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太白

第18章 太白

「西賊難安!公相所言甚是。」鄧洵武橫眉冷對道,「王少宰但凡喝過西北風,就知邊境守土不易,把平州割給女真也是同樣道理!養匪成患,一寸都不能讓!」

王黼氣急道:「你!」

「元豐六年,老臣赴北朝為遼主賀壽時,便曾奉神宗皇帝之命在漠北留下人馬。」老太師睃他一眼,冷嘲道,「四十年過去,如今就算高麗開京也潛伏著我大宋的察子。他蕭宜信自以為行跡隱秘,卻不知一入真定府路,影蹤便在皇城司掌握之中。」

蔡京七十三,躬腰曲背,矮了鄆王何止一頭,然而趙楷只覺受人壓迫,連狀元皇子的氣勢也被捺下一大截,暗中握緊拳頭。

年少氣盛是大忌,老太師心道,隨即轉向王黼,嗤笑道:「反過來,國朝但有風吹草動,西夏遼人哪個不是虎視眈眈?你當真以為趙良嗣此行神不知鬼不覺?」

王少宰冷汗涔涔,於威壓下無處遁形。

「且不提兵力軍餉何處來,密通女真,是大宋毀約在先,遼主大可藉機生事,何況西夏正有興兵之意!」蔡京巍巍然指天,鄭重其事道,「開封無險可守,四戰之地一旦興兵,後果不堪設想。完顏阿骨打虎踞鯨吞,既能強佔上京,怎會甘心輕易收手?」

「關中將士勇猛,公相小看了西軍。」童貫提醒他道。

「調離西北面駐京,太尉小看了夏賊。」蔡京針鋒相對。

王黼登時逮住話柄,添油加醋道:「童太尉經略熙河,用兵如神,打得西夏人抱頭鼠竄,公相這話未免滅自己人威風!」

老太師對他不加一睬,懶得開口為其點化謀略境界。鄭居中心裡尚自激蕩,本想繼續彈劾,卻不得不承認蔡京說得在理。

「鄆王殿下統籌皇城司,獨力監管諸路內案,蔡公相怎知蕭宜信行蹤?」章援忽道,「再者,遼人急欲破壞宋金之盟,公相五日一赴朝,不拘遼使,放他潛行,難道不怕耽擱消息,反倒讓蕭宜信把情報打探了去?」

「有話但說不妨。」蔡京道。

「越俎代庖,欺君僭主!若非三大王明察秋毫,他蕭宜信怕是連京城有幾戶寡婦都查清楚了!」王黼煽風點火,章援語竭,鄭居中回道:「蕭宜信不敢講,我看王少宰倒是清楚得很。」

融融笑聲陡然響徹都堂,眾臣循聲望去,太少二宰和御史中丞一怔,齊齊回頭看顧椅背。

竟是從都堂正位——千里江山屏背後傳來。

……

……

東群海,南瓊州,西高原,北黃河,千里江山。

大理、吐蕃、西夏、遼國,四鄰如珠,由南至北依邊綴列。海東遙望,則有高麗開京與日本平安京。大宋盡得富庶之地,位居天下正中,是稱中國。九折大屏,絹本墨色,以《元豐九域志》為基礎,巨細靡遺繪盡天下二十四路。

——唯獨燕雲十六州標以赤紅。

王黼聞聲色變,搶回屏前叩首長呼道:「臣等愚鈍,竟不知官家在此!」

諸臣大驚,山呼萬歲。

鄭居中是鄭貴妃從兄,叩拜時兀自疑惑。小黃門早先分明捎過信兒,說官家今日要去樊樓看一場比試,決計趕不及都堂議事,天時地利人和皆備,彈劾蔡京勢在必行。

眼下形勢丕變,當真叫人料想不到。官家憑藉老太師之能才有今日倉廩御庫之豐,此臂雖日漸老邁不中用,卻仍是朝中一擘,怎有可能輕易棄之?

除非……

蔡京兩腿微顫,太宰余深與他同綁一處,垂首悄拍對方衣袖。屏后之人原本失笑開懷,待聽得一聲萬歲,便很沒趣味地嘆了口氣。群臣久不見他現身,又聽得一聲長嘆,登時如坐針氈,彷彿背負天大罪過,竟叫一向風雅聖明的官家生了倦意,一時面面相覷,不敢多言。

未幾時,一名錦衣大璫自屏後走出來,膚白無須,正經的閹人形貌。他朝堂下睇了幾眼,輕噱道:「官家聖體倦乏,方才起駕回后苑歇息了,特遣老奴告知於此,諸位宰執繼續議事不妨。」

王黼連忙湊上前去,脅肩笑目朝他問好道:「恩府先生,別來無恙!」

梁師成一挑拂塵,尖聲細氣地應了句尚可。

蔡京抬眼,不期然與他對上目光,便見閹人笑中有刀,滿臉得勝之色。再收眼,身如亂船入海漆漆不見明路。梁師成施施然止笑,隨即話鋒一轉道:「卻有一事須得知會列位,太史局奏與官家——今兒午時,太白星現世了!」

堂外雲捲風起,天地驟陰,斗大雨珠撲灑荷葉。

蔡京腿腳如棉軟,當時便要跌倒在地。余深眼疾手快,一把提住他以免失態。鄭居中這把賭贏了,暗地不由大喜。鄧洵武卻是憂心忡忡,終於看明白妨礙北伐之人會有何種下場。兩府台諫議論紛紛,依照舊例,天象有變,亟當上書直言政事闕失。

簡而言之,便是逼蔡京罷相,名正言順且毫無轉圜餘地。

大觀三年,日中有黑子,蔡京因此罷貶蘇州;宣和二年,太白星現世,十年沉浮終究惜敗。機關算盡不倒,原來天意難測。憑他一人之力,如何能與天下公議相抗!

