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紅線
「阿嚏,阿嚏,阿嚏!」
章宅梅山堂,晏洵連打三個響,掩鼻告歉道:「學生失態。」
「洵兒老實說,誰惦記著你呢,」章援舉起香櫞藥酒,「來一碗如何?」
檀嬰本在收拾食盒碗筷,聞言起身道:「我去溫酒。」
「多謝師娘。」晏洵瓮聲以應。
「你師娘面冷心熱,在外受過苦楚,不知怎麼對人笑,並非有意如此,」章援拭乾口角,「奔波一整日,黨人碑可安置妥當了?」
晏洵道:「學生砸了。」
有宋黨爭由來已久。神宗朝時荊公變法革弊,意在強宋軀幹,一改多年貧弱之象。孰料歧見頻出,士大夫各自為營,反覆傾軋,令法屢屢罷廢,亡為政之行,接連三朝亦不能止。
創守夷興亡,其時在守,百六十年守業,三五十載角力,上不溯三代之治,下不見朽木新芽。
崇寧元年,蔡京執相,列司馬光以下三百零九人罪狀於端禮門黨人碑,以為姦邪之人,子孫外遷不得在京為官。章援之父章惇更居其上,附名為臣不忠曾任宰臣者。
「砸了?!」章援咳道,「你……你未免……」
晏洵道:「十八年黨人碑,只少學生兩載歲數。學生掄下第一錘,砸得它石爛如粉。」
章援背手來回踱步,憂道:「蔡攸還在朝內。」
「蔡少保叛父成仇,砸碎黨人碑未必會引他報復,」晏洵一頓,「再者,學生早與他結下樑子,來日清算,不差這一樁。」
「師父回京不積一年,倘我將來走了,別無他人護在你前頭,」章援嘆道,「剛極易折,你年紀還小,不省得這個道理。凡事三思而行,我不願再多講。」
晏洵拱手稱是,並未當面與他扳折,又道:「若非為了查禁小報,一個時辰前學生便該來府問安。傍晚將出官衙,又被一名洛陽學子耽誤了時辰。」
「洛陽學子怎地?」
「他來時被西門司閽扭送至開封府。」
章援噫道:「秀才子弟,讀過書的後生,莫非忘帶路引,這才生了齟齬?」
晏洵搖頭道:「司閽說他神色有異,便與皇城司門卒一同將其拿下,搜出了學子私抄的東坡集。」
章援師從蘇軾,幾次開口,終道:「卻是我錯了。」
晏洵不置可否,及至師父歸位坐穩,他道:「洛陽子一手好字,自賦七律於文集之後,首聯兩句『文星落處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窮』叫學生十分慶幸。」
章援道:「你若想要,我這也藏了本精刻的東坡集,閑暇時借你一覽無妨。」
晏洵失笑,謝道:「學生也有。」
「那師父不懂,何來慶幸一說?」
「砸碑在他之前,而非在他之後。學生與他素不相識,其各所行略證吾道未窮,不墮師祖門風。」
章援呵笑道:「嫌我老啦,嫌老人家不中用。」
晏洵替他捶肩膀,噯聲道:「師父多慮,學生哪敢呢。」
「黨人碑已毀,蘇學士文禁尚不知何時解開,先師在前,為人弟子無所作為,空食祿米,想來未免不美……」章援悵惘道,「秀才後來如何了?」
「私下放了,」晏洵補道,「東坡集物歸原主。」
章援指他哈哈大笑:「你啊你,做得好!咳咳!」逆氣上涌,咳得面紅耳赤,晏洵忙替他拍背。
檀嬰一足將進梅山堂,聞聲皺眉奔來,不忌人前人後,直把新熱好的香櫞藥酒給他捏鼻子灌下去,又拿布巾擦乾口角。待他氣息甫定,這才懸下嗔心。
「談什麼咳成這副模樣?又哭又笑的,誰與你搶話了!」她斥道。
晏洵訕訕,拱手道:「都是學生不好,師娘別怪累師父。」
「閑談京中瑣事,興之所至,哪有怪他之理。多大的人了,值當你遷怒么。」章援甘做和事佬調解,「你想聽,我便講給你聽:洵兒查禁小報,誰知在報上查到自己桃花,還是一朵爛桃花,欲斬紅線,百口莫辯,這事燙手得很,你說可笑不可笑!」
晏洵臉上無波,心中發窘,好似做了壞事一般,先給爹知道,爹又說一遍給娘聽。雙倍揶揄這等事,謝悰夫婦也做得出來。
檀嬰一向操持宅中內務,無暇分神其他,不曉得個中緣由,只道:「快刀斬亂麻,這有何難。」
「師娘說得很對,」晏洵道,「桃花雖好,哪能來者不拒?學生挑剔,挑剔得很。」
章援樂道:「你啊你,分明是只千里駒,遇上情事就撞昏頭了!」
