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對影
華無咎驀地驚起,腰間劇痛,無力仰栽病榻。
雨後徹晴,剝開陰雲見青天,晚霞斜照入舍,將他圈在一團暖光之中。
「小老兒來考校你,閣下方才做夢,喊誰的次數最多?」趙太丞見他已醒,停舂豎三根手指頭問道,「謝皎,薛灼,孟婆。」
華無咎口中苦甘交加,尚未回魂,用舌推出一塊發白參片。
「師父,師父,」學徒使巾抹掉參片道,「你說假話,並沒有孟婆。」
「他都走到奈何橋了,叫幾句孟婆有什麼不對?」趙太丞作獅子吼,「賈真言,師父不曾灌你孟婆湯,九百九十九劑敗毒散配完了么!」
賈真言噤聲研葯,面前柴胡堆成小山,百未盡其一,他小聲道:「老人家要和氣一些,以後還得徒弟養老抬棺戴孝,你凶什麼凶。」
「孽徒,有你受的!」趙太丞撂下一簸箕藿香,「當初是你要救災,小小年紀誇口,不怕閃了舌頭!賈神醫日夜忙活,目下救了幾根牛毛?少年人半途而廢,講出去真丟我這張老臉!」
賈真言唉聲嘆氣,自覺接過藿香除根摘葉。
「橫豎你只瞧得起大師兄,我就是那路旁撿來的便宜貨。沒人疼也沒人愛,喂大還能試藥,秤桿都要偏心斷了!」
晚鐘悠長,華無咎一躺半晌,終於醒個透徹。
趙太丞凝神,連施幾枚銀針,把脈細思片刻,安慰他道:「這條命救得險,腸腎沒漏完,晚來半刻血便盡了。坐輪椅將養小半月,拔完毒又是一條好漢。」
華無咎鰥鰥問道:「什麼毒?」
「滇南麻葉子,觸之即入皮脈。大理樵夫進山打柴除了帶雄黃粉驅蛇,還會帶麻葉子葯狗熊。換個說法,眼下你是狗熊,著了仇家的道。」
賈真言奇道:「師父,羅陀部山裡竟有狗熊么?恁大風險,怪不得滇南醫貨貴重!」
「大理風物確與中原殊異,」華無咎咳道,「在下誤中奸人算計,僥倖逃命,不知何人送我來此?」
「這位狗熊兄台,你昏死在藥鋪大門外,師父他老人家顧忌招牌,不得已才把你撿進門。」賈真言汲汲營營道,「救人須救徹,就好比那貓兒狗兒一般,不撿白不撿,撿來還能逗個趣兒。我看你穿戴不俗,可否多施一點診金,我好拿去賑災,也算你一份功德。」
「小老兒怎養了你這個冤家!」
趙太丞轉頭朝華無咎比劃個八,道:「送佛送到西,治病送輪椅。承惠十五貫,折扣好說,收你八成底價!」
葯舍門外篤篤響,人聲傳來道:「師父,開封府上門送診金,衙役在前候著呢。徒弟應付不來,你老人家快去瞧瞧!」
賈真言十七八歲正當年,藿香理得三心二意,及至趙太丞不在,他悄聲試探道:「皎皎、灼灼,念誰最多?」
華無咎道:「灼灼。」
賈真言嘿笑:「兄台莫不是葯傻了?」
華無咎欲坐起身,腰間細布綳紅,痛得他嘶聲仰倒,好半天緩過氣,垂垂覆眼道:「當真?」
賈真言噹啷扔下藥杵,舉右掌自證清白道:「半字有假,天打雷劈!」
華無咎道:「小兄弟,你姓賈,不姓甄。」
「列祖列宗賜的名姓字輩,做太醫也是賈太醫,我有什麼辦法?甄真言甄真言,嘿!聽起來似針針眼一般,這不說我小心眼么?怪不好聽的!」葯徒忿忿。
窗外蟬鳴聲遠,蜻蜓振翅,枕席間一股苦澀藥草氣味。
華無咎唔道:「我講她幾句壞話?」
「你嫌她吃得多,腸胃不見底,餓起來饕餮吞天,簡直八輩子沒吃過飽飯,」賈真言信誓旦旦胡扯道,「叫她出去要飯,再別回來找你!是了,兄台怎麼稱呼?」
「鄙姓葉,葉霜海。」
華無咎道:「忝居騏驥院,是名馬監教頭,做些馴罰良駒的活計,不會逃你診金。小兄弟別擔心,再有一炷香功夫,我那白眼狼長隨就該沿街找過來了。」