章援攥緊撕去半本的賬簿,肺腑腥甜難當,猛地吞下一口血。侍御史劉豫以為御史中丞心愿得了,低聲寬慰道:「激濁揚清未竟,章中丞千萬珍重。」

章援擺手苦笑。

申時正,人影東向,群臣盡皆散去。章中丞踱過中書省和樞密院,獨自仰頭遙望,太白星明晃晃與日齊輝,沒由來的一陣心悸。

——太白經天,亂世之兆。

劉豫追將上來,見四下無人,從衣袖中掏出下半本賬簿。急雨來得快,去得更快,缸中芙蓉葉尚留幾顆摩尼珠,瑩瑩碎碎,留不得長久。

……

……

「『章援致平、李倫介然、謝悰濟苦,戊辰科同榜知交』——啊喲介然,你這手字寫得也忒難看了!」

「在下祖輩務農為業,字跡雖說不好,若論使鋤耕地,你們這些富貴子弟可沒人是我對手。」

「誰同你爭這些,元祐三甲事事位居人先,這如何能說得過去?」

「兩位哥哥莫傷和氣,我家中有幾幅豫章先生舊帖,改日贈與介然就是。」

劉豫道:「章中丞,章中丞?」

那賬簿底端皮紙上附有一行隨筆,卻道是:「今日試晬,玉璋不見飲食珍玩,但拈此本在手,廿年後必承襲老父衣缽,李氏如今真入士門矣。」

筆跡開合勁瘦有力,頓挫自然成鋒,正是長久仿寫黃魯直字帖的模樣。

「悠悠四十載,得兒如此,老父從此不懼旦暮死!」

章援接過下半本賬簿,入堂前倉促撕就,事到臨頭,關心則亂,罪亦不能減半,天下愚鈍者無出其右。

「這本賬要是流傳出去,前國子祭酒的聲名便徹底毀了!」

他長久黯然,心道,李玉璋竟用試兒抓周之物為蔡攸記賬,豎子怎敢,他怎敢!

御史中丞拒絕乘人轎,吩咐劉豫將余證送回烏台登記入案,侍御史遂先出了下馬處,須臾不見蹤跡。太宰余深白髮蒼蒼地跟過來,並肩寒暄幾句,最後嘲諷章援道:「我以為你終於等到了給謝悰報仇的機會,誰承想還搭進去一個。什麼元祐三甲,真是笑話!」

「昨日之日不可留。」章援頓足。

「好一個不可留。」余太宰快意氣短。

兩人不歡而散,次日,余深上書乞骸骨。

……

……

黃昏時分,蔡京獨坐於太師轎中。

侍從呼喚再三,他拂開錦簾,見西方橙紅滿天,太白星與日同墜,官服金帶熠熠刺眼。老太師抖索著邁出轎子,三子蔡翛連忙為他攙臂,什麼也不敢問,只說飯還熱。

但他一口未吃,晚間趙太丞來開一帖葯,吩咐下人煎著,綉墩沒坐穩便風一般來去,說他家中有人等著吃飯。

葯湯黑稠,蔡京意興闌珊,拿銀勺也攪不出花來,隨手潑進瑞鶴爐,澆滅剛點上的安息香,三五番吹卻燭台,弓身窩在滴粉銷金榻里閉目養神。

半刻不得安眠。

蔡京胸悶想推窗,方站起身,渾身骨頭咔咔怪叫,先嚇自己一跳。月上眉梢,庭內槐國,明正堂風清氣爽。夜鳥啁啾報喜,落地啄食槐花米,初蟬棲身高處暗唱,侍從遠遠候在外頭,黑漆漆的徒有人形。

他返身折回書案前,準備寫辭官書,正欲點燈,眼前忽地一閃。

——刀壓左肩。

謝皎隔著紫檀如意平頭案,刀尖一掂一點,道:「久違了,蔡太師。」

老太師左耳颯颯,咕咚吞唾,當場僵若木雞,生怕被人削平腦袋,再以暴卒的名號散布死訊。兵敗如山倒,東京橫死者不知凡幾,這種手段在傀儡場中並不鮮見。

刺客嗓音清越,聽起來端的年少。燭台陡亮,她吹滅火摺子,蔡京無意得見刺客真容,儻恍之際猛向後一仰,頸邊擦出半掌來長的血口子,須臾滲出細珠。

那人唇紅齒白,青筋暗涌,彷彿以身飼蛇,只差一對獠牙便可啖人血肉。蔡京腿腳稍動一寸,刺客霎時擊碎案上白玉鎮紙,再抬手石爛如齏粉,老太師立刻紋絲不動。

謝皎笑逐顏開道:「你也會怕我?」

「王黼,童貫?還是……」

「那可仰攀不上。我的來歷一言難盡,蔡太師作惡多端,想也記不得了。」謝皎收刀道,「幾十年道行一朝盡喪,閣下多言無益,不妨先與我周旋一二,咱們也有筆賬要算。」

蔡京料理了心緒,默道,時機蹊蹺,不管是誰,卻是要算計我出氣。

「幾十載榮華富貴,如今所欠唯有一死,要殺便殺,何必周旋。」

「你也配?」她舉手劈下案角。

蔡京年少時曾聽聞朝堂之外有江湖奇人,修習內家心法,一雙鐵掌堪比刀劍之利,今日得見,還是不見為好。

「死便死了,形同此案。有何懼,有何難?」謝皎道,「遠的不說,你一死,如何對得起淮東十萬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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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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