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指鬘

第27章 指鬘

李倫受兒子牽累,暴罪於後,儒師聲名盡毀,謚號強奪為「文繆」,窮盡一生光耀的門楣至此崩塌殆盡。鐵屑樓掌柜在開封獄喝半月稀湯,得釋后再世為人,二話不說到行會掛牌,托個可靠的知見,早早盤出地契回江南養老去了。

地契雖好,得之不易。新主顧姓蘇,久浸商賈,待人一團和氣。蘇老闆出手十分闊綽,酒樓大修一番,更名「人間秀」叫板樊樓,素日座無虛席。

「向未曾聞,晏探花也是個風流人物?」

「金明池,瓊林宴,由來便是做媒的好地方。」

「俏帝姬,憨駙馬!鴛鴦被裡滾作堆,待制跌腳啐,虧虧虧!」

雨水漸滾,傘面緊繃,華無咎入樓暫避,略掃幾眼,堂內一座大笑。人間秀三層樓,涼薄雅緻,內外三進深,他揀個不打眼不冷僻的位置,要一壺金片,只待雨停再出發。

「漫說是晏探花!」酸秀才口無遮攔,不曉得天高地厚,大談登龍道,「科舉但凡再開,賈某必當金榜題名!」

「賈秀才芳齡一甲子,難道還指望做駙馬不成?」挑釁者嗄聲相嘲。

「賈某再不濟也是讀書人,你又算個什麼東西?」賈生拱手譏笑道,「怕不是浪蕩子弟的入幕之賓。」

那人跳起來舉壺便擲,差一寸未著賈生腦袋,酩酊怒叱道:「爺爺在皇城司高就!當街取你性命,沒人敢說半個不字!」酸儒大驚,從頭到腳淋個透徹,蹬一雙兔腿便跑,那人繞堂緊追,一條長凳掄得虎虎生風。不過片刻,大鐺頭圍攏醉漢,兩方亟將大打出手。

「這位好漢,且賣老朽一個薄面,要打出去打。」

在此關頭,蘇老闆施施然負手現身。賈秀才早也遁去無蹤,二人所經之處一片狼藉。醉漢酒醒泰半,捋直舌頭問道:「可否賒賬?」

「三條白金,只當交個朋友,」蘇老闆笑哈哈道,「人間秀開張未久,斷不能起了作亂的風頭,倘若好漢手頭不寬裕,也可留下皇城司腰牌暫抵。」那人嘶聲撓頭,顯見是個兩袖清風的窮鬼。蘇老闆揮手,大鐺頭烏泱泱齊上,正欲扒掉他一身人皮,忽聞旁處高聲道:「且慢。」

華無咎遠扔來一隻金荷茄袋,鐺頭接過,登時喜不自禁,袋中五枚銀錠散發熒熒幽光,模樣著實愛煞人。蘇老闆順台階下,吩咐道:「上幾道好菜,再請這位朋友喝一碗醒酒湯。」

醉漢三兩步自來坐好,並不和華無咎見外,抱拳做個請,咧嘴一笑道:「大恩不言謝,在下陸畸人,敢問兄弟如何稱呼?」

勾當官心道,男生女相,無怪受人揶揄。

「鄙姓華。」

陸畸人打個酒嗝,桃花醉眼,倏忽變色叩首,惶恐道:「小人醉得厲害,有眼不識泰山,華勾當恕罪!」

華無咎不叫他起,左右端詳,扇柄往桌案一磕道:「腳程是快,這麼一番打鬧,衣裳半滴酒水沒沾。」

「小人一匹活馬,抽一鞭快一刻。昨日為勾當效勞,幸不辱使命!」

華無咎道:「可惜,太快了。」

陸畸人摸不著頭腦,又打個嗝,自摑大耳刮子道:「是小人的罪過。」

勾當官曲指敲案,示意他起身,陸畸人臉上紅紅白白,又叩一頭,蝦腰在旁侍著。

「不必拘謹,只是講些閑話。家中排行第幾?」

「回勾當話,小人慈幼庄出身,無家無室的沒個排行,」陸畸人赧然道,「早先慈幼庄有個姊姊,待我極好,後來賣去錄事巷,小人便一個人過活。」

「不提那些,」華無咎飲茶,「昨日樊樓比試精不精彩?」

「李師師薛灼灼爭美,樊樓內外連根針也扎不下。小人去時比罷,雖沒福氣一睹雙姝姿采,去得卻很是時候。」陸畸人低聲道,「若否,傅提點必以官家安危為先,哪有功夫遣上二指揮捉人呢!」

