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通遼
番子隱隱圍成鐵桶之勢,照樣被她游水而入,及至反應過來才明白險些釀成大禍,個個心中驚疑未定。此人若是刺客,主子心窩早該涼透氣了。
「皇城司上一指揮在此,哪個狗東西敢擋路!我們王親從說了,耽誤三大王買馬,將你全家拖去菜市口也不夠抵數!」
鋪兵聽說是三大王的生意,又見到皇城司令牌,唯唯而退,嚇得拔腿就跑。番首猶自警惕,小廝後背卻汗如爆漿。他甚至不敢猜測自己何時何處被人盯梢,行歸相府,翟內知又會作何處罰。
再想到貴客身份,倒不如馬上咽氣來得解脫。
番首抽手端詳道:「這位小兄弟眼生。」謝皎心說你這長相也眼生得很,高鼻方臉,好比那嗷嗷叫的夜貓子一般,我一逮一個準,道:「三大王和蔡太師,那是油鹽罐子捉對兒擺放,誰也離不得誰!」
她拍拍小廝肩膀,震碎了他的恐懼妄想,渾著嗓子吆喝道:「狗腿子也是正當營生,此地未見牛頭馬面,你怕我做什麼?御史台一早便守著正門,翟內知等急了,還得叫爺爺我出來接引!這邊走這邊走!」
老管家收過的義子能從州橋口一排溜順到南薰門,折損個把無非多點幾盞長明燈,小廝獲賜蔡姓未久,怎能明白朝堂上的蠅營詭譎?更何況烏台眼線重重,台諫小官常著布衣探訪。為防有失,相府侍衛通宵夜巡,早非一日之矩。
那塊令牌不假,他見過皇城司信物,遂帶番客一行人跟謝皎步入偏巷。
巷中多死聲。
一開始是些全須全尾的乞丐,扎堆在巷口牆根,身披下輩子也洗不幹凈的泥垢,抖索竹竿擊地,直敲得磚碎瓦顫。群丐高舉爛碗,嬉皮笑臉,見番客視若無睹,惡狠狠地朝他們腳邊吐唾;接著是老弱病殘,搶不過惡丐,是以跪在中巷地界,見有人來便磕頭連連,直把青苔砸成沫,啼哭無力,冷待行客誤入無間;野貓雜狗留在最後,喉里咕隆,成群結隊,不避不躲,大小眼珠子追人一動一動。
謝皎領路在前,小廝斷尾在後,番子們以番首為重心把他護在當中。
小廝口乾舌燥,錯愕莫名,他在東京孤身生長十幾年,竟不知相府附近還有這麼一條小道。
「大都督哪裡來?」謝皎沒回頭。
四周貓狗俱絕,只有一行人的腳步聲在巷子里回蕩。
番首答道:「在下名叫葯羅葛吐迷度阿廝蘭漢,自然是該從回鶻來了。」
斗笠微微一點,謝皎頷首,黑絹如風拂水。
「大都督哪裡去?」她繼續問道。
……
……
番子們察覺有異,紛紛停下腳步。小廝渾然未覺,一頭撞上前人後背,眼冒金星,如撞銅牆鐵壁。
「阿廝蘭漢是生意人,三大王買馬,自然要往皇城司去了。」番首泰然道。
「——三大王事忙,這筆生意,與我談就行。」
她立定回頭,撩起黑絹,陡然吹出一支箭,颯颯直撲番首面門。水蛇箭奇利刁鑽,連穿三人肉掌,幾乎戧掉番首頭頂一層皮!
「咄!」
那箭擊起半蓬石屑,釘上巷壁,尾羽嗡嗡顫動不止。襆帽扎死在箭尖,天日之下,現出了契丹人的髡髮。
「蕭副使!」
番子們驚魂未定,見長官無恙,咬牙撕下衣角包紮手掌,半聲痛呼也無,隨即變幻出另一套護陣。
「你是遼人。」
謝皎冷聲,一字一吐地確認道:「蔡京通遼。」
牆上倏時彈出兩排黑斗笠,察子手持短弩,齊指遼人,三棱飛羽箭尖折照冷鋒。
「仙姑」二字將到嘴邊,未及出口,小廝早已呆若木雞,他從沒見過這等陣仗,又怎知該如何因應。
華無咎從前方拐角處走出來,悠然搖扇行至謝皎背後,儼然一對攔路打劫的賊公婆。
「閣下哪裡來?」蕭副使問道。
華無咎一本正經答道:「皇城司上一指揮,招討遼賊,義不容辭。」
「我知道了,你是王親從。」那人點頭,「這筆賬,蕭某記下了。」
勾當官舉扇,弩兵扣弦待發。謝皎退居他身後,華無咎收扇沉沉道:「帶回去,不要活的。」
塵土驟起,巷中頓時錚錚。契丹人兵分兩路,抄起巷腳堆放的竹竿簸箕,三兩下疊漢攻牆,而另一方,五人咬緊牙關,以肉身為盾,護主滴水不漏。
擒賊先擒王,察子集中箭射,蕭副使抬頭所見之象,便是漫天疾雨以滅頂之勢灌壓而來。饒是如此,他依舊面不改色,環顧四周后不出所料,那名帶路小廝早已被戳成馬蜂窩。
「請君入甕,太師好算計,當真小瞧了蕭某,」他默道,「傷我良將,是一大錯。」
牆頭之地易攻難守,番子訓練有素,弩兵失衡,撲通跌落在地,轉眼已去十之五六,攻守即將易勢,華無咎冷哼一聲,謝皎便拔刀而起,義無反顧沖入殺陣之中,渾不在意滔天亂箭。
