」
山下的魚燈一齊飛向縹緲峰之巔,禹王廟裡的龍燈騰空而起,巨大的影子黑漆漆地掠過眾人頭頂。
狂風卷過,碩人的袍角緩緩下落。
月姑站在風眼,慢慢放下高舉的右臂。望月閣在她背後屹立如古塔,七十二峰之首,更無再高處了。
葛白眉往前冒一步,試探地伸出枯手,又蜷握著縮回來。
星河霄漢,倒灌望月閣,月姑縱身一躍,飛上望月閣頂的山盡之處。她以人為峰,天風吹起逍遙巾,背後一輪巍巍滿月。
「嗚嗚。」
笛吹古調,葛白眉心臟驚悸,兩膝砰的一下跪砸在地。
他抱頭怒目,眼前閃過五代十國的血流成河。牆頭豎起降旗,深宮之中,錦屏后的夫人傾國傾城,捂胸急吐一蓬鮮血,嘩啦潑上案前的宣紙。
她驚極哀極,一把將詩文撕個粉碎,慟哭道:「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追兵在門外,急鋪成一排密密的黑影。為首的太監按兵不動,連刀刃都塗黑了,人皆屏息靜氣。不多久,燭光打出宮內兩道舉杯高談的身影,那弟弟五爪箕張,慢慢伸向哥哥的金樽。燭影搖紅,焚燒的蠟油深成了鮮血。
兄長虎聲一喝,弟弟惶然離席告罪。
「你好自為之!」
一柄水晶杖子飛出門縫,肅然穩立積雪,太監們如避火舌,驚恐著化為烏有。
黑天白夜,一人沙沙踩雪而來,他拾起那柄柱斧禮器,雪地上陡然化出「趙受命,興於宋,付於恆」的九字天書。
少年哈哈大笑,身後那道神蹤鬼跡似的腳印,向前越踩越快。疾奔如飛,若天兵降臨,泰山的千乘萬騎一齊稽首朝拜。
他身無帝衣,回頭剎那,深夜宮闈走出一個娥眉惠眼的少女。
她不慌不忙,左右兩手,「嘩」一下抖開了兩件袞衣龍袍,怡然微笑道:「我久知會有今日的君臨天下。」
散聖真人從未親眼所見,一瞬間身心俱疲。
鐵笛一聲吹裂山崗,月姑徐徐收笛,從他身上拿回自己的眼。葛白眉汗如雨下,渾身的病骨都在響,似被光陰顯象壓垮。
「看見了么?」
就在此時,四周亮起明晃晃的巨目,好奇地一睜一眨。魚燈應命而來,環遊峰頂,婉若游龍。
「你活了很久,不會厭倦嗎?」
他沙啞地問,憔悴無處可藏。
月姑一躍而下,魚燈讓出一條路,她說:「世上還有神秘可尋,我要洞悉一切奧秘,死亡追不上我。」
「人言世事何時了,我是人間事了人。」
葛白眉嘿然苦笑,他撐膝起身,欣然拜道:「常願月姑與天相守。小道百事已了,惟願死於你手。死在最安寧的心地,好過死在兵荒馬亂。」
「仙道貴始,鬼道貴終,人道貴誠。」
月姑深深地看他一眼,「今夜,正是屍解的玄關。」
雲靜天清,她伸出食指,點在葛白眉的眉心天目。
一道火苗刺穿他的天靈,流電一樣燒化五臟六腑,劇痛似伐毛洗髓。那道靈光像香與灰燼之間的火線,一下子把白髮暮齒的男人燒成了朱顏青絲的小道士。
魚燈金鱗大耀,嘩嘩地圍著他游,驚走樹下狐兔。
