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都堂
王黼四十餘歲,腰配金帶,通身紫服,面如傅粉美風姿,偏生嘴巴略大。這位少宰打從一開始就堅定支持北伐,誰來勸阻一概不退讓。
「食君俸祿,便要為君分憂。」
他見都堂眾人歡抃,復而訾笑道:「目下功成在望,諸位同僚倒是個個都似孔明了。」
「以夷制夷一著妙棋,我等愚鈍,不及王少宰眼光長遠!」附勢者齊聲拱服。
王黼心底冷哼,繼續道:「本官昨日收到密札,燕雲使趙良嗣赴金一路順利,說是海上之盟已定下十之七八,聯金滅遼指日可待,都堂只需敬候佳音。」
鄭居中時年方滿一甲子,腮削顴骨橫,聞言眉頭緊蹙,問道:「他談成什麼了,密札原件在何處?」
王少宰一拍掌,小黃門便將風塵僕僕的密札呈上前來。
使臣趙良嗣以買馬為名,三月於登州乘船,途經顛簸,越過渤海,四月末才上北岸。隨後又馬不停蹄從咸州趕發,終於在青牛山追上了伐遼的金軍,一路親視隨行。
——始知金人可怖。
大金國皇帝完顏阿骨打坐鎮營中,半日不到,攻上京勢如破竹,趙良嗣始料未及,信中十分震懼。
「宋金約定夾攻遼國,事成之後,金國歸還燕京與我,國朝則讓平州給他,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王黼睥睨一周,附和者眾,果無人質疑,不由意氣風發,心道:「這般謀划作為,便是寇準在世,也未必能更勝一籌!」
鄭居中細細看罷,冷笑道:「二十萬兩銀,三十萬匹絹?「密札砰地摔在地上,「趙良嗣這個混賬,澶淵之盟與遼舊約,每年才不過十萬兩銀、二十萬匹絹而已!經國大事,虛擲白銀,豈能由他任意胡鬧!」
反對北伐之臣依言站出,與附王勢力爭辯。
「蠻夷虎狼之欲,怎能聽之任之?」
「且退一步講,燕雲分明十六州,女真人為何只還燕京?」
……
……
知樞密院事鄧洵武與鄭居中同輩,又是其左右手,聽聞至此,亦覺海上之盟欠妥。
王黼缺乏武韜謀略,在他們眼中相差了一個輩分,無非是個黃毛小子,求變不安分,偏愛大興波瀾,畢生精研只有媚上之術。
——否則憑他的年齡資歷,如何能以通議大夫之位連超八階,一躍成為兩府重臣,與斑白三公平起平坐?
「西夏那邊去年才安定下來。」
鄧知院眯著丹鳳眼,沉聲質疑道:「財用匱乏,民生疲憊,一戰方歇一戰又起,若真要北伐,人財恐怕皆無力應對。一旦遼滅,誰敢擔保金人不會南下釁事?「
他一頓,捋須道:「王少宰會領兵打仗,還是會擂鼓助威?塗脂抹粉想來必要,是否再帶一支女樂隨隊助興?」
鄭居中哼道:「大晟樂乃國朝禮樂,怎可輕易示與蠻夷?王少宰,你可知何謂佾舞?」
王黼鑽營附會,以獻笑取寵,宮中大宴時曾經親自扮作優伶,只為博取官家歡心,在群臣面前醜態百出。這種手段雖不光彩,到底叫他連越八階,搖身一變,徑直飛過龍門。他氣量狹小,有自墮的勇氣,卻不愛聽人非議。樞密院耆老專戳痛腳,王少宰晦悶,竟不再言語了。
然則這麼一說,同樣也把蔡攸圈了進去。
眾所周知,他二人年歲相近,同朝為官,又同扮優伶,綵衣娛上,渾然沒考慮過家世名聲。人人皆在背後罵其士大夫之恥。
鄭居中卻被鄧洵武點醒,火眼金睛一察,疑惑道:「宰執官今日都來齊了?」
諸臣皆知蔡少保缺席,都堂霎時一靜。
……
……
童貫童太尉托茶拂蓋,杯中所泡乃龍團勝雪,是今春驚蟄后建州苑新進的御品。銀絲冰芽去心,清泉漬泡,瑩白勝雪,方寸可值萬金。
他淺呷一口,愜意非常而神色不露,突兀道:「蔡少保今日告假。」
七十三歲比六十歲又上抬一輩,蔡京佝身一旁,昏昏然如睡未醒。他實在老邁,貴紫官服下的老人斑似黴菌叢生,沾肉便繁衍,勢如燎原,一點一點榨取所剩無多的性命。太宰余深與蔡京比肩而坐。兩人皆是古來稀,身居高位,打著瞌睡,再沒有精力應對都堂議事,每五日赴一次朝堂已至極限。
「蔡公相,蔡公相?」
小黃門不敢喊,只有靠樞密院開金口。鄭居中連喚幾聲未果,眉頭擰成黃銅大鎖,登時便想痛斥一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忍住未罵出聲。
內外大事一肩難扛,朝中無才無將,誰都沒法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卻未曾想,這老老人家還要欺到他頭上來。
「可惜了。」
待都堂吵過一巡后,御史中丞章援終於緩緩開口道:「下官要說之事,正與蔡門相關。」侍御史將物證呈上來時,章援咳罷,正握帕捂嘴,仔細擦凈口角遺留的血跡。他避開「嬰」字,施施然收好巾帕,雙目澄明,無喜也無悲。
「——下官乃肉體凡胎,心肺受病蟲啃咬,怎有可能長命?
