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法會
東京人舊前總說,大相國寺乃是信陵君無忌公子的故宅,此地至今仍屬信陵坊,或許不無道理。
相國寺每月開放五次,以供萬姓交易往來之用,每逢此時,寺中便熱鬧非凡。
正南大三門氣派巍峨,門上四生皆刻,無所不有,趣味殊甚。
行至中庭,則豁然開朗,浮屠下彩幕橫掛,往來無處落腳,竟不似身在廟宇。
大佛殿外環聚一匝,正是王道人的蜜煎鋪子,平日只賣些澆糖鮮果。時下多雕刻杏李枇杷,果品花紋別緻,甜香勾人,三文錢嗅了嗅,咕咚吞了好大一口涎水。
瞽叟耳靈,將手心裡的小果子讓出來兩顆,見他饜足之態,似是甘比醍醐,三文錢仰頭便將蜜果捂進嘴裡,隨即連呸三聲,竟是雕鮮姜。
「這是吃糖么?還不如叫吃苦!」
瞎眼相士嚼著鮮姜毫不在意,三文錢氣悶,這才頓悟白髮翁媼大概舌不知味,又或者味道已經不再重要。
「雞毛、羊毛、鬣狗毛,竹管軟毫,我趙文秀這攤上要什麼沒有!」
沙門一身僧衣,抱肘道:「猩猩毛筆,有是沒有?」
「大和尚慈悲。」趙文秀這就不高興了,「瞧你是行家裡手,小人便不說兩家話。高麗文房向來奇貨可居,在下攤小,供不起這等搶手貨。對面廊頭,就那潘谷制墨——得過蘇東坡大學士稱讚!他們家用的便是高麗煤。小人還要做生意,大和尚不如去找他吧。」
寺僧嘿笑,轉去別處翻抄經的墨錠了。
三文錢往兩旁行去,廊廡下,諸寺師姑賣綉品聊以補貼庵用。
他托起一扇珠翠頭面,被小師姑啪地打紅手背,於是撇撇嘴,又去瞧簪花襆帽和銷金花冠,掌心排出三枚大錢,捨不得花,也花不出去,乾脆用小紅繩串起來,綴在手腕上叮噹作響。
「哎,小師太,今兒這寺里怎這麼熱鬧?」三文錢探頭探腦問道。
小師姑撲閃杏眼,哼道:「相國寺在開無遮大會,鄉下人沒聽過么?」
他佯作沒見識,嘖嘖稱奇,忽又拽過她右手攤開。
「小人是沒聽過,可我會看手相,不如替小師太瞧瞧姻緣——哎呀呀,這紋路,這命數!一輩子替人做嫁衣,苦啊!」
話罷立刻鑽入人堆,一溜煙不見了,只剩小師姑在珠翠攤后氣急跺腳。
三文錢沒留神撞上老僧,和尚扶住他問道:「小施主來過大相國寺沒有?」
「沒有。」
「吃茶去。」
瞽叟拄杖敲了過來,和尚扶住他又問:「老施主來過大相國寺沒有?」
「來過。」
「吃茶去。」
老少相攜,去往和尚指明的觀音院要茶水吃。
小沙彌跟在禪師身後,問道:「師父,何以叫無緣人和有緣人都吃茶去?這公案似曾相識,觀音院茶水開支太多,住持方丈要怪罪你的。」
「無智!」
「在!」
「你入寺幾年了?」
「五年三個月又一十日整。」
「吃茶去。」
……
……
為便管理,神宗皇帝時曾經下詔,將大相國寺中的六十四座院落劃分為八所,其六歸屬律宗,餘二則為禪宗。
三教九流,萬民交易,無不纖毫具現,此寺闊大可見一斑。
十方僧眾,叢林諸傑,今日匯聚於此。無遮大會講法不分賢愚,眾人都可各抒己見。
「如何是百丈山?」
「峰頭無一物。」
「如何是山中人?」
「遍界無色身。」
「閣下尚未堪破,小僧承讓了。」
「愚鈍!身穿野狐皮,滿口野狐禪,你哪裡贏我一分半點?」
三文錢手托一盅淡茶,攙扶瞽叟越過佛家東、西藏經院,直往相國寺正中的彌勒大殿行去。
寺中儘是論道之徒,他分明瞥見兩僧因爭執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而打了起來,摳鼻挖眼,拳伸腳踹,自帶擀麵杖,好一番鬧騰,遂學吃茶僧的語氣,故作老成道:「末流,末流。」
相士一巴掌拍他腦後,「無知小子,你又懂得什麼。」
「老騙子,我問你,什麼叫百丈山?」
「青雲平步,過盡千帆。」
「那什麼叫山中人?」
「盲人摸象,面目變幻。」
小徒弟不想承認自己沒聽懂,忿忿道:「何苦不去抓藥看病,非要來大相國寺討茶喝,我看你們都是傻子。」
「再胡言亂語,我就留你在此地做最小的傻子。」
師徒二人一瞎一瘸,到底耽誤了時辰。待他們趕到彌勒大殿時,論法已經接近尾聲。
殿中端放三隻蒲團,儒釋道三教各安坐一人,周圍信眾如牛毛,卻無半點窸窣聲音。
晚鐘驟響,僧俗神魂一盪,六識歸位,得以觀照自身。
大相國寺住持開口作結,道:「願此鐘聲超法界,鐵圍幽暗悉皆聞。」
通隱處士沖和子一捋拂塵,道:「莊周與蝶必有分。」
當中少年背對諸人,道:「鴻鍾驚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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