銀瀑紅海中,謝皎逆月光而上。
南柯在後面提裙催促:「快點,夜來魚遊走啦!」
她尷尬而不失禮節,望向峰頂紅雲,暗自嘀咕:「我說過嗎,呸,我怎麼一說就靈?」
「本大娘是月宮嫦娥,看我把你晒成炭!」
綠腰腳邊竄過一隻紅毛狐狸,仰天要倒,徐覆羅一把接住她,蜂巢骨碌碌滾下山。丹丘子抱簍子要捉,施半仙提醒道:「別追,狐狸拜月。」
「奇怪,邀月仙都,怎麼會沒人?」
謝皎撥開斜逸的松枝,秋蔓纏繞飛橋,煙雲汩汩流過橋下。紅蓮白荷,風過點頭。沈晦獨行在前,掐一隻黃芙蓉在手。
他仰觀天色道:「仙人賞月,凡人辟易,峰頂是結界之地。」
「好霸道的仙人。」
他回頭說:「莊周與蝶,誰先醒,誰就是莊周。誰留在夢裡,誰就是蝶。」
「為何不能反過來?」
「蝶沒說話。」
謝皎心說:「是你沒聽。」
一線天僅容一人上下,她和沈晦率先登頂,耳邊嗡然輕響,如同撞進一道透明的水幕。
謝皎朝爬雲梯的後來人伸出登山杖,綠腰伸手一拉,又把徐覆羅提上去。一個接一個,連珠成串被釣上來。
八月十五的縹緲峰,琉璃色世界,望月閣獨迎來客。
「魚呢?」南柯怔怔。
峰頂一覽無餘,謝皎斟酌道:「糯米雞沒有雞,荔枝蝦球沒荔枝,松鼠桂魚沒有松鼠……所以夜來魚沒有魚!」
綠腰喝道:「合適么,出爾反爾?」
她驅步如虎,一手按住華蓋似的月桂樹搖晃,金花銀葉粼粼閃爍。
「你看,滿樹銀魚!」
……
……
風月甚美。
沈晦站在霜崖邊,泯泯江湖,浪吹天際。
徐覆羅兩腿打哆嗦,崖下吹來一股水風,險些掀他上天。丹丘子抱著裝月光的空竹簍,登眺萬頃銀波,喃喃道:「彭祖八百壽,這可怎麼活啊?」
「你在為此犯愁,用了井底之蛙的心思,就註定無緣八百壽。」
沈晦意色殊傲,丹丘子灰溜溜避走,跟落拓乞丐坐在望月閣外的石階上歇腳。徐覆羅面有菜色,扶著登山杖一瘸一拐過來,險些踩滅了丹丘子在中庭點燃的一炷伴月香。
施半仙喝一口葫蘆酒,「喂,蔫雞,你怎麼了?」
「眉毛骨折。」他悻悻嘴硬。
「快來!」
謝皎坐穩月桂樹下的紅索鞦韆架,綠腰推她一把,盪向了霜崖之外。風呼過耳,她大聲叫好,旁若無人地飛往九天,像要盪進滿月中去。
南柯心裡怦怦跳,「喂,給我試試?」
「往天上看,別往腳下看。」
謝皎盪回來,抽身鶻落,鞦韆獨自晃動。
南柯踮腳坐上去,綠腰輕輕推動她的後背,讓她小試乘風,腳尖不出懸崖邊。
謝皎拍拍手,站在芳樹斜影下,叉腰道:「這樣好的月色,離家出走也不害怕。」
她比照樹旁的石碑漆篆,兩掌撐膝扎馬步,再鬆快成「大」字,接著雙手撐頭,提起右腿金雞獨立。
沒等比劃第四個字,沈晦說:「具大光明。」
他嘲弄道:「具大光明,照無邊劫海。你為日月戰慄,日月也不記得你來過。」
「原來不是武功秘籍?」謝皎大失所望,「我就是吃了有學識的虧。」
