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蓬山
軍巡鋪正在救火,破桶噼啪炸響淌一地雪水。熱浪翻湧不休,圍觀者齊齊向後一跳。
晏洵衣襟被火氣燎起,木獃獃的,抬腳便往裡走。
「什麼人?」華無咎橫刀攔他,他沒想起來自己名姓,仍要進三界火宅。華無咎一拳勾上晏洵小腹,少年佝僂摔倒,皇城司察子很快上前圍毆,軍巡鋪餘眾也仆過來。人犯沒押到,反起滔天大火,兩股勢力難得一致,只拿他當撒氣筒。
辛羨撥開這群爪牙,道:「夠了,夠了!饒他一命!」
「哪來的短命鬼,莫非是逆賊同犯?」
華無咎抽刀擋住軍巡鋪木梃,道:「化水要緊,何必跟他一般見識。」辛羨嘴唇翕動,趁機謝過,背起晏洵便跑,後者哇出一口血,皺眉道:「這是夢。」
話罷紅粉褪去,火光凝固,諸人皮肉化灰成骨。華無咎一腳懸空,正跨在謝宅門檻上,潑出的雪水滋滋作響,煙霧蒸騰而起,撲得他面容模糊,經久難辨。
「你快被人打死了。」辛羨洞眼望向前路,奔走的骷髏上氣不接下氣,分明沒有五臟六腑,卻能哈哧亂笑。
「打死總好過顛死,」晏洵揩掉口鼻溢出的血水,「你倒想想,我忘了什麼?」
「這話好笑,我不是你,如何能想。」
「既在我夢中,如何不能想。」
辛羨上下頷對碰道:「送我一支倭扇?」
晏洵搖頭道:「沒錢。」
「請我吃回樊樓?」
「沒交情。」
骷髏氣悶,當場想把他甩上天,怒道:「密雲龍還來!」
「我忘了密雲龍,還有四寶盒果子!」晏洵恍然大悟,隨即苦惱道,「師父家走水了,年節禮豈不是要燒過去?」
辛羨忽問:「你哪來的錢買四寶盒果子?」
他坦誠道:「當了一雙麂皮軟靴。」
骷髏嘆氣:「先生泉下有知,又該自責了。」
晏洵搖頭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小衙內騎小馬犢子停在甜水巷口,嗒嗒湊過來,躊躇道:「你們可算來啦,謝家怎樣了?爹爹摔桌砸碗,我不敢回家。」辛羨見李玉璋肋條外罩著上好的皮氅,不由歆慕道:「好氣派。」
晏洵後背透濕,穿著破襖,冷風一吹抖作一團。
「辛自涼,你怎跟馬似的!處處甘居人下,恁不體面!」李小衙內無肉舌,張嘴蹦出一隻草舴艋。辛羨自以為兩頰一紅,沒吭聲理他。小兔崽子咔咔擰過頸椎,轉向有血有肉的活人,斥道:「晏洵,你不要命了,幹麼要進火場?」
天黑地白,雪花停在半空,受他噴息化水墜落,直滴在辛羨天靈蓋上。
晏洵呼吸漸重道:「我去送四寶盒果子。」
「誰樂意吃那甜膩膩的玩意兒!」
「皎皎,」他下意識脫口而出,「她愛吃。」
這名字有如晏洵噴吐的霧氣,出口即散,說完便忘。李小衙內策馬朝火宅走去,想添一把柴,孰料力漸支絀,三五步便嘩啦啦散架,人馬並葬一處。磷火明滅,他頭顱朝向晏洵,吐火舌幽幽問道:「惡女殺人,你怎地不幫我報仇?」
辛羨把晏洵往上馱了馱,抬腳扭頭就走,出巷后苦口勸道:「謝師要我等別追,你追去了,他走不安心。李師剛烈,也只敢在家動怒。此事半點沾染不得,務必慎之避之!」
咚咚。
晏洵耳鳴,恍惚聽到瓜裂聲,心都空了。
