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蒓鱸
秀州魚米之鄉,草市堪足,無需鬼市暗中交易。孫通判出身鄉紳之家,自幼長於江左,收繳花石綱曾與同僚閑談,由此得知鬼市一說。
那名趙姓同僚乃東京人士,內外三城奇絕處,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年前赴浙公幹,累個磨勘,現任秀州縣丞,將來回京要進秘閣做京朝官,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二人結交共事,孫通判獲聽見聞之餘,暗生攀比心思:同食一江水飯,何以自己便如同井底之蛙?
「入口高懸紅梔子燈……」他徘徊不遇,跌腳埋怨道,「怎地是處都掛,韭菜豬腰子不要錢么!」
街頭游燈未歇,一對恩愛夫妻從他身旁經過,手挽手笑鬧,鬧了個嘴對嘴兒。
孫通判打個噴嚏,酸唧唧道:「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叫花雞!」
「長郎,若我官人也能如你一般,那該有多好。」蓮足嫂嫂軟聲喟嘆,撲騰著翅膀投懷了,那長郎抱她左搖右甩,二人交頸,又來個嘴對嘴兒。
孫通判不意是對野鴛鴦,如臨大敵,暗鄙道:「哼!不害臊,好沒臉皮!」念罷疾疾而退。梔子燈嘎吱發笑,他一頓足,不知為何,偏看那一盞暗得出奇。稍探五六步,前方三燈懸樓,「忠義廉」大字潑墨淋漓。
「皮肉色相,皆是虛妄。」他指煙月牌照念,左右無人,嘿笑一聲鑽入巷中。
兩炷香后,孫通判懷揣包袱,臉上蓋枚菱印,心怦如鼓,做賊一般逃出錄事巷。眼下盤纏既有,非得吃一頓夜宵壓壓驚不可。州橋夜市太遠,饞蟲又難忍。他任擇一家南食店,要三盤魚兜子,十分闊綽地潑滿香醋,冷不防聽人道:「中原水產,到底不如兩浙鮮美。」
隔道桌子,酒喝一半,原是在傀儡棚中抱刀叫好的少年人。孫通判仔細揉眼,認清小娘子眉宇,登時手腳一軟,以為她來找自己滅口。
謝皎起身一頓,面色如常坐在孫通判對面,同他寒暄道:「閣下口音聽來十分耳熟,敢問仙鄉何處,是在浙東什麼州縣?」
近看色姝,松挽個髮髻,稚香似醉,偏又笑目相對。孫通判一愣,見她唇珠欲滴,莫名想起野鴛鴦的嘴對嘴兒,漸漸漲紅了麵皮。
「不瞞小娘子說,在下自浙東秀州廣陳鎮而來。家資略豐,胥山腳下有幾頃薄田,現在秀州為吏,至今未娶,俸祿……俸祿……」
謝皎失笑,忙道:「打住,打住。」
孫通判沒留神,咯噔吞下一枚魚兜子,泛淚嗆咳不止。謝皎遞來一碗茶,他咔咔謝過,轉身喝個一乾二淨。
「原是同鄉,怪不得一見如故……」她單手支頤道,「我就遠啦,我在明州梅嶺上有個家,面朝東海,大風刮人睜不開眼,白梅留不住花,我又沒見過雪。」
「不遠,不遠!」他連忙道,「左不過三五天功夫,快馬一騎也便到了。你來秀州看茶花,白茶花並不比梅花差!」話罷一頓,自我安慰道,這麼一個菩薩童子,怎會在暗巷持刀行兇?一定是自己看岔了,該罰,該罰。
謝皎笑著搖頭,道:「不必,出鄉太早,家沒了,哪敢再回去。」
孫通判語滯,推過瓷盞相邀:「很好吃,你怕久沒嘗過,試試味道如何。」
魚兜子冰皮肉餡兒,她舉箸挾菜,啊嗚一口納下,連嚼三嚼,好奇道:「這就是浙東味?與我想的不同。」
「總有七分像,」孫通判打個哈哈,「出門在外,無非吃個名頭,哪能真解思鄉之情。」
行菜經過,謝皎招手又要一碟,笑道:「這盤算我請你。」過分生疏就傻了,他也不和人客氣,應道:「多謝美意,娘子……敢問娘子怎麼稱呼?」
「免貴姓謝,排行老三,人常叫我謝三娘。」
「鄙姓孫,一樣排行老三,兄弟幾個叫我三哥兒。」