她身形奇狡,雖不能以蠻力抗之,卻深諳借力還力、返諸於彼身的路數,一路砍瓜切菜,倒也毫髮無傷。敵方只覺輕風割人,再回神則刀至眼前。那五名死士渾身是箭,血污滿面,人人露出髡髮,再沒什麼好顧忌,分明傷重,下盤卻穩如泰山,固如磐石。
銅圍鐵馬不便強攻,然而刺客卻不同。
人人既不能化二為一,勢必就存有間隙,但有間隙,殺氣便可乘虛而入,鬼人便可憑空而生。勢不及眨眼,刀鋒霎時逼頸,蕭副使按捺吐息,贊道:「果真是把好手。」
番子暴喝,紛紛回頭對內,一時不敢輕舉妄動。謝皎橫刀怒目,躋身於五人之圍當中,不進不退,偏停在此刻。
一道紅流順鋒而下。
「七年前可曾南下進京?」她低聲道,「我有一樁仇,不知是否該報在你身上。」
蕭副使笑道:「七年太久,你問哪一樁?」
她一怔,隨即業火攻心,滿頭滿腦都是殺意,洶湧如潮,當即使力欲砍,卻在此時——
「且慢!」
另一隊察子入巷,上二指揮馬親從肩扛朴刀,笑嘻嘻地截了胡。
……
……
都堂里,士大夫嘩然而駭。
御史中丞艱難吐氣,復道:「這本賬簿,乃是李文元公之子的遺物,本官無意所得,也只得上半。」
一石激起千層浪,鄭居中試探道:「章中丞,這、你……當真?」
「三千索,直秘閣,五百貫,擢通判。」
章援避而不答,愀然高呼道:「廢止科舉,改行三舍,這便是惡果!縱是商賈之人,投蔡門出足買官銀錢,赴京畿路要任易如反掌,更不提天下其餘二十三路,又是何等傀儡場!」
「李倫身後好大陣仗,原來也是個貪墨的。章中丞能撬開死人嘴,真不愧『烏台鐵面』威名。」王黼輕佻道。
鄧洵武幼子和李小衙內是八拜之交,一榮俱榮難,一辱俱辱卻十分容易。眼見要敗壞名聲,鄧知院怒斥道:「人死無口供,你怎知這不是栽贓陷害?」
章援嘴唇翕動,陷入意料之中的泥潭。
「知院容稟,李文元公乃章中丞故友,按理說,中丞應當避嫌,改由下官代為回答。」
侍御史劉豫上前略一躬身,冷靜道:「我等奔赴涉案幾路,名目、數額,反覆查實無誤。皆是經由李小衙內之手貢與蔡公相一門,人證物證俱在,還請諸位宰執官依法明察。」
鄧洵武復問:「奪人良田怎講?」
侍御史答道:「京畿十萬頃。」
鄧洵武再問:「侵吞花石綱怎講?」
侍御史答道:「六鶴堂石料。」
「皇城司早就稟報三大王,說蔡宅明正堂里有一株檀心萬壽花,窮遍兩浙難尋,正與上清寶籙宮裡供著的那一株成雙成對。萬歲山還沒建成,蔡公相可不好中飽私囊啊!」王黼猛插一刀,又叫道,「偷持皇貢,挪為私用,這可是欺君大罪!」
童太尉正品御貢龍團勝雪,乍聞此言,忽如其來地直打噴嚏。
鄭居中微不可見地笑了,他頷首道:「蔡公相,你還有何話說?」
「——樞密院何時與台諫官走靠得這麼近?」
蔡京顫巍巍起身,不慌不忙地開口。
「小兒女之事本不該拿到廟堂中說,帝姬年少得寵,嗜好花草,省罷親帶些貢品回來孝敬公爹,到底何錯之有?
「至於賬本,老夫家大業大,附勢者有如過江之鯽,掮客弄臣潑髒水仗勢欺人,早先多了去了,蔡門何辜之有?
「李倫教子無方,便想死後污衊別人的兒子,老夫雖說年事已高,卻也擔待不起這種惡名。」
王少宰腦筋轉得飛快,立刻反駁道:「六鶴堂修在茂德帝姬下嫁之前,就算帝姬一時歡喜託人從萬歲山運出十數車太湖石,謹密到連皇城司也無法察覺,但規制僭越,四丈九尺決計不合禮法,勢必要削去一半才能彰顯臣子之矩!」
「下官並非風聞言事,彈劾確有實證!」
章援陡然打斷幾人的明爭暗鬥,怒喝道:「宰執官莫忘了,如若有朝一日連御史台的證據都不足信,那天下間恐怕再無真相可言!」
「——說得好!」
門外啪啪擊掌,從下馬處經由涼堂一路傳來,人未至而話先發。
諸臣鴉雀無聲。
那少年身材頎長,約莫二十上下,著一身親王華服,目光如炬地走進來。王黼三步並作兩步奔下玫瑰椅,搶上前迎道:「三大王!」
諸臣隨後行禮。
「本王以提舉皇城司之身,補加最後一條罪證,」鄆王趙楷直指堂上人,「蔡京,通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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