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圍殺
「黑沉香能安神不假,還能治蠱?」
「可引蠱發,可抑蠱發。是葯三分毒,端看用例多少。」
陸畸人放筷,朝身後遞迴梅紅香匣,復道:「小賊頭,苑東門庫府守衛如何?光天化日殺人越貨,不怕他找你算賬?」
「偏僻地方,屍體都找不到,誰看見了?他怎麼找我算賬,」謝皎與他背對而坐,越肩接過迦南珠香匣,「香珠未經調製,尚不足稱黑沉香,只作白沉香講,可恨他不教我制香法子。」
陸畸人笑道:「便未調製,一百單八顆賣去鬼市,足夠你在東京城安家了。」
謝皎收匣不語。窗內二人鄰桌相背,各自牛飲鳥啄。
「蔡京已罷,幾時為我爹平反?」她按捺不住,終於問出口,陸畸人拾箸不停,渾未在意道:「看主子的意思,他高興,明兒便平反;他不高興,縱是你等到投胎也無人問津。」
「陸仁安!」
背後杯顫酒淌,陸畸人聽她慍怒,嘲道:「傅宗卿不能,華無咎不能,我能。你若不忿,自去找晏洵翻案,看他有無通天本事。晏判官若作駙馬,說不定真能替你爹翻案……」
話未罷,陸畸人一頓,身後筷子抵死脊背命門,寸勁可取心脈。
「我爹一代名宿,畢生為國朝效力,到頭來身首異處,屍骨尚不得全,一家老小惟我獨活,終年無墳上香。你叫我在東京安家,我卻恨不得一把火把東京全燒乾凈!」
釀嗚一聲,狸花貓活過來,拱背立尾炸個猛子,後腿抽搐遁去。
陸畸人微微一笑,舉杯自飲,說道:「你大哥還活著,瓊州雖遠,並非打聽不得,只是你缺少消息脈絡。」
他從前襟里挑出一枚白玉牌,向後一拋,落入謝皎酒碗之中。她當即撈牌出來,大拇指三兩下拂凈酒水,那白玉牌正面刻了一箭蘭花,背書八個細密小字,上刻「謝皚瓊之」四篆,邊角斑駁,不失勻凈本色。
「紹聖四年七月十七……是我大哥的生辰牌,他是蘭月出生。」謝皎又悲又喜,「你從何處得來?!」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霜雪之白,謂之皚皚,」陸畸人道,「鬼市所得,是從瓊州越海傳進東京城。」
謝皎反手捺箸,深吸一口氣,忽收兵道:「是我唐突,得罪了。」陸畸人若無其事,呵笑道:「我方才何曾將話說死?蔡太師下台後,端禮門前黨人碑都能推了搗碎,你爹又算什麼難事?只須得良機作勢。」
「何等良機?」謝皎一愣,忙起身一拜。
「清掃道路,扶我上馬,」他取布巾擦嘴,低聲道,「助他,入東宮。」
「你想從龍。」謝皎渙悟。
「東宮孱弱不當事,主子有心逐鹿,做奴婢的哪有二話。」
窗檐落水成簾,陸畸人在簾后舉盅。
「若能任北伐將帥,收復燕雲十六州,東宮之位便是囊中物。主子素有向學賢名,待他化成真龍,何愁不能為翰林學士平反。」
人間秀喧笑昇平,桌上剖瓜解渴,行菜鐺頭熱火朝天,誰也不曾著心留意近窗二人。
謝皎猶豫不決道:「人走茶涼,經此一遭不死也殘,華無咎本無機會東山再起……你非要將他趕盡殺絕?」
「瞧瞧,這就心軟了?斬草須除根,七年前玉堂亂,那幫人殺不得你,如今你還不是自己找來了?」陸畸人謔弄道,「蛇鑽竹筒,曲心還在。華勾當少時拜在李倫膝下,行事必與主子不契,一味打壓不除盡,將來必留禍根。更何況,不是我要將他趕盡殺絕,是傅提點下的毒手,他不曾防你,當知你若出手,下場將和華無咎一樣,好不到哪去。諸仇未平,做什麼蠢事。」