「好大的虧。」
「那我問個簡單的,世界這麼大,宇宙意圖何在?」
「哈,在下今年二十五,容我不識廬山真面目。」
一片游雲遮月,峰頂一點點沉下去。
謝皎跟他並肩而立,拍打紅葉扇,遠眺山下著火似的秋田,「你聽說過十二因緣么?一個東密和尚告訴我,十二因緣十二身,生迦羅是第二身。行為之身,造善惡業。」
「第二身?」
謝皎若有所思,嘶聲道:「莫非像紅毛獅子這樣天殘地缺的人,一共有十二個?」
「你聽說過施身法么?割截身體,以破我執。佛陀在過去世,曾以肉身饗眾鬼,這就是施身法。在十二因緣中,只有前兩個因緣屬於過去世。按你的說法,生迦羅是有所缺失的第二身。這樣的人,應當只有兩個。」
她頭大如斗,「天竺傳過好東西來嗎?」
「不多,可惜天地冥頑不靈。」
沈晦話落,雲破月開,天地氣象萬千。
夜空的心臟開始有力地跳動。
謝皎扁著嘴,忽然如釋重負。
她面如珂雪,伸手接住一朵碎金似的桂花,「日月不記得我,那是它們的事。我見過大光明,就短暫地擁有過它。」
不疾不徐,雪落無聲。
桂花落如雪,沈晦心潮暗涌。
十七歲的身量還有些纖瘦,但是挺拔有力,隱翼藏在端正的肩背之下,線條十分漂亮。他相笑不言,很久才道:「何以克晦?唯有皎皎。」
沈晦獨自走向來處,勢要下山去。
謝皎揚聲道:「你不去望月閣了?」
他沒回頭地招了招手,答道:「興至而來,興盡而返。」
……
……
「我要死了!」
南柯失聲驚呼。
謝皎跳過去,鞦韆吱吱停下。小團主像追尾的貓,蓮白衣裙的后擺一片赤紅,南柯眼巴巴抬頭,絕望道:「我還一事未成,不想死在這裡。」
謝皎眼珠一轉,「桂花扇留給我。」
「不給!」
「想要,給人家。」
「你換個別的。」
「一句話,不藥而癒。」謝皎戲弄她說,「常恐不才身,復作無名死。白居易都怕的事,你怕也沒什麼不妥。」
綠腰哈哈大笑:「哪裡要死?是你長大成人,要慶祝一場。」
南柯根本不信,謝皎清清嗓,鄭重道:「這叫月事。」
「什麼叫月事?」
謝皎豎起食指,慢條斯理道:「一月一開的大會,它見你體魄強健,就安心離開。鄙人有幸是水做的女兒家,每逢月事,精神百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半人半月,天人合一,是你覺醒之時。」
綠腰故作高深,南柯半信半疑地點頭,忍不住問道:「太湖三萬六千頃,人怎麼知道一年有三百六十日?」
「呃……」
綠腰一下被問住了,左顧右盼找救星,謝皎從容道:「女子從月事記出曆法,月亮二十八日一圓,月事二十八日一來。」
「可是,月亮是白的,太陽才是紅的。」
「呃……這個,那個……羲和女神掌管太陽,常儀女神掌管月亮。恆我獲得不死葯,奔身月宮,人稱姮娥娘娘!」
