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懷玉
潘樓對過,小甜水巷口冒出個渾圓腦袋,趙太丞斜挎醫箱,精疲力竭道:「不救了不救了,小老兒要折壽了。」
他一路喃喃,走到煙火箭落處。
「大爹爹,你不陪我吃飯,又去哪兒救貓狗的爛命了!」
趙太丞長眉成辮,攤開醫箱招呼道:「看看,想吃什麼?」箱里瓶瓶罐罐,葯帖上儘是牽機丸、鶴頂紅、斷腸草和蒙汗粉之類的名目。她探頭一瞧,喜道:「卻之不恭。」
花刺正欲伸手,卻被趙太丞咣啷合上醫箱,蓋頂字如鱉爬:「祖傳良方,藥到命除。千金一帖,手慢則無。」
那邊廂晏洵昏迷未醒,要穴被封,暫且截流止血。皇城司上一指揮的暗察匆忙趕來,趙太丞便請這些人搭把手,將傷者抬去半街開外的趙太丞家醫館,幾經折騰,夜深才歇一口氣。
學徒在後院酣眠,前堂病榻安靜如死。
「又跟誰大打出手?」老大夫吹鬍子瞪眼,一掌擂在花刺後背,逼她吐出偷吃的蛇膽,「小老兒天亮就去拜訪花員外,到時有你好果子吃。」
「打壞了也是你治,何必圖這份累,」小娘子換嚼大山楂丸,「嫵姊右手還疼么?」
「蔡嫵生性涼薄,你少管蔡家事!」趙太丞忙得團團亂轉,「這又招惹了誰家祖宗?活不活死不死,玩耍便罷,怎能取人性命!」
花刺坐在葯櫃頂雙腳晃悠,見他不講,興味索然道:「我能有那本事?大爹爹先救他,王親從說了,只要救他,開封府自會送錢過來。」
他作勢要摑,小娘子梗脖子迎上去,嗔拳不打笑面人,到底沒能挨打。她笑溶溶道:「人能死而復生么?」趙太丞抖眉道:「投胎!」仙鶴草窣窣抖落,在葯碾子里軋爛成糊,來回葯汁橫飛。他拿小勺颳了又刮,提倒乾淨,收進葵口碗待敷,怒道:「別抓老夫腦袋!」
「方才我見到一個人,一個本不該活著的人。」花刺鬆手遞草藥,老大夫冷哼以應,滿頭麻花辮不自知,和勻幾味葯泥,預備給晏洵清創治傷。夜雨乍起,館頂劈過一道雷,堂內徹亮,花刺不驚不懼,端坐如白度母像,突兀道:「大爹爹,你還記得羅陀部的蛇蛻蠱么?」
太丞一愣,葯糊失灑大半,晏洵偏在此時睜眼。
「皎皎!」
他驀起驚呼,以為夢見心性大變的遺孤。
「哎呀,晏判官這是見鬼了?看我來幫你除邪。」
桃木驅邪避害,花刺一拋,葫蘆落入晏洵手中。
……
……
二十九,守門口。年節將至,諸舍一早貼好桃符門神,內外十分喜慶。
講堂茶會開罷,生徒散去,晏洵留在蓮池齋溫書。同捨生一宿沒睡,置辦幾簍幡勝,叮囑他務必戴在頭上,以延福壽運數。他仔細翻看,勉強認出彩蛺蝶花燕子,直截了當說丑,同舍甩袖棄他而去,約莫一盞茶功夫跌蹌奔回。
「謝公靜先生走了!」
晏洵心底沒由來一沉,匆忙跟同舍跑出去。太學空了七八成,留值生徒追到龍津橋口,遠遠見個清癯背影,腳底生風,沿御廊直往北去,越發追之不及。那人沒回頭,遙遙擺手,化身天地間一點,是個卻別的意思。
「生生死死去去來來!」橋頭石獅子吼道,「唵!缽啰末鄰陀寧,娑婆訶!」
密雲龍一餅綁在紙包里,晏洵低頭摩挲茶包,心道,正月初一再去拜訪不遲,也好再添幾匣果子。天邊灑起細沫,藏書樓馱烏雲,朔風一疊聲收緊。及至齋舍,筆墨已凍挺硬,晏洵合上門,字帖飄忽落地。
「啊呀,這如何是好。」同舍無意踩臟,撿起來惋惜念道,「……君心本鐵石,從此亦變更。自言匹夫耳,乃有懷玉聲。」
晏洵心頭髮冷,藏好密雲龍,草草收了筆墨紙硯,要去夢裡涉冰河。如此一想,齋舍陡然暗去,同捨生支離骨碎,四壁漆黑得無可救藥。
「——快去,快去!明日翰林院之亂,你來不及的!」
