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桃李
血滴啪嗒墜落,須臾冒急了,細流浸潤橘紅褙子。
半截朴刀深嵌華無咎腰腹,他使左掌攔住,虎口大裂,肉指森然見骨。剩下半截帶把攥在馬親從手中,無進無退,各自僵立不動。
一股赤血蜿蜒蛇下,漫過眼鼻口角,天靈碎裂,馬匪震懼失聲,慢慢撒開雙手仰倒。他疑心華無咎落過草,人若為寇,匪氣難消。勾當官必在血堆里滾過一回,否則電光火石間,此人怎有膽量赤手奪刀。
馬親從胸前淋漓,吐不出半個字,死不瞑目咽了氣。
華無咎咬牙連點幾處要穴,血失漸緩,但細涓長流,非藥石不能止。朴刀隨腰腹一起一伏,貿拔必死無疑。他飽提內力,不知為何受抑,已不到平常五六成。躊躇片刻,咬碎一口鐵牙,赤手空拳掰折朴刀,留七寸殘刃未取。
經此一攪,傷口出紅又急。
馬匪把子昔日慣用斬馬刀,東京雖不似塞外恣意,朴刀斷後依舊長過凡鐵。華無咎倚刀把不倒,兩眼發黑,傷勢駭人可怖。不遠處猶剩一群雜魚爛蝦沒收拾,無論利誘威嚇,必得在昏迷前懾服他們。
親從已死,眾人目睹驚變,見勾當官一身血葫蘆尚未斷氣,紛紛持弩上弦。
膽大的要收漁翁之利,三兩步舉拳搶來,華無咎抽扇一擲,鐵扇飛轉如刀,當場削去察子半顆腦袋,囫圇一團,毛髮並血肉摔在巷中,餘眾果然駭破了膽。
華無咎粗重喘息,緊撐刀把以免墜地,兩腿如棉如木毫無知覺。
他單知昨日捕得蕭宜信會招人惦記,卻不想暗招來得如此快,絲毫不留喘息之機。眾人伺伏一刻,盯他並無其他動作,便又明目張胆湊上前來,徐徐抽刀搭弓,圍殺豬狗一般陣仗。華無咎昏笑,咳出幾口血沫子,眼前一片灰黑。
他心道:「人死前總得想些憾事才不算枉死,怎地我卻不同,半點好壞都記不起來,難道老天爺存心要我死?」
話雖如此,腦中晦極漸明,此岸晦了,彼岸明了,直似飛軀脫殼一般。
……
……
十年前太學上舍,瓊林宴開罷,內外一片歡欣。
「你真要棄文從武,平白浪費這大好前程?」
華樞一早跪別,李倫飯不及吃,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今次取士,李司業又有幾名得意弟子中榜,連喝幾場謝師宴,春風得意滿面紅光,走路衣袂翻飛,只差與後生策馬同游。
華樞著青衫襕袍,摘掉士子冠戴的東坡巾,朝他端正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桃李滿樹粉白,李倫受禮,止不住惋惜道:「這一去,幾時能回來?」他見弟子長久沉默,擺了擺手道:「各有各的緣法,罷了,罷了。」
師徒心底似明鏡一般,經此一別,二人道路再難相通。十年開蒙授業之恩雖不能一筆勾銷,卻也和煙消雲散沒兩樣。
「家門巨變,旁人置喙不得,我是你師父,有句話你必須牢記在心,至死不敢忘——
「三王之王而死,五霸之霸而死,堯舜之仁而死,桀紂之暴而死。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覆焉!」
儒門重生死大義。
君子之死無非歇息,離離春草,後世逢生則萬古不亡;小人之死卻是覆滅,狡謀竊國,天上地下皆受人唾面。李倫出口擲地有聲,華樞不禁一愣。他心知師父欲言泰山鴻毛之分,要他做君子,生得其用,死得其所,死生千鈞重。
只是臨別之際一連六個死,這番真情表露實在不甚討喜。
李倫又道:「成鋼百鍊,太學生心懷社稷。既入李門,行事更當如此。為師只道你提前結業,出門遊歷四海,決不是行百里九十而退的臭窩囊廢!你無宰輔之器,卻是言官的好苗子,可惜我那義兄久遷不在烏台,無人鋪路,是我虧欠於你……
