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澄暉
三文錢踮腳,見那少年一身綠袍,圓領窄袖,挺拔如春山,端坐蒲團之上,忽地想起師父一句話——相人不止相面。
「晏施主好見識,」大慈方丈持珠稱誦道,「儒門中有此人物,倒叫老衲欣羨了。」
「道通於一,方丈起分別心了。」他道。
沖和子起身作別,「此行收穫頗豐,多謝二位相陪論道,在下也該回去了。」
「處士等我,小侄還有要事相問。」晏洵忙道,「來日再與方丈討教。」
沙門敲鈸,站在彌勒大殿前高聲傳唱道:「法會已畢——」
寺中交易的百姓聞聲亦罷止,遊方道人收拾包袱,趁天色未暗,準備換一處破廟棲身。
二人出了山門一道西行北折而去,沖和子要回神霄宮,晏洵要去開封府。
後者加冠未久,表字取作儒墨,和道長肩並肩走在一起,個頭實在相差無幾,少年意氣勃然。
「你以什麼身份問我?」
「多有得罪,小侄此刻同處士相談,自然要盡判官本分。」
沖和子輕輕哼了一聲,「官家已經罰過我私散御貢之事。」
晏洵思索道:「小侄已知,但尚有一點好奇,處士那晚去見先師究竟談了什麼?」
「他兒子叫你來的?」沖和子難得多說幾句,「那個禍根,愚蠢又貪心。」
途經御廊,樹影霞光漏下了斑斑點點,落在行人肩頭。長街點上燈籠,沿路亮到皇城。
二人身後串了一嘟嚕流香,夜遊女巧笑丟花,皆被沖和子嫌棄地躲開。
「軍巡鋪找小侄報備過,但茶餅並非金石之物,怎有可能在大火里殘存?只憑茶餅就認為處士殺人,這未免太愚蠢。莫非有人故布疑陣,藉以陷害處士?」晏洵推想道,「是以小侄斗膽猜測,除了李小衙內之外,相見一事不止第四人知情,還有第五人,此二人皆有縱火的可能。第四人或許便是當街逞凶的女匪,但矯證者——正是第五人。」
沖和子乏乏道:「隨他去了。」
「處士不想查出真兇么?」
「人概有一死。」
「可閣下身邊有細作。」
「我亦難逃。」
晏洵頓住腳步,「為何偏偏李小衙內是禍根?」
「大火第二日,小子便來神霄宮要挾我,」沖和子也隨他停下來,卻沒回頭,「說自己老父新喪,要世叔保他後半輩子宦途亨通無礙。你不妨查查,李倫養了個怎樣的兒子。」
「最後一個問題,那晚相談內容是否與先師喪命有關?」
「噓——」沖和子忽低聲道,「你聽。」
州橋夜市的叫賣聲磅礴灌耳,驟然自四面八方襲來。
二人站在橋上,周圍儘是龐雜的人流,晏洵與石獅子面面相覷,正待言語,猛地從風聲中辯認出一點不同。
晚鐘再響,震徹宇內,如大聖遺音。
……
……
三刻前,大相國寺。
「老丈,寺中要歇息了。」沙彌見彌勒大殿內還有信眾沒離開,上前躬身合十,委婉相逐道,「欲聽佛法,還請明日再來吧。」
三文錢不知瞎子打什麼盤算,從方才入殿後就一直如此,瞽目半瞑半睜,也不知是夢是死。
他扯了扯師父的麻衣,小聲提醒道:「老騙子,此處留不得,我們該去出攤了,再晚就沒位置啦!」
相士一動,骨頭咔咔作響,鏗然如石裂,渾身大汗淋漓。他誰也不理,偏偏叫住大相國寺方丈,中氣十足道:「黃口小兒,老朽有事問你,速速來我面前!」
諸人一靜,掃地僧拿起掃帚,正想把這鬧事的老匹夫趕出去,卻被大慈方丈制止了。
方丈不慍不怒,先是唱了個佛號,后道:「小僧來了,閣下何事要問?」
相士作獅子吼,喝道:「柏樹子可有佛性也無?」
大慈方丈手持一百零八顆念珠,配合他答道:「有。」
「幾時成佛?」
「待虛空落地時。」
「虛空何時落地?」
「待柏樹子成佛時。」
沙彌暗自好笑,心說這老匹夫竟敢到相國寺來賣弄釋教公案,當真是班門弄斧,太不自量力。
相士目如轉珠,繼續道:「浪子可有佛性也無?」
大慈方丈撥珠愈疾,答他道:「有。」
「幾時成佛?」
「待星辰落地時。」
「星辰何時落地?」
「待沒頭髮浪子成佛時。」
瞽叟如釋重負,垂首合十道:「星辰院比丘澄暉,得證因果,歸來成佛,乞方丈收我骸骨。」
大慈方丈伸右掌按上遊子天靈,口中誦咒不休。
三文錢又驚又怕,使了力道去扯師父衣袖,麻衣登時大開,露出瞽叟乾癟黑瘦的朽軀,眾僧頓見他胸前膿血淋漓,遍身儘是惡瘡,而他不動如山,三文錢駭得失舌,如溺汪洋大海。
住持見狀愴然,道:「比丘可有一百歲?」
澄暉雙目如明,答:「是一百歲。」
住持又道:「比丘可有二百歲?」
澄暉道:「是二百歲。」
「遊行人間二百年,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嘗遍功名利祿事,終不如天人五衰之苦。無常到來,比丘可去矣。」大慈方丈替他判命,話罷,澄暉釋然圓寂,屍身屹立不倒。
三文錢一愣,再是大慟,復歸茫茫然。
沙彌受方丈之命前去鳴鐘開道,僧眾將瞽叟潰爛的屍身搬往無常院停放,誦咒超度比丘往生,三文錢瘸著腿,好像置身事外在看一場戲,哪裡都用不上他。
大慈方丈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問道:「小施主今後有何打算?」
昏昏燈火照浮屠,他看著殿外,絕對料想不到一時戲言竟會成真。
一個人可以獨活,但那是在未相識以前,嚴格講來,二人不過萍水相逢,能在淮東飢荒中苟活本就是個意外。
三文錢進了東京,飽見一番世面,也曾想過要和他分道揚鑣,非親非故,何必費力供養這麼一個老騙子呢?
他原本以為自己算得上有情有義,但時至今日這才咂摸出一點做人滋味。
「乞方丈……收我為徒。」三文錢拜伏在地。
「福禍相依,生死相存,澄暉正有此意。」大慈方丈為其摩頂,「你既餐風露宿而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以此與我佛結緣,老衲便替你取法號『飲光』。稍歇片刻,剃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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