「——天下如一人之身,都堂受蠹蟲侵蝕,怎有可能久安?」
御史中丞舉起物證以示眾。
蔡京陡然開眼。
那是半本有封無底的賬簿。
「本官今日,便要彈劾蔡公相!奪人良田,賣官鬻爵,侵吞花石綱!」
……
……
相府巍然在望。
化外番子沿金梁橋街直走,小廝見他們人高馬大,自己孤身一人實在底氣不足,心中惴惴,很想麻利溜走,又怕貴客被軍巡鋪狗鼻子發覺,只好忽緊忽弛地釣著他們。
距離相府只剩一巷之地,為首者止步問道:「蔡太師究竟在哪裡?」
小廝此前只與下手搭話,沒料到番首漢話竟也十分流利,強笑道:「就在前頭,貴客不必多心,再走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隨從將那人圍在中央,他遲疑片刻,抬腳跟引路者繼續前行,只是放慢了步伐。
沿街叫賣聲不絕,一群勞苦漢子圍著香飲子攤,趁歇工間隙找口水喝。小攤隨駐隨走,用的都是黑釉大碗,不似正店腳店一般金杯銀盞。大碗茶可泡各色雜料,有茶葉末子也有新鮮的槐花米,膽大者還會兌入一層酒水作底,彼此心知肚明,看破不說破,雙方賤買賤賣罷了。
「在下單知東京城大,竟不知還有這麼多的異鄉人,」番首指遠處道,「大食客商牽了駱駝來做生意,原來也要納稅。」
小廝見他主動相談,話在肚子里過了三遍水才答道:「有心交好,來者是客,住久了也就入鄉隨俗,吃喝和漢人沒兩樣。」
「這就是南朝啊,」番首慨嘆道,「物阜民豐,天下太平。」
「貴客慎言『南朝』二字!」小廝一激靈,抖索膽子朝他比劃了個「噓」的手勢。
「腌臢狗貨!老娘先賞你兩個響!」
啪啪兩下清脆,空中飛出個陀螺,閑漢四腳朝天,撲通一聲王八落地。披紅戴粉的母夜叉站在妓館門口叉腰怒罵:「沒錢還想逛桃花洞,滿口子奶腥味!我說龜兒子,你那胎毛都剃乾淨啦?」
茶客們哄堂大笑,干看這熱鬧,閑漢不窘不躁,呸地吐出半顆牙,徑自爬起來,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隻破碗,躲進香飲子攤蹭茶酒去火。
「這就是東京啊,」小廝慨嘆道,「入不敷出才能活成人樣。」
番子上前附耳,為首者聽罷催促道:「走吧。」
小廝一疊聲賠不是,又帶這行難纏的客人往北去。原本再轉一個彎便到,誰知前頭修著汴河橋,沒奈何繞道而行,卻被巡街的鋪兵擋住去路,職責所在,到底眼尖。
「哪裡的人?關引有是沒有!」
番首坦然自若,從下屬手中接過關引,遞給鋪兵道:「軍爺容稟,小的們是西州回鶻人,千里迢迢自高昌而來,到貴國做些馬匹生意。」
「河西兵亂,你們倒是命大!」
「大宋國富,小的賺一份香火錢回鄉修廟。西夏吐蕃若攔,往後怎麼和高昌做生意?」番首笑笑。
鋪兵見他們並無打點疏通之意,心火難耐,於是將關引翻得嘩嘩響,預備生找出一點缺漏,正待敲勒,驟聞有人呼喝而至。
「——葯羅葛吐迷度阿廝蘭漢獅子王大都督!」
斜刺里忽地衝出來一個斗笠少年人,黑絹垂紗,淺遮下巴,嗓音雌雄未辨。
她一把抄起大都督雙手,喜不自禁道:「小的想死你們了!」
虎口掌心滿是老繭,右手拇指有一圈淡淡的白痕,因扳指故,此人長於弓箭之道。
謝皎面色不改,心道,好一個高昌賣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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