路岐人坐在街旁,單衣小帽,手提懸絲傀儡,又是一對白骨精。大的唱道:「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小的佯作張牙舞爪,伸手去抓控索。大傀儡遠遠扯開左右絲線,小傀儡滿張其懷,怪猴似的吱吱亂笑。
辛羨物傷其類,鐵水澆透天靈蓋,銷去早也烏有的肺腑肝膽,兩股戰戰嘆道:「唵!缽啰末鄰陀寧,娑婆訶!」
話未竟,化土碎了。
大小傀儡重複這套把戲,準備喝醒更多人,叫他們明白自己的可悲。晏洵拖傷腿爬起來,一瘸一拐,心道,真可憐,都可憐。
……
……
咚咚,咚咚。
他循聲回到皇城,心肺凍成鐵石,默道:「弟子無能。」
藹藹雪沉,雲氣翻滾,宣德樓后隱隱傳來地動聲。未多時,觀世音彩像依次逸出,文殊騎獅,普賢乘象,二聖在前開道,當真滿天神佛齊聚。高聳入天,古樣精巧,過人如夢幻泡影,並無實體法身。晏洵伏在一側,渺小入塵,放之於菩薩眼裡無非朝生暮死,他偏有膽量開口,道:「敢問諸聖,宮中出了什麼變故?」
螻蟻聲無人問津。
金佛寶相莊嚴,拈花執瓶,本不懂人世枯榮,分明沒有真身,卻自額頂肉髻處寸寸皴裂,一路撒下碎光。他越問聲越大,一回回蕩出無數餘波,在天地間隆隆作響。
「佛劫將至,」妙音鳥從金像天衣中探出頭,雙手合十,須臾飛到他面前,嗓如梵唄唱道,「道法彌天。」
法音祥和美妙,晏洵不為所動道:「只有佛劫?」妙音鳥為難地飛走了,沿途金屑溢目,他抖落兩肩碎光,怒道:「你們為何要逃?!」
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下一個剎那,諸佛迸裂,漫天劫灰潑散。
宣德樓懸吊的頭顱隨之不見,晏洵滿心錯愕,長跪不能起。黑洞洞的宮城裡最後走出一名儒士,文弱清癯,衣襟左衽,步履穩如泰山。
謝公靜自他面前徐徐經過,停在御橋駐足不前。晏洵猛撲過去,太陽穴一蓬蓬髮跳,帶著渾身的血與塵。謝悰一派醇儒形貌,秀眉入畫,頸系紅線,高候橋頭水平天遠,通身文雅之極。
他守在橋上,左等右等不見人來,胸中長嘆,卻沒讓嘆息逃出口。
「師父……」晏洵竟要落下淚來,他才十三四歲,強撐至此已十分不易,「弟子無能,弟子不孝,弟子愧對……」
謝公靜看到小徒弟,抽出布巾替他擦淚,晏洵沒敢接,生怕一碰就醒了。
「你做夢時,此身何在?」謝悰神態夷和,擦凈少年哭花的雙眼,「師父此身正如一夢,倘若有天醒來,也無悲喜,也無憂懼。」
晏洵受他一言,心頭豁然洞明。少年胡亂抹把眼淚,含混道:「弟子今年燒了密雲龍。」
「你哪來的錢?」謝悰蹙眉。
「弟子和辛師兄替人授業開蒙,還有潤筆費可賺,這錢來得乾淨,師父放心收下。」晏洵吸涕抽噎道,「僧尼自身難保,神道仗勢干政,師父遺志便交給我吧!弟子定會統攝三教,成為大儒,開萬世太平!」
文士撫摸小徒弟頭頂,一時惻惻無言,既慚愧前人壯志未竟,把內憂外患的爛攤子丟給後人;又擔心他將來宦海沉浮,餘生必然難以安歇。
「師父無能,」謝悰嘆出聲,「我兒必是賢明。」
少年十歲失親,謝公靜一聲「我兒」,已值得他用餘生拚命,為之撕開一片天。
珠翠聲入耳,師徒抬頭齊望,謝夫人著大紅新衣,滿頭玉梅雪柳,撐一把素白紙傘,一步一叮咚獨自行來。謝悰迎上前去,二人在橋頭相逢,和初遇時別無兩樣。
甜水巷方向火光沖霄。
「等多久了?」謝夫人道。