「三哥,三哥!」謝皎笑嘻嘻學幾句,見他耳根紅透,復嘆出聲,「魚膾蝦醬那味道,讓我惦記小半輩子啦,奈何總回不去。」魚兜子粘筷,孫通判來時興緻昂昂,如今食不知味,埋頭苦吃半晌方低聲道:「兩浙不比以往,三娘子若能在東京安身立命,何苦非要回去?」
小小南食店,一時只聞旁人吸溜湯餅的動靜,呼哧呼哧灌江飲海。
謝皎道:「兩浙究竟——」
「魚兜子來啦客官!鐺頭留過心,全沒有半條薑絲兒,用好,用好!」
行菜小哥肩疊二十來盞菜肴,落盤就地一轉,自赴別桌上菜。謝皎道謝,挾一枚晶瑩剔透的魚兜子,錯把香醋當糖汁,入口皺眉道:「好酸。」
二更二點不到,店裡湧進一幫苦勞力,呼喝著與掌柜問好,提十來只水瓜遞給行菜。他們各取一份煎魚飯,又央行菜倒黃湯來,連吸帶喝,好不香甜快活。行菜見不夠,端出幾碟小癟的魚兜子,盡數撥給少壯後生,笑罵:「慢些吃,又沒人搶!」
孫通判奇道:「這……勞碌漢也都吃得起?」
謝皎呷綠豆甜湯,答道:「三哥有所不知,二更以後,店中大小菜色一律九錢。掌柜的說了,既賣不盡,不如分吃,圖個長長久久。」
「中原水產生意,到底不如兩浙興旺。」他大發感慨。
謝皎淡笑而已。
「掌柜的,銀盤一概收回來了!」幫閑漢子大步進店,搭肩汗巾濕透,手提兩籠吃剩的餐器,「呼索太多,相隔又太遠,我一人送不及。掌柜的!掌柜的,漲兩個錢可好?」
行菜奇怪道:「張老兒家只隔一條街,小孫子擺滿月酒,指明要切二兩熟羊肉,外加一壺乳酪,你走過去只需半炷香,怎地送不及?」
「呔!有個嫂嫂偷食兒叫夫家捉住了,眼下扒衣大鬧,說要賣去鬼樊樓,街口水潑不進!我若去送,只能繞道,莫說半炷香,再添一炷都趕不上。」
幫閑漢子大笑,左抄一籠熟羊肉呼索,右挽一壺黃澄澄乳酪,邊走邊道:「長得怪嫻靜,誰想是這等貨色,待我回去瞧她一瞧!」
「——小哥,嗝!桐皮熟膾面,再來一碗!」
「好嘞,客官稍待,桐皮面這就上桌!」
行菜頭大如斗,分身乏術,幾步鑽去后廚。
「作孽來,作孽來,鬼樊樓那等魔窟。」掌柜上了年紀,越發不明白後生少年的路數,止不住跌腳長嘆。
「老人家,這你就不懂了。」那食客濃眉大眼,舉箸指點,飽吸一口湯餅,攪和舌頭含混道,「食得鹹魚抵得渴,浪過潮退,便是魚水夫妻一筆勾,哪個管你生死。」
「當真?」掌柜捻須不信,「五十年前我老人家成婚之時,那可是許下了海誓山盟啊!」
「親眼見之,確是這道理。」謝皎笑道,「你老人家平生不出東京城,哪知外頭滄海桑田。少年人掙前程居無定所,成雙吃飯都難,豈不是見到一處火光便要偎前取暖么。生死相依破鏡重圓,話本子海了去了,雖為佳話,終不如飛鳥各投林來得實際自在。」
那食客朝她略一拱手,清了清嗓子吆道:「嘿,娘子可不像那種尋死覓活的鴛鴦鳥,一生只爭一個巢,與我一般,是個逍遙之人。」
「過獎。」她道。
「三娘子還……還成過親?」孫通判傻眼,「莫不是孩兒親,你也不願,無疾而終?呸呸,三哥又說錯話了……該罰,該罰!」
「——我守寡。」
她回眸一笑,粲然道:「命太硬,親朋夫婿無一不克,獨我苟活遊盪,實在晦氣得厲害,你不要同我走靠太近。」
「當真?」孫通判莫名脫口而出,「這般拒人於千里之外,總不嫌累得慌么?」
謝皎一愣,塌下肩背,埋首伏桌道:「命不好,哪敢累人共沉淪。」
她想,真是奇了,旁近者虛與委蛇,萍水相逢卻能嘔出肺腑。
「兩浙再變也是家,此間事了,若能回一趟家就再好不過,」謝皎瓮聲道,「只是院中兩株梅樹多年無人照料,怕已枯死,感覺對它不住。」
「相距咫尺,思慕無能入她心肺一分半寸,還說渾話引人墮淚,孫黽啊孫黽,你真是該死了。」
孫通判心底一邊自唾,一邊又忍不住瞧她瑩爍的雙眼,脫口而出問道:「他——我那無福的兄弟——他去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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