「怪不得我今天多情善感。」南柯抹掉眼淚,沒頭沒腦說,「我屬猴。」
「我屬羊。」謝皎暗舒一口氣。
綠腰吐了吐舌尖,終於能接上話:「我屬龍,這輩子是吃不上龍肉了。」
龍羊二人幫小猴兒系好紅披風,絮絮叨叨不知說了什麼,笑成一團。
施半仙喝完最後一口酒,晃了晃葫蘆,對眼一看,悵惘道:「那天我在海邊,她上船后,太陽也落了下去。我施尾生,從此無家可歸。」
徐覆羅嘆道:「我娘回月亮去了,我很想她,也想我爹包的餃子。」
丹丘子兀自發願:「換成是我,天下有多少地方,我就去多少地方找。」
徐覆羅羨慕道:「那你勝友如雲啊。」
丹丘子圓臉透紅,他抱過空無一物的竹簍子,磕磕巴巴道:「月滿之夜,鹽池有如積雪,白雪嘗起來是甜的。月光能吃,我已經攢了半簍……」
「我想到了!」
南柯手持桂花扇,比照著遙月,「我要在交子票上,畫月中桂的花押。先印一句『欲折月中桂,持為寒者薪』,再在字跡上蓋花押。兩者缺一不可,任誰也作不得假。」
「好啊!」
綠腰坐上鞦韆,雖不知何事,為她歡呼叫好。
冷風颼颼,徐覆羅打個大噴嚏。他朝後一仰,四腳朝天,骨碌跌進瞭望月閣虛掩的椒圖紅門裡。
小塔似的望月閣寂靜無聲,門口拱著幾個腦袋。不遠處的人盪出懸崖,只有空鞦韆盪了回來。
徐覆羅爬起來,拍拍灰塵,慶幸道:「我沒事!」
謝皎撥開他,率先進去。入眼就是一尊嫦娥像,供果是金燦燦的新橘。神君大會無微不至,每一尊神像都有所供奉。
南柯緊隨其後,念念不忘道:「夜來魚呢,游進來了?」
施半仙坐候石階,回頭瞟一眼,索性躺下來呼呼大睡,茫茫地想:「一輩子很快,別想太多,還是遺忘使人快活。」
謝皎繞到嫦娥神像的背後,彩幡垂幔,並無孤魂野魄。
她失望地擦了擦汗,徐覆羅潦草望過來,一眼呆住,顫巍巍指向謝皎的身後。
幡幔中露出一條紙尾巴。
二人屏息靠近,謝皎伸手捏住薄如蟬翼的金尾巴,啵的一聲,拽出一隻小魚燈。魚燈眨眨眼,徐覆羅瞠目結舌,臉上「啪唧」挨了一尾巴。
「俺看見了!」
徐覆羅嗷嗷叫,他一驚之下,和趕來的丹丘子抱成一團。一道金光無比靈活地竄過謝皎身邊,游龍一樣,鑽上二樓去了。
竹幕半卷,她挑開一角。
梅花窗下一丈雪,二樓的暗塵涼如水。一名古雅清俊的女子盤腿而坐,懷中抱著假寐的青發小道士。
……
……
玄都觀無人,呂祖誕會叫走了所有的師兄弟,葛白眉獨守藏經閣。他倚坐門框,雞啄米總垂頭,手中經卷「咚」的一聲掉落。
笛聲嘹亮。
小道士如夢初醒,擦了擦口水,一眼呆住。
熙寧三年開春霜打的十里桃林,此刻如被東風點燃。
紅雲燒過來,他手足無措地站起身,咕咚撞了腦袋。火勢一頓,桃林和枯木的交界處,有一道目光遠遠探詢過來。
他屏息不動,桃花浪迤邐如舊,那人孑然一身走向藏經閣。
葛白眉使勁揉眼,林下何曾見一人?