晏洵如實相告:「千里駒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情之一字,講究門當戶對,茂德帝姬不是學生伯樂,我之於她,無非一時新鮮。」
章援道:「這話稚氣,我雖過來人,卻也不願苟同。情之一字,講究你情我願,彼此照拂,而非強捺頭喝水。只要科舉再開,門第懸殊決沒有西王母那簪兒厲害。」
「學生無意於她,何況帝姬已為人婦。」
「帝姬自非你良配,我只說個道理。三人成虎,小報空口白牙,師父擔心你會受人攻訐。謝家三丫頭若還在,今年也該十七八歲,正是成婚之時,可嘆無緣喝一杯喜酒。」
檀嬰聽清來龍去脈,輕嘆幾聲搖頭離去。
晏洵闔目,心底百味陳雜,試道:「師父怎知……」
小報赫然入目,章援好容易翻出這張雕版刻印的土紙,揮給他看,笑道:「冷山館夜談,怪有趣兒的,正講到第二回『晏探花金明池奪標,俏帝姬瓊林宴定情』。言語通俗了些,勝在行文流暢,你師父可是一回不落!」
晏洵大窘,啞口無言,須臾上前奪報,折幾疊收入前襟,道:「好線索。」章援吃個啞巴虧,啊喲一聲,沒奈何道:「凡事三思而行,你三思了么?」
「怎沒三思,奪否,奪否,奪否?奪!」晏洵衝口而出,「師父再這樣消遣學生,學生就改字三思,句句重複三遍,也不怕師父聽煩。」
章援一滯,招手道:「又是我錯了。不提那些,你近前來,瞧我這塊文房至寶,看它妙在何處?」
他端坐書案,手托硯匣,不住摩挲匣上「同榜知交」四字。四方硯胎嵌螺鈿珠梅,石質溫潤如胭脂暈。硯堂上方留一枚小孔洞,章援從架上抽出一缽棋子,兩指夾子落於孔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須臾,棋孔自涌清泉,潤澤如玉,凈瑩欲碎。
章援捻起墨條磨了會子,硯中純正無雜色,他抬筆便書:「種竹期龍至,栽桐待鳳來。他年跨遼海,經此一徘徊。」
「好硯!」晏洵稀奇道。
「三甲硯,平生信物,師父們一人一口,說好世世代代往下傳。你介然師父鯉魚躍龍門,朝為田舍郎,暮坐天子堂。他那時筆墨不佳,雖相與結義,卻吃我一頓好罵。濟苦家中藏帖甚多,全叫李介然兜搭了去,我才撈得三五本……」
章援低頭端詳半晌,筆意沉滯不暢,「徘徊」真作雁徘徊,氣道:「哼!他二人走得痛快,分明我才是老大哥。」
他胸中百味陳雜,飽吸一口氣,提筆任書:「洵郎吾三家千里駒也,縱橫四海不倦,萬迭雲端踏飛燕,人謂朝英時傑。吾獨願其子無災無難,心上有個人人,同老圓滿共得——」
檀嬰忽推門而入道:「洵兒,嘗嘗這酒,師娘加了糖,一點不苦。」
晏洵受寵若驚,尚未看完那帖字,雙手接過香櫞藥酒,映光宛如琥珀。他仰頭一飲而盡,面不改色道:「多謝師娘,學生明日一早須得賑濟京畿災民,不打擾師父休息,這就告辭。」
章援憾道:「洵兒急什麼,當年趣事,師父還沒講完十之有一……」
檀嬰唱白臉瞪他道:「忙裡忙外一整天,你不累,我可要歇息了!」
晏洵連忙告退,老蒼頭手提螢燈,一路引他出了烏頭門。
「我儘力了,是他不領情。」她從章援指間摘筆投洗,瞥道,「共得,共得什麼?」
「洵兒眉州出身,能吃辣,能吃苦,偏不愛吃糖,可憾這點不像我!」章援鬚髮盡顫,攬她腰笑道,「你幫我謅個巧妙韻腳,謅得好了,明天吃藥不消遣你做蜜餞過口。」
檀嬰揚眉道:「我自己吃蜜餞,誰說是為你準備的。」拳頭軟綿綿敲上他背,章援哎喲求饒道:「夫人高抬貴手,過幾日休沐,為夫陪你去街上看戲。」檀嬰道:「這很好,整日守你喝葯,傀儡棚新出嫦娥奔月,我還沒看過呢。」
時近三更,滿天熠熠,倏忽一顆星墜,晃蕩碧波池水。晏洵隨蒼頭緩步而行,老人家見他手捂腮幫,好奇道:「晏判官臉上被蟲咬了?」
「臉無大礙,牙疼。」
他噴出一口濃重的甜氣,心道,我在此處食甘,她尚不知在何處食苦。
腕間桃木葫蘆若有所感,扯紅線不住跳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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