華無咎見他眉目輕薄,遂道:「謝察子不是常說么,善泳者溺,善飲者醉。你是機巧人不假,事變如風,可不要毀於機巧。」

「勾當眼前人發話,小人向沒有不聽的理,多謝勾當提點。」

醒酒湯上桌,附贈幾例小菜,梅雨天吃來最為爽口,二人殊無動筷之意。華無咎喝罷金片,腸胃上頂,冒一遭冷汗,於是拾筷吃筍絲,略壓鬱氣,問道:「你那胸前掛了什麼?」

陸畸人扯下紅繩摩羅像,雙手呵腰奉上。木像拇指大小,身纏毒蛇,三頭六臂趺坐,脖頸繞一環人指纓絡,細密如穗,使人不敢正視。

「是魔?」

「是佛。」

「佛迎香火,必得慈眉善目,而非教人畏懼不前,」勾當官輕嗅佛像,「生魔惡鬼皆以佛名,照你這種說法,我也算是個活菩薩了。」

「華勾當有所不知,此乃央掘摩羅佛,殺九百九十九人得佛度化,戒惡從善,獲大慈悲心,成大阿羅漢。照梵門這種說法,慈眉善目迎香火是佛,生魔惡鬼放屠刀也是佛,佛魔只在方寸間。大理國的小玩意兒,輾轉北來,撈它圖個新奇,小人並沒有想這許多。」

……

……

「敢炸六鶴堂,晏探花也忒囂張了!」鄰桌拍案道,「茂德帝姬已為人婦,他竟不怕御史台參么!」

「情關情關,闖過去才能天高地闊,闖不過便沒那條富貴命。」

酒客抖開東京小報,指點江山道:「探花郎少年才俊,廟堂由得他闖,囂張也自有其本事。何況蔡太師活該。」

「茂德帝姬竟比李師師還好看?」閑漢半信半疑。

「不如你也去相府門前守一晚,與探花郎作個伴?」酒客噱笑,忽揚掌示警,「呔!」

小賊青衫木屐,背諸人而坐,聞言反身狼顧,現出一張笑嘻嘻的粉白臉。她丟下小報,歉聲道:「一時手快。」陸畸人站直腰,華無咎將摩羅指像還他,恰巧沒對上那張臉,漫不經心道:「非香非臭,我不曾聞過這種木料。」

「鬼市販子說是滇南古木,」陸畸人抬臂繫繩,「謝察子瞧見喜歡,不過舊物不值當送,小人說好再給她撈個大佛,看這三頭六臂的惡相,上香供奉,拜一拜壯膽,不比拜關二爺強多了!」

「皇城司豈是你們兜搭的地方。」華無咎聞言心口煩惡。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陸畸人連忙告罪。

勾當官起身拿傘,後背倏忽冷汗淋漓,想是風雨夜著涼。一條蟲鑽進腔子吃穿心肺,把他從頭吃到腳,只剩一具麻酥酥的空殼。

「往後不許替謝察子送信。」話罷,橘紅衫男子拔足而走,攪亂茶湯煙淖。陸畸人彎腰半晌,這才慢抬起頭。

「也是個亂喝酸的,」他嘿笑落座,舉筷唱道,「人間有味俱嘗遍,只許江梅一點酸。」

摩羅像滑出衣襟,陸畸人掖回去,道:「廣府香客竟不識滇南蠱木,勾當官,閻王攔不住該死的鬼,全賴你技不如人。」狸花貓踱來,釀嗚蹭腿不休,他夾一塊白魚,倒金片茶水左右沖洗,洗掉魚湯辣子,甩丟地上道:「嗟,來食!」

花貓伸舌果腹,盞茶功夫蹬長了腿,一動不動僵卧在桌腳。

雷疲雨霽,夏雲多奇峰。及至人間秀樓外,華無咎遠眺,焦墨雲煙隨風逐流,直在翻雲覆雨手中揉圓搓扁,是個潦草淺薄的命數,說走便走,不留一絲情分。

「三大王一旦回神,便會下令清查蔡京留在皇城司的暗樁,」華無咎心道,「傅宗卿侍蔡有如親父,必無翻身之地,此人不論真精還是假傻,既為傅門所用,亦會被連根拔起。」思慮底定,勾當官心稍安,一路搖扇,徑往錄事巷去。

近來流民奔竄至開封府,京郊混亂難安,巡街卒子倍勝以往,尋花問柳者如常。花乃桃花,柳為菀柳。桃李之爭落幕,菀柳閣雞犬升天,桃花源門可羅雀。

「華勾當,哎!華勾當!」龜公鼓圓了眼,飛街來迎喜不自禁,勾腰笑道,「自打開春,爹可有日子沒來了。」

桃花源粉簾繡戶,華無咎挑簾跨進門首,道:「皇司事忙。孝官,你娘鬧了沒有?」

「爹也知道,娘她性子烈,昨兒輸給李行首已是萬般窩囊,我好湯好飯侍候著,端怕娘犯心口痛。」那小廝今年十四五歲,生得清秀,引他穿過重簾,伶牙利嘴道,「爹這一來啊,她什麼病都溜去爪窪國嘍!」

「李師師背後之人輕易得罪不起,你瞧著些,莫讓她衝撞貴人。」華無咎叮囑。

「李行首好脾性,娘尋不到由頭頂撞,」孝官叩門喊道,「娘,娘你老人家醒了么?」

深門閨房裡劈啪碎響,孝官驚推入內,不禁哎喲直叫喚。

「小混毬子,哪個是你老人家!」

「我若不來,誰能治你瘋病!」華無咎擰眉徑入,「早講過白沉香別用太狠,縱能忘憂快活,一旦成癮,福澤衰竭,十年壽數已是奢求。只輸這場,當真輸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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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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