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傀儡
延秋坊,傀儡棚。
天將放黑,汴河南岸人滿為患。今夜有肉傀儡戲可看,軍巡鋪同樂其中,市井凡庸交雜,場面自然混亂一些。
孫通判從兩浙路秀州動身,及至東京城,自去驛館遞鋪呈上通行館券,放好一干行李,便大手大腳地出門尋樂子。饒是他看盡蘇杭富庶,仍不禁感慨京城繁華,風頭並世無雙。
飽啖一番后,孫通判心心念念欲去桃花洞消火,孰料腳不沾地便被遊人裹挾入棚。既來之則安之。勾欄通明,戲台四柱懸燈走馬,彩繪三國故事,一匝匝旋轉,魏蜀吳就在半空中虎虎生風地打將起來。
兩旁詩牌燈上書:「一塵不到俑人地,萬象同入傀儡門。」
凈光琉璃,如露如電,真不似個活人世界。
欄杆圍著戲台,相撲使棒演個遍。孫通判與諸人坐在腰棚里,不由嘖嘖稱奇,心道果真裕足之處才有這一等一的雜耍。
閑漢雙肩背竹箱湊過來,笑道:「戲是好戲,不知官人可要吃些什麼消遣?行貨童叟無欺,香葯脆梅五錢一包。」
孫通判嘖聲道:「又不是三歲兩歲,誰吃那黏牙膛的蜜糖果子!小兄弟,我問你,附近哪家桃花洞最為銷魂?你若答得出,我便包了你箱中所有的烤腰子。」
閑漢叫道:「樊樓一試,美名無兩,那自然是李行首的菀柳閣了!官人口音不似開封話,想必來京不久,沒門路卻也入不得菀柳閣。河那頭有薛灼灼和秦妙觀,同是京城頭等美妓,官人不妨試試門道。」
李師師花名在外,孫通判初入京城並無多少人脈,聞言氣餒道:「罷,腰子拿來!」閑漢喲了聲:「官人待在此地莫走動,小的只賣香糖果子,半盞茶來回,現去夜市買腰子。」孫通判揮揮大掌,示意他且去不妨。未多時,果送回一碗熱氣騰騰的烤腰子。閑漢得一錢半賞,喜笑顏開,搓手寒暄道:「北方味重,不知官人從何處寶地來,還吃得慣京城菜么?」
孫通判噱笑道:「鄉野陋處,哪敢妄稱寶地?東京城一磚半瓦也能砸著天潢貴胄的項上金頂,在下草銜加身,無非入京述職罷了。」
「啊喲啊喲!小的一向不會看走眼,竟真是個大官人!」閑漢笑嘻嘻躬腰請安。
孫通判食畢,自覺腰桿挺拔有力,還銀碗給閑漢,蹙眉道:「卻有一事不明,京城附近髒亂無端,難道開封府向來沒管過?」
閑漢一拍大腿,道:「呔!南逃的流民,大官人不提也罷!」
「這話怎講?」
「契丹女真斗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殺我來我殺你,北邊地界盜賊蜂起。巨寇兩眼赤赤,財命當前,誰管你是敵是漢!」
「這……北方三路邊民,全都流竄到開封府來了?」孫通判惡聲道,「唉,南來北往,儘是刁民!」
「大官人這話怎說?」
孫通判一拍大腿,道:「呔!兩浙路的妖人,小兄弟不提也罷!」
「你倒說說,兩浙路怎麼了?」
傍近忽有人發問,他二人齊齊望去,那少年人環臂抱刀,青梅褙子踏木屐,烏髮新沐未束,鴉鴉如雀羽,一時辨不清男女。孫通判咕咚吞唾,答道:「說來話長,這位……這位兄台也是兩浙出身?」謝皎嗤笑:「魚眼珠子,誰是你兄台。」
卻在此時,花鼓由疏漸密,彷彿棚外又起風雨。諸人聞聲驟靜,翹首以盼,終於等到今夜的重頭戲。