謝皎只好答道:「言之有理。」
花衣小廝來人間秀沽酒,抱一隻烏溜溜大罐,腆厚肚挺細腰,抬腳顫三顫,打個旋邁了門檻。眼熟的吆喝道:「孝官今日有錢打酒,想必昨晚扔骰子贏了不少?」
「祥官講笑話,扔骰子仨瓜倆棗,哪比爹娘雙全吃喝來得容易。」孝官放罐子笑罵,「行菜,沽滿!速切二斤熟羊肉,果子店閉市早,我去給娘買一份香蒸鵝心。」
行菜應聲連舀幾大勺桃花酒,鐺頭自送來熟羊肉,因是常客,還饒了孝官兩條雞爪。待他走遠,祥官守一碟醋蒜苔,食不下咽啐道:「恩客為父娼為母,小王八蛋。」十丈外,小子住腳蔑道:「春風喝完打秋風,老窮酸鬼。」
晌午又落雨,孝官風裡來去,也不敢快,也不敢慢。意氣之餘,竟舍兩錢給街邊化緣的和尚兄弟。
「師兄,錢。」飲光兩眼鰥鰥,無智夢中一抓,咂嘴嘟囔道:「都是我的,誰也別搶。」
及至桃花源,正逢華無咎出門,孝官掐指一算心說壞事,近前才見便宜爹臉上叫貓撓了彩。
三道蔻丹痕,狸奴氣性不小。孝官擱下食盒酒罐,不敢再叫爹,眼巴巴道:「菜飯點心桃花酒,買都買來了,只差擺盤,吃幾盅再走吧。」
銀茄袋砸頭,小龜公自知下月例錢盡在其中,不敢聲張,只顧撒手接。華無咎破簾而去,孝官掏出幾枚銀錠,摸頭又試得一手血痕,心說爹好大勁道。
「小猢猻,你娘餓了!」內院傳聲。
孝官癟嘴,提吃食入幕,嫌道:「嗔拳不打笑面人,桃姊,你這又是何苦來哉。」那人鶯笑道:「龜兒子,好大塊血印,過來讓娘瞧瞧!」孝官罵道:「薛桃娘,少女嫩婦的,誰是你龜兒子!」
館外雨緊,華無咎撐傘跨過得勝橋,胸口倏忽一抽,張口無進氣,鐵扇幾欲墜地。
……
……
熙熙樓二層,天字型大小廳,傅宗卿正對明窗,案前一套定州花瓷甌。
沸水滴線入盞,茶膏盈盈如融膠,受熱后愈漸香沛圓滿。傅宗卿眉頭舒展,細風悄然入室,白練微不可見一抖,茶麵漏破,注湯剎停。
花刺悶頭摳剝蓮蓬,青子如玉粒,少頃攢下滿滿一大捧,自顧自吃得香甜。老驥氣沉如淵,倒掉廢茶從頭再來,專心致志煎水,彷彿能藉此蒸去老人斑,燙平額前溝壑山川。
「謝皎誘捕蕭宜信,先告勾當,又派人往樊樓知會您老人家,」花刺囫圇道,「上二指揮但凡遲到半刻,她便已闖下彌天大禍,砍了人頭當球踢了。」她骨溜轉眼睛,想想又說道,「蔡太師卧榻不醒,眼見不剩多少時候。勾當官立下大功,三大王必會重賞於他,一個皇城司,還有什麼可賞之物?」
傅宗卿冷冷道:「老夫一日不仔細,他二人就生出如此多事端。那小娘皮自陳站在我這處,如今看來,無非鼠輩伎倆,裡應外合,不值一哂。」
「陰掉王親從不提,看華勾當這架勢,擺明要騎到您老人家頭上!」
「僭主之人,」他道,「當殺。」
花刺朝窗外十字口望去,忙道:「傅提點,他一個人走了,不追么?」傅宗卿悠悠對小火爐扇風,答道:「不急,有人代勞。」
……
……
勾當官孤身私會桃源,儼然有託大之意,看在旁人眼裡,便是得隴望蜀的挑釁。
熙熙樓下大街,華無咎神色如常,自封氣海,拖步往皇城司去。雲翳漸布,怪風颼颼刮刮,六月的天孩兒臉,半日未晴又作陰鬱之態。穿行一箭之地,曲曲撓撓遁入西雞兒小巷,四周無人,再越過巷尾,趙太丞藥鋪便近在眼前。
卻在此時——嗚嗚風裂!
