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溺
「今夜怎敲兩回鍾?」
謝皎駐足,側耳聆聽餘韻。聽罷上州橋,正與一名道士相撞,沖和子照舊嫌惡避開,她淡漠以對,方欲離開,卻被拂塵橫橫攔下。
「如何,道長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么?」
晏洵離去不久,沖和子高踞州橋頭,心中空無一物,似是星河倒灌入七竅,滌凈凡思雜念。
梵鍾浩蕩,他默默體會這新奇的感受,很想說些什麼,陡然被小輩撞醒。
道士精於相卜,略觀來者,見其