他猛地回頭,神姿爽拔的女道士手臂挾一條桃枝,正站在書架前,找尋道藏。
玄都觀的重重經幡低盪飄舞,她出口像清酒,問道:「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八。」
葛白眉徐徐躡蹤在她身後,「山人多大?」
「不知桃熟幾回。」
「此番造訪,只為找書?」
「也找人。」
「誰啊,是我嗎?」
「一個值得救的人。」
她忽然停下腳步,連影子也沒有。葛白眉心裡打鼓,試探道:「小可唐突,山人想看哪本書?」
「連山,連山易。」
她望過來,一雙冷眸水眼,「三《易》之首。後生小輩盡學《周易》,你應該一無所知。」
「連山易以艮卦開端,艮即為不周山。再多,我確實不知道了。」
月姑平靜矚目,葛白眉低頭看向自己的布襪青鞋,餘光之中,她的翠羽衣裳在熠熠生輝。
「嘩!」
桃枝簌簌抖索,花苞開口,迷蝶轟然飛散。他愕然抬頭,一陣搏命的罡風灌進藏經閣,月姑的綺羅衣像蝴蝶冶艷的翅膀一樣揚起來。
她拋起一本道經,墨字蜂擁而出,鋪天蓋地好似飛刀挾雷,悶聲刺穿了他的胸膛。無數烏鴉破背而出,撲稜稜振翅飛向天大地大的青空。
「啊!」
葛白眉渾身劇痛,眼前漆黑一片,烏鴉帶走了他的眼睛。亂雲凌波橫衝直撞,眼前青山不知數,一下化為茫茫。
「連山起落速如浪,雪爪鴻泥,但求一剎那。你心無定力,我要找的不是你。」
她一語顯靈,密匝匝的烏鴉衝下曠野,一頭扎在雪白大地上,撞成一滴巨大的濃墨。
「姑射子!」
他驚寤記起神名,大門轟然中開,手中經卷「咚」的一聲掉落。
葛白眉一躍而起,咕咚撞了腦袋,樓下的桃林一片蒼白。他張嘴丟了一塊魂,嗒然若喪。
一枚桃花悠悠而下,旋落上攤開的《周易》第五十六卦。此卦為旅人之象。葛白眉猛地撲在書上,火在上,山在下,慧火渡橋,仙路非遙。
「我該下山了。」
他鬆開書,仰躺在涼廊,悵然若失地想:「是你夢到了我,還是我夢到了你?」
桃花一片兩片,接二連三,埋沒了葛白眉。
月姑望過來,眼光冷雋,謝皎呆若木雞。她懷裡的小道士頭戴蟬冠,身著深青袍子,皮肉鬚髮一點一點化為金屑,彷彿煙花消散。
「姑射子,幸會。」
「後會無涯。」
月姑徐徐起身,一團金光散入天地,大魚小燈在窗外聯成一道明晃晃的長橋。
謝皎一步,兩步,三大步,遲重而緩慢地追上窗前。天大月明,綠腰騎著頑皮的鯉魚燈籠,叫道:「咦,月姑,她也能看到你?」
那女子道風峻潔,乘上龍燈,謝皎如鬼鉗口。她扭頭就走,咚咚咚奔下二樓,正撞上高舉簍子的徐覆羅。
「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好大一隻紅狐狸,我正要捉!」
謝皎五內如焚,匆匆甩開他,一腳誤中施半仙的肚子。她踉蹌跌出望月閣,留下莫名其妙的南柯,二樓傳來丹丘子的悲鳴:「真人屍解了!」
縹緲峰頂的魚燈橋飄然未遠,鞦韆空空蕩蕩。
謝皎奮不顧身,急得跳起來大喊:「別走啊,我想起來了!我二哥人在哪裡,你給我下的蠱有沒有解藥?我不想活成怪物!」
月姑一言不發,但見謝皎越來越小,化成一粒芥子。龍燈在七十二峰間落下連綿的影子,沈晦在山道仰起頭,嘆道:「好神通,不如為我所用。」
綠腰提起鯉魚燈的韁繩,晃腿飛到月姑身邊,惻隱道:「她哭了,哭得好傷心,盪高鞦韆想追,差點掉下了懸崖。」
「年少意氣,多有驚人之舉。」
「你真不認識?」
「太久了,不記得。」
綠腰朝她身邊那團光努嘴,「那他是誰?」
「他很平庸,一生所長只有齋醮,這種前人之述備矣的把式。死前一顧,能懂大道皮毛,也算沒有平庸到底。」
「是誰?」
「不記得,大概誤會一場。」
月姑沉斂得像一塊冰,綠腰轉喜為憂,看不透她一身性情,怔愣道:「那你在意我嗎?」
她聽了這話,沒有回答,綠腰無計可施。
孤月高懸,宣和二年八月十五,流下三萬六千頃雪白瀑浪。龍燈飛出西洞庭,天地清澈蒼茫。
「我會救人,一個值得救的人。」
月真說。
太湖水奔如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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