賈真言打個哈哈,一腳踹翻了葯碾子,華無咎看他手忙腳亂怪可笑,問道:「配的什麼葯?」
「敗毒散。葉教頭有所不知,近來暑氣重,我略配幾副葯,好給西郊流民自保。比不得合劑局,算不上什麼值錢東西。」
「善心可嘉,只是你這副葯,聞起來總有些不對。」
賈真言停手,局促道:「葉教頭也聞到了?實不相瞞,小弟從醫三年,悟性卻不高。分明方子沒錯,使出來就是見效慢。講給師父聽,他又要罵我丟臉。」
華無咎大難不死,停泊此處,因見流霞滿天如火,心底難得生出幾分劫后重生之喜,淡笑道:「在下精通岐黃之術,小兄弟不嫌棄,愚兄或可指點一二,略盡綿薄之力。」
賈真言一喜,叫道:「同行啊!」連忙去端藥草,奔至門外迎頭撞上一個狼眼大漢,那人粗聲粗氣道:「忒奶奶的風流鬼,每回都能死裡逃生……喂!裡頭那個誰,下馬進廟就裝菩薩,這回又沒死成吧!」
他徑入舍中,甩出一張染血腰牌,道:「你的庫府招了賊,老子順手,幫你除掉一害。」
……
……
出趙太丞藥鋪再過金梁橋街,酒樓飯鋪鱗次,東京人不愛去家動手做飯,傍晚時分食客滿座。
「太師之禍不在太白星,在他老不知退。」
「這話著了,恩寵再盛又如何,當晚翰林降制!昨夜六鶴堂地動山搖,是人都當個笑話聽。」
「兄台高見!高見吶!」
湘君樓大堂,茶博士煎湯注盞,閑漢酒客聚作一團,嘁嘁喳喳地指點江山。謝皎累得狠了,歇憩片刻,痛快嚼下一整隻香栗炙雞,外加兩籠屜赤豆饅頭,牛飲三大碗沙糖綠豆冰涼水。酒足飯飽方知疼,輕捻嘴角嘶嘶出聲。
行菜瞠目結舌道:「壯、壯……女、女俠,燒刀子一壺來嘍!」
謝皎應好,烈酒澆注倀鬼刀,淅瀝落在腳旁,刀身照面如雪花芙蓉影。信札袒露,壓在荷袋下,不懼讓人瞧見。首尾並無提稱落款,只有八個單薄的瘦金字:「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末了一枚紅印。
「給事中,這些人妄言惑眾……」
謝皎耳靈,側目望過去,角落裡青巾漢子侍立,一邊朝座上儒生拱手,另一邊蹙眉旁聽閑民大談國事。儒生絳衣東坡巾,氣態夷和,約莫四十上下。給事中收傳文書、編髮邸報,執掌都進奏院,乃是光明正大的前堂耳目。她略思索,此人必有品階在身。入肆微服私訪,這是親聽輿議來了。
梅執禮豎掌命他噤聲,那漢子只得噎住話頭。
「太白現世,當晚翰林降制?沒個旬日的,朝廷辦事能有這麼快?」
「可不敢細說,帶累了在下朋友!不過這事兒嘛,進奏院邸吏人人皆知,口耳相傳,就算不得秘辛啦!」
「四錢一份知新聞,這位哥兒想是沒讀過昨日邸報?」
閑漢話止,報探子胸前掛著褡褳,呵腰對他們道:「容小人說一句,諸位哥哥光知蔡家變故,可知今後誰來執宰都堂?」
青巾漢子面色不愉,低頭重哼一聲。
謝皎使白布擦乾燒刀子,倀鬼低鳴,鋒亮如方開刃。那漢子倏時抬頭四顧,儒生渾然不覺,模糊傳來幾句碎語:「……查清哪家書肆,究竟以何種手段與邸吏勾連。」
青巾漢子猶豫道:「給事中,開封府亦在查禁小報,下官擔心……」
「進奏院疏漏,當由進奏院彌補。皇城司便罷,那幫爪牙自有體系,所知根底比官家都多!」梅執禮捋須哼一聲,「晏判官乃故人之徒,我不好與小輩爭勝,你自己便宜行事。」
漢子俯首稱是。
謝皎將刀扣回腰畔,呸地一聲,噴吐舌下黑沉香丸,猛漱幾口烈酒,痛將心肺灌濯一清;撕信泡在酒碗,悻悻然招手吆喝。
「店家,結賬!」
大步一邁揚長而去。
夕照流雲馱火,東京城遍處鎏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