清涼傘蓬一聲怒放,華無咎兩腿滯澀,且掄且避,鐵扇如甲緊護後背,一輪箭雨結束,強避於牆角。
皇城司腰牌在特殊桐油中浸泡過整整十二時辰,氣味再稀十倍,勾當官假作聞不見也難。察子蒙臉伏成一排,正待換箭再發,陡然聽他喝道:「放肆!」
獨眼漢抬手,牆頭弓弦滿張蓄勢,只待一聲令下,便能將傘破人孤的華無咎射穿成泥。那人潦草抱拳道:「華勾當別來無恙,不知下官這副招待,勾當官可還滿意么?」
——上二指揮馬親從,臂膀結實身長八尺,秦鳳路悍匪出身,與人斗敗失一目攜金入京,權捐個武官消遣。
「以下犯上,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嫌自己命太長?」華無咎低促粗喘,勉力平復氣息,不露顫聲窘態。
馬親從笑如破鑼,左一下右一下揮舞朴刀,潑剌剌道:「洒家在塞外殺党項人的時候,你還躺在老娘肚裡睡大覺!王親從待我極好,不想被小輩暗算,連夜丟進烏台獄,這口惡氣他咽下去了,我卻得幫老兄出一出!」
華無咎道:「昨日因種下今日果。入獄是他咎由自取,與本官並不相干。」
「你以為我是那桃花洞小娘,說什麼鳥話都信?呸,洒家可不好誆!」馬親從舉刀做個起手式,幾步搶殺上前,面目赤紅,提刀劈向勾當官脖頸,勢比開山斷水。
二人纏鬥不休,數十招過,巷裡亂雨如箭射蔽天。渾漢不意未佔上風,大喝一聲,運足氣力當頭劈下,竟使出了斬馬刀的功夫。鐵扇再堅固不過是小物件,華無咎手無刀槍,肉身泥胎,這一擊如何能擋。
鐺——
兵鐵對沖,雨針蕩然一震!
崩筋碎脈,勾當官吃了大虧,喉舌腥甜,心肺險崩出腔。華無咎屈膝,雙手橫棍,迸一口血吞下,氣力絲毫不敢有泄。忽在此時,不知何處飛來一支水蛇箭,刁鑽擦他身過,噗一聲鑽入悍匪膝下,深不見尾。馬親從受創落地一滾,登時泄了氣勁,三兩下甩掉殘傘卷屑,對眼照看,刀鋒豁口卷刃,方知那一擊力道十分剛猛。
傘骨腕口粗細,灰亮如舊木,削去累贅正是一條金剛棍,揮耍起來呼嘯生風。
馬親從糾了輕敵大忌,心道,忒奶奶的,這白面書生看似瘦弱,背後竟有意藏拙,還富得流油,撐金剛傘護身也不嫌累得慌!獨眼漢瞽目發燙,強撐腿站起,轉身縱刀暴嗷如雷,攻勢疾如潑油。華無咎力不能支,紅衫眨眼見血。
「傅提點許你多少好處?」
「潑天富貴,天大好處!」
勾當官冷諷道:「你以為我為何片甲不帶?」
馬親從煩道:「文人說話繞死個毬!你穿鐵衣來,洒家照殺不誤!」
「本官人馬也在路上,你不妨賭一賭,傅宗卿和我誰先輸。」
為首察子喊道:「馬老大,你聽他滿口胡柴!勾當部下盡出城看顧流民,若早有後手,怎地喘成牛樣!他落如今地步,正是報應啊!」
話沒落,華無咎再拖不得,鬼行縱身欺前,運足餘力掄向馬匪天靈蓋!
……
……
昨夜鬼市猶在眼前。
「女穿紅為嫁,男穿紅卻是為何?」
「為貴。」
宋人貴服尚緋紫,謝皎在他背後奚笑道:「你想攀高枝兒,高處不勝寒啊勾當官。我等耳目之人,生不在明處,死也棄不得暗。除非脫身賤籍,一人之力,怎做得了奪朱之事。」
「生死無常,冷槍暗箭難防,要活到最後,活著的走狗才是走狗。」
華無咎默想,隨即噴出一蓬麻血。
「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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