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莽夫

第19章 莽夫

建隆觀與相府隔河相對,觀中香火鼎盛,太虛爐銅錢滿溢,道士在游廊里賣江湖藥方,逢人便問福生無量天尊。

華無咎內著寶相花紋胭脂袍,外披綉白鶴紗衫,輕搖鐵扇越過夜遊人。兩指夾葉,勁然一甩,初蟬被他打落銅爐,葬於香灰,烘得滋滋作響。

夜幕中六鶴堂搖搖欲墜,再不復白日威儀。

他孤身行走,喝完半壺延壽,又在湘君樓枯守小半個時辰,掂了掂腰間香囊,等得心虛氣悶,不由怔愣出神。

……

……

「你既知謝家前塵舊事,若敢有半分攔阻,我便連你也殺。」

上二指揮奉傅提點之命拿住蕭宜信一干人馬,說要押回皇城司擇日再議,一路耀武揚威地離開了。

功虧一簣,謝皎怒紅了眼,被華無咎一把拉住不放,她回刀便砍,卻是其謀未遂。鐵扇吱吱壓下刀尖,他冷聲道:「使我刀劍,取我性命。謝皎,你好威風啊!」

謝皎右臂受制於人,索性棄刀,反手攥住華無咎袖腕,欺身上前便要一拳蓋臉。

華無咎橫扇一擋,她不管不顧,扇尖鋒利,及至見血也未收束拳腳,他便收扇不用,赤手空拳與她斗,最後將人按在牆上,謝皎抽不回手,急出兩行淚。

「……未定是他,」勾當官鬆手道,「七年前未定是他,外事不比內仇,皇城司切忌與遼人糾纏不清。」

謝皎半身浮灰,手腳怯痛,扶牆摘下水蛇箭,取了蕭宜信襆帽撕碎成條,對他不多一瞥。華無咎拾起地上細刀,丟還給她道:「莽撞鬼。」話說一半,登時語塞,只見她體內似有無數細蛇逆血脈而行,從四肢百骸回溯到脖頸乃至臉上。

還是個氣性大的莽撞鬼。

刀也入鞘,謝皎戴上斗笠道:「無論你如何狡賴,蔡京可摘不出去。」

二人走出窄巷,華無咎因見沿途老弱花子,嫌惡道:「相府到處有人護衛,你膽大包天,儘管去試不妨,便去送死,我也絕不阻攔。非親非故,哪個管你死活。」

……

……

相府沉靜如水,沒起火也沒死人。華無咎心底疑惑,胡瞧亂掃,乍見府橋對過站了一座望歸石。

——此刻緊盯相宅大門之人,正是晏洵。

樹梢啞啞,夜鴉撲棱振翅,落了他滿肩紅葉李。晏判官渾不在意,通身鸚鵡綠,直腳襆頭還箍在腦袋上沒摘,八風吹不動,跟那門前的大石獅子兩兩相望。小師弟入門極晚,李倫自他后便不復收徒,若非此時此地,或許同門兩個還有坐下來喝杯茶的情誼。

「兩坊花魁之爭,批風抹月李師師,大敗洪爐點雪薛灼灼!」

湘君樓中,報探笑加加停在桌前,提一褡褳書肆刻印的小報朝勾當官遞去。

「三文錢一份,東京小報要麼?」

後者一怔,隨口問道:「敗了?」

「可不,晌午剛比完,李師師全勝。一等一的行首,出手到底闊綽,樊樓上下五層樓包場白請吃喝!」

華無咎似笑非笑,一拍腦袋道:「我倒是記性差。罷了,邸報有么?」

報探聞言左右張望,伸出四個手指道:「巧了!今兒有件天大的事,得多收一個子。」

「自己取。」勾當官解下錢袋丟在瓜棱壺旁。

邸報沒用刻版,約莫消息剛從進奏院傳出來,書肆便趕緊地謄抄了幾十份拿到街頭私賣。華無咎看罷一譏,心想,若論偵察內外,東京報探未必不如皇城司察子機敏。

「膽大包天,」他讚賞道,「但是手腳很夠格了。」

報探摸出四枚銅板,自嘲道:「踏索懸命,就值這幾個錢。」他想推回錢袋,卻被鐵扇抵住,華無咎加了一鋌薄花銀道:「幫我做件事。」

「小的哪有膽子殺人放火。」報探眼饞直搓手,並未一口應下。

「放心,不臟你手。」華無咎引他望向窗外。

報探目光如鉤,揉罷眼看了再三,這才依稀認出紅李樹下的身影。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人常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人絲毫不顧忌,倒是恰如其分的愚直。

「小的認識,晏探花,『東風著意晏探花』么,與三大王齊名的大人物!」

「重和元年戊戌科的進士,個個都是古怪之人,」勾當官思索道,「茂德帝姬最近又鬧省親了么?」

「哪裡哪裡,嫁誰不是嫁,帝姬好端端待在大宅。芳華少艾,說不定還念著與晏探花的未了緣,他二人但有動靜,小報便出奇搶手……」話說一半,報探剎時頭腦豁亮,猶疑道,「官人!這錢,小的不敢拿!」

華無咎道:「有錢活得自在,沒錢死得憋屈。」

「晏判官是好人吶!去歲京中大雪,是他帶著開封府,挨家挨戶發放棉衣被褥,小的怎能恩將仇報?」

華無咎喲了聲,舉杯笑道:「照你說來,我竟是個壞人么。不妨講講,在下何曾指使你作姦犯科?」

杯中熠熠,真是好物。金盞延壽酒實則並不貴,報探活到這個年紀,渴極也只喝得起香飲子攤上的大碗茶酒,一日辛勞過後口乾舌燥,不由咕咚吞了一嘴酸水。心念陡轉,探子閉眼將那鋌薄花銀藏進前襟,道:「官人且放心,進奏院都去得,小的手腳向來乾淨利落。」