他霍然驚醒。
晏洵懷抱冰疙瘩起身,湯婆子冷透,蓮池齋黑浸浸的,連口熱茶都沒留下,只有半截殘蠟。窗外倒十分亮堂,小院灰黃,蘆荻瑟瑟,枯水塘敗荷橫斜,好給鶺鴒留個落腳的地方。
他下榻穿好烏靴,跺了跺,不太合腳;又披上元青棉袍,撩開門帘出齋舍看光景。
鶺鴒鳴,雪意鬧。雪姑子白額黑頂,長尾如蜻蜓點水,一頭鑽進銀堆,尾尖衝天,胡扭亂顛。晏洵啞然失笑,彷彿也有這麼個人,喜歡以臉為印,在無邊的白茫茫里搶佔地盤,一戳一個準。浙東沒怎麼下過雪,那人初見,竟伸舌去接。
他呷杯冷茶,提一隻紅漆食盒,出太學,挾瓊迎風,撐油布大傘往北去,小雪潤濕地皮。
府學恰逢大休,傀儡棚下的說書攤子圍滿小猢猻。驚堂木一震,正講到「曹孟德欲加魏國公,荀令君憂受空食盒」,理所當然,曹操吃了頓臭罵。傘骨喀嚓吹斷,晏洵無奈進棚避風,暫且停泊在此。
「荀令君愴然高呼哇——生為漢室人,死為漢室鬼!話罷長笑三聲,仰頭飲下鴆酒,王佐之才,一怒摔杯,義不受投繯之辱,嚯!」醒木將碎,「竟把來人驚退數十丈!」
座中後生齊喝彩:「好令君!」
「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說書人一聲長嘆,抹把老眼又道,「亂世忠臣,殺身成仁,蓬山玉碎,滄海橫分——」
棚外風聲悲鳴,揚沙漸緊,晏洵裹了裹領抹,默道:「雖九死其猶未悔,然也。」
「畢竟看曹孟德作何盤算,且聽下回分解!」
說書人喝茶潤喉,小兒子起身,扔了滿手果核,敲小鑼遊行場下道:「來來來,讓讓腳,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年關啦,給荀令君上供品!」
英雄好漢擦淚慷慨解囊。晏洵本想給三枚銅子,翻遍衣兜皆無,這才想起自己兩袖清風,打開食盒,欲以蜜果作補。
——空空如也!
蜜果、酥糕、獅子糖、膠牙餳,還有密雲龍茶餅,全都不知去向!
他渾身一激靈,越看漆盒越紅,紅得發黏,竟到燙手地步。
漫天潮雪如傾,雜雜刮刮地潑著。晏洵跑出傀儡棚,在他出棚剎那,後生猢猻一概化為枯骨。說書人繼續飲茶,杯中黃土撲瀉,灌入他沒有半點皮肉的胸腔,嘩嘩撒撒落地。
風更緊了,一角天塌,大雪沉墜積隕,御街終點彷彿巨鯨開口,要把東京吞入腹底。白蛇成流,晏洵力難自持,悄沒聲息鉗挾其中,風雪痛砭肌骨。
「翰林院學士謝悰,私通遼國,暗中謀反,判斬!」
空食盒被卷上天,八方力道激涌,輕而易舉碾它個四分五裂。
暴雪登時煙消雲散。晏洵趴伏於地,宣德樓城門大開,門后渾沌虛無。他強作鎮定爬起來,忽聽得什麼咚咚作響,一聲一聲,規律又沉悶。
化身天地間一點之人,此刻真餘一點,頭顱懸挂,吊在宣德樓前示眾,死後猶不瞑目,以頭搶壁,自擊鳴冤鼓。
御街泥淖,吃了晏洵一雙腳。
「男丁流配瓊州!」
咚咚,咚咚。
元青棉袍又冷又潮,能擰出水來。他大口喘氣,手腳並用從無邊沼澤爬上岸,拔腿奔向謝宅,肺腑盤著一團火,只恨御街太長。
咚咚。
離甜水巷越近,看熱鬧的人就越多。晏洵渾不明白誰糊這麼多紙人,以致日後再夢到政和三年的冬天時,似乎只剩下漫長無望的十里冰雪。
咚。
「女眷充入教坊!」
他再聽不到頭顱搶壁的聲音,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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