勾欄正中央,生綃編作桂牖,一輪澄黃圓窗高掛後方,嫦娥月中投影,轉瞬裊娜人至台前。斗大明珠,玉骨靈肉,渾不似凡夫泥胎。
「好輕功。」謝皎暗道。
她身上並未拴吊細線,行止間竟似處處受制於人,一舉一動渾如木偶傀儡。諸人盡皆抬頭覷向戲台上方,未見經綸手,不敢大聲喘息。琵琶輕巧靈快,偏又潛雜嗚嗚咽咽的南簫,樂極生悲,纏綿哀婉至極。嫦娥竊得本屬后羿的不死葯,眉宇遲疑不決,手腳愈發活絡如生。
鼓點將破,諸人心頭大亂。四方倏忽颳起無邊風雪,肉傀儡身不由己,如亂水浮萍,一陣風飄上天去了。
下一剎,明月當窗。靜女披髮長衫,坐在稀疏寥落的桂影中,苦於天地之分,幾次開口叫不出后羿,只悲鳴道:「人間有味俱嘗遍,只許長生一點甘!」
泛音弦驚,台下闃靜,四角焰火乍然衝天,照不見黑漆漆回頭路。孫通判瞠目結舌,宛如蝦蟆成了精。
抱刀少年人率先捧場,怒喝一句好,拊掌聲隨即山呼潮湧。那傀儡也不笑,也不讓,抬袖便要回戲房,陡然被人高聲喝止道:「這嫦娥手大腳大,身長八尺,美則美矣,瞧著忒不對味兒,莫非是個男倌假扮的?」
孫通判一腔文人脾氣,登時鄙薄道:「風雅之處,說什麼渾話!」
「酸秀才,假清高!」浪蕩子嗤之以鼻,轉而笑鬧起鬨,「小倌人快將裙底掀開,叫你爹爹當場瞧一瞧!瞧得中意了,爹爹賞你棍子吃。」
嫦娥背對諸人而立,僵若傀儡,真成個死物了。他陡然轉過身來,使本音低笑道:「油嘴滑舌,我替你摘了棍子餵豬可也好么?」
孫通判又成了蝦蟆精,腰若綿柳,有些撐不住他堂堂正正的男子漢身軀,兩手垂下身側,忽地嗄叫:「茄袋!誰偷人茄袋!」閑漢早也溜之大吉,諸人低頭相顧,果有小賊渾水摸魚,立時嗡嗡四散。傀儡棚吵鬧不休,從月蟾宮墮回有血有肉的活人世界。
盤纏全失,孫通判急得團團亂轉,一拔腳出了腰棚,再不顧念那人究竟是雌是雄。他腳底生風,沒頭蒼蠅似的亂飛,恍惚咂摸出一點門道:閑漢說不定早就盯上自己,只待趁機下手,東京城的下九流也還是下九流,並不比別處高貴。
傀儡棚容人成百上千,孫通判東南西北各衝撞一遍,這才汗津津地跨出瓦舍。涼風習習,無星無月,他悶聲疾走,路過黑黝黝巷口時,腳步霍然剎停。
——半截斷指砸落足邊。
浪蕩無賴將今夜所得悉數交出,跪下來哭爹喊娘,仍討一頓好打,癱倒在地抽搐。那人背對巷口,隱在燈火照不見的陰影下,挽個漂亮刀花,笑吟吟唬他們道:「還少一根,做不成環。我數三下,你們自己不選,我便任挑一人取指,那可就賴不得我啦!」
「女俠寬宥則個,手是吃飯傢伙,兄弟五個成一家,再砍就只剩腳趾了!」為首者涕淚俱下。
「三——」
「活菩薩饒命,活菩薩饒命,小的們再不敢犯渾了!」餘眾磕破頭。
「一。」
刀起指落,三指血淋淋橫飛,為首者慘叫,捧殘掌痛昏過去。
燈火搖搖,孫通判眼尖,辨出他正是方才要掀人裙底的那個浪蕩子,不禁心下大快,暗叫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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