「膽大生財,往後有的是好命。」華無咎哂道,話罷抽身離去。

報探猛地撲在窗前,狠剜了晏洵幾眼,努力記下探花郎此時衣著神態。銀鋌硌得燙心。

邸報一角浸在碗里,逐漸濡濕模糊,字跡漫滅不可見——

「太白現世,非天咎,乃人怨。太師、魯國公蔡京近年以來,屢上章乞告老,詔依所請,守本官致仕,仍朝朔望,今晚付翰林降制。加少宰王黼為相。」

……

……

「護衛再多,比不得刀快。蔡太師年邁,我幫你研墨如何。」

謝皎打開如意平頭案上的黃花梨硯盒,托出一盤端硯,霎時一愣,脈中血蛇洶洶。那硯台四四方方,邊緣磕掉一角,正面鑲金蓋,背面嵌珠梅。石質溫潤似幼兒肌膚,燭火映照下透著淡淡的胭脂暈。

蔡京脖頸忽地刺痛,未及反應,便見惡鬼指尖滴血入硯,渾圓一粒,瑩瑩欲碎,竟是從他傷口處剔得。

她從案上抄起一枚高麗松煙墨錠,慢悠悠地畫圈,堂下靜若太古,少頃墨濃,又將煙錠放回墨床,硯中鐵灰一片。

「蘇黃米蔡就剩蔡太師了,同道盡歿,活也沒甚意思。太師幫我寫幾個字,寫得好了,我便饒你一命。」

謝皎逐字道:「——『上元夜亥時,樊樓相見』。」

蔡京提筆不穩,落了一滴墨暈開,半刀澄心堂紙全廢,一筆踉蹌,紙破管禿。

「寫不出,」她咄咄逼問道,「還是不敢寫,怕避家諱缺筆露相?」

老太師暗自心驚,目光低垂,浮在字不成字的爛帖上,陡然啞笑道:「歷盡劫波求死無門,你算一個,老夫也算一個。」

「淮東十萬餓殍,個個求活無路,太師可曾見過蓬蒿人之怒?」

「都怨我,都怨我,」蔡京霍然起身怒喝道,「老夫何錯之有?」

夜鴉嘶叫,燭心亂抖,風聲如鬼哭,窗欞被打回原位,咬合得死緊。老太師鶴髮散落,雞皮脖頸往外瀝血,謝皎一愣,在他渾濁眼珠里見到自己的夜叉惡相,滿室昏昏,難說誰更不像人。

她定了定神,卻聞蔡京幽幽道:「你可知那淮東賑災之糧,還是由老夫親筆批下去的。」

「你?」

謝皎剎停。

他跌回太師椅。

「災民三萬,開倉三千,一張嘴,七斤粟。僧道士紳捐獻,加之開封府動用常平倉,一共四萬石糧食。十萬冤魂?不過聳人聽聞!」蔡京恨鐵不成鋼,「司農寺下發一萬袋米麥黍種,家家戶戶都能領,知道最後種子去哪了么?領到之後,每袋添價三文,九成賣到別處!目光短淺至此,就為蠅頭大小的利息!

「——他們有手有腳,難道要官府喂進嘴裡才算數!」

謝皎漠然以對,待他平定后才道:「十萬災民,上報三萬而已。人手一隻土饅頭,本沒見到種子,想是叫人剋扣了。」她想了想補充道,「淮東大旱,有種子也活不到來年,就算命大,等到收糧,交完春夏兩季糧稅,還能剩多少糊口?」

惡鬼一刀斬裂平頭案,「蔡太師金堂玉馬地住著,說這話可沒人信!」

書案受劈未倒,癱散在蔡京兩條腿上。謝皎眼疾手快,抄起那塊端硯回盒,道:「人要知恥。」

他合眼往後一躺,胸膛起伏不定,神差鬼使地笑了。

「住東京、當宰相,平生萬人之上,老夫命當如此!」老狐睜眼眯成一條長縫,考量她道,「豎子不過無名之輩,就算怒極,又能替幾人喊冤叫屈?」

謝皎只覺臉上筋脈遊走,張口就要噴出毒火來。今夜一再按捺,就為多套幾句話,但她畢竟年少偏激,蔡京賴以為生的巧技,可不止權術這麼簡單。

「難道殺了我,往後便沒有災禍,人人便豐衣足食?你以為拿刀拚命就是反抗?

「天地江山大氣象,風來雨來,區區螻蟻,反抗得了什麼?

「爾等蓬蒿人,只會首當其衝!」

老太師粗喘半晌,誘激道:「除了發怒一籌莫展,窮盡一生,你也不過是個莽夫而已!」

蔡京狠下心,主動抓住刀刃,掌中滿手血,刀還沒走,已經發顫,明正堂如他所願陷入膠著。刺客太年少,聽聲音還是個小娘子,雖說性狠,定力卻不足,幾乎叫人一眼剖到底。蔡京白天方在都堂吃了敗仗,夜裡怎甘心引頸就戮。

空有意氣,而無自見,你非蓬蒿,誰是蓬蒿?

「高處風光看盡,血濺三尺未嘗不可,老夫這輩子叱吒風雲,好歹算是個青史留名的人物。生死大事亦不懼,豎子一介匹夫,又有何懼哉?」

老狐厲聲大笑道:「我死,重於泰山;你死,分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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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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