「這輩子都在等你,哪差一時半刻?」謝悰自然接過傘柄,攬住她肩膀,「不過,我性子軟,下輩子還請夫人早些來找我吧。」
「只我找你,你倒清閑。」
「不清閑,梅嶺風大,為夫植梅百株,待你找來,便能飲青梅酒了。」
汴河幽粼,御街再無人來,晏洵失魂落魄道:「師娘,他們人呢,我與你們一道走。」
「便做鄉間野鶴,也好過葬送在龍潭虎穴,我怎捨得讓兒女輕死受辱?」謝夫人粲然一笑,「有緣再見,無緣莫尋,只是辛苦你了。」
遠處嘩嘩棹槳,河上平白漂來一葉小舟,船家暫泊靠岸。大限已至,謝悰夫婦並未多做停留,晏洵卻忽然急了。他一手拉住師父,另一手在自己衣兜里仔細翻找道:「渡資,過河得有渡資!」
謝悰挽夫人安靜等他,半晌,少年眼冒淚花,忍不住號啕大哭,他連一片銅板都沒有。
「你再哭,師娘也要哭了。」謝夫人摘下玉梅雪柳晃了晃,珠翠玲瓏作響。晏洵心知此生闊別,又送走一雙爹娘,實在委屈難耐,要把東京城都哭倒。
船家擊櫓,河水拍岸。
謝悰先踏上船,謝夫人彎腰抱小少年,喃喃道:「這可怎麼好。」便也隨謝公靜去了。晏洵不敢抬頭,一個人站在望鄉台上抹淚。妙音鳥飛來繞他打轉,梵唄唱得天真又爛漫:「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
小舟收了渡資,乘風破黃泉,直墮歸墟而去。
謝悰唱起浙東漁歌,一路餘音欸乃,謝夫人靠在他肩頭,遙望只見一朵白梅傘。
「精衛壯志填滄海,白首身死亦何贖!」元祐三甲最先歿者嘯然長唳,「洵兒,爹爹走了!」
晏洵跪在望鄉台,朝天邊磕三個響頭。妙音鳥唱完「娑婆訶」化粉消散,宣德樓飄蕩的吊繩也寸寸斷去。
蓬山此去不歸骨,君心懷玉稚子哭。
天覆地載,少年埋首未起,心想,真孤單,都孤單。
……
……
「大爹爹你瞧他,莫非撞邪了,」花刺晃掌試他眼焦,躍躍欲試道,「用蛇蛻蠱來治可好么?」
趙太丞重碾葯糊,叱道:「什麼渾話!老夫救人,你卻要我害人!」
晏洵眼珠一顫,三魂七魄齊歸位。
「閻王手裡能奪命,怎麼算是害人?」花刺振振有詞,「哪日我偷摸來吃,你便知道它的厲害了。」
「你敢,老夫打斷你腿!」趙太丞遞碗過來,葯泥飛灑,「拿著!」
晏洵接過,胸膛細布被他層層揭開,趙太丞眯眼片刻,怪道:「這害人的惡賊倒是一把好手,筋脈心房皆避過,比那龍津橋下使剔骨尖刀的肉鋪戶也差不哪裡去。」
「皮肉小傷,算你後生命大。」敷罷葯,趙太丞安慰他道,「你這傷手忒難看,莫不是在後頭孫殿丞藥鋪包紮的?」
「相府炸毀六鶴堂,在下受波折,叫火浪刮著了。孫殿丞惡夏,累他半夜勞碌已是難安,又不收銀錢,在下只好買酒作償。」
晏洵一頓,葫蘆掉落榻隙,他俯身去撿,花刺使刺勾還給他,判官復道一句:「多謝二位救命之恩。」
「嫵姊亂來,這等險事也不知叫我去做,偏偏今晚要務在身,」花刺毫不理會,抱怨道,「哎!那惡婆子是你什麼人?」
葯舍院靜,廊下一堆木鋸,月照如水,心頭一片瓦礫。
「夢裡人。」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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