「若有半分違逆,我便是死,也決不要你來墳頭上香!」
華樞拜伏稱是。
李倫見狀吁口氣,和緩道:「言辭雖激,亦合乎儒門大義。人心多詐,你非生坯子,一切須得留神。倘一日事罷,趁為師尚在,就早些回來吧!」
華樞應道:「我省得,師父慣好當面折人。這些話比起平常,根本不當什麼。」
李倫一頓,怒道:「爺們二人相識於貧賤,雖以師徒相稱,到頭來這點忠言都忍不得么?」
「師父說得,我便忍得,不管好話壞話,弟子哪句不曾聽呢?」
華樞起身將行,及至邁出司業院署,李倫驟然呼喝道:「你小子!逢年兩節一壽,來師父這裡點個卯!」
他沒回頭,如芒在背,匆匆逃離太學春苑。
那男人沒好氣甩袖道:「小兔崽子,敢不來老子戒尺伺候!活剝你一層皮!」
……
……
華樞一走十來年,脫胎換骨,在東京城站穩腳跟,很成了一番氣候。然而師父從沒等來他的拜壽和節禮,日子久了,只盼他報個活信兒。
細雨撒針,華無咎遍體鱗傷,心道:「師父,弟子為虎作倀,回不去啊。你老人家九泉之下可帶了戒尺?十年分量,打下來不死也殘,就饒了我吧。」
三步、兩步、一步,蠅蟲汲汲叮上前,嗡聲亂叫慶喜。華無咎松下眼皮,謝絕最後一眼。
「……弟子華樞,但願速死請罪。」
咯啷啷——
這響動令人耳酸,華無咎腦中一嗡,直震得兩道眼皮酥麻透頂。半晌未死,他睜開細長眼縫,來人青衫木屐,背對於己守在身前,逼退一波又一波成群飛掠的察子。她劈砍跳躍獨戰十數人,行刀如砍瓜切菜,步聲脆亮,翻飛如鴻,只需一副刀鞘,生生打得上二指揮盡退巷后。餘眾眈眈相向,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無所成地苟活,功敗垂成地赴死,哪個更容易些?」華無咎喃喃道,「不甘心,我不甘心……」
謝皎本已覆面,聽他細語不由側首,疑心自己被人識破,前方箭陣又來,不及多想,立刻回過頭全神以應。
上二指揮張弓放弩,錐箭暴如雨下,咄咄咄扎入牆皮巷瓦,擊起一蓬蓬草木石屑。
謝皎出鞘,能自拚命者,能殺人也。
天地滯礙如樊籠,刀身湛然掠寒影,舉切間劃開一絲光亮。刀光開屏流轉,斷箭亂飛,直扎退了一二排弓弩手。為首察子大吼一聲,橫心越過弓弩,徑自入巷,扯長刀要將她劈成兩半。西北馬匪的兵鐵勢若千鈞,上手極吃力氣,謝皎強抗不得,旋躲再三,刀風割開覆面,她一頭勁上來便蠻衝過去。
嗤!
快刀入肉迅猛,卡骨不動,謝皎翻柄一攪,眼底隱隱然有渴血色,筋碎骨裂之聲駭人可怖。
轟隆隆雲上馱雷。
倀鬼飲血,她拔刀濺紅,揮拭映電,不見半分細碎豁口。那察子砰地砸落,身下須臾漫成紅灘,豆大雨珠沖得傷洞發白,露出橫斜破碎的肋骨碴子。上二指揮驟失兩隻蛇頭,兵荒馬亂,殺敗了鬥志,立刻棄兵跪地求饒道:「勾當官饒命,小的們也是被逼無奈!」
謝皎無暇顧及其他,綁緊覆面,往華無咎舌底塞一塊參片,連扇三四掌,不怕他醒透徹。她避開斷刀將人挾起,越過滿地伏屍,跌跌撞撞奪生門揚長而去。
華無咎渾身濕冷,舌根發麻發苦,囁喏道:「傘,傘……」
謝皎察覺他果然迷糊,暗吁一口氣,沒好聲道:「泥做的骨肉,也嫌雨臟。」
巷空人靜,只有撒撒雨聲。她挾華無咎一直走,木屐聲脆,眉梢眼角墜珠。
咔嗒,啪嗒。咔嗒,啪嗒。
華無咎神志不清道:「送我回去,回、回太學……」
謝皎將他手臂一抬一緊,呸道:「回什麼太學!去趙太丞家,求他救你狗命!」
參味入喉,醒昏間南柯一夢。
大雪壓松枝。
「好。」
他輕輕呢喃,隨即失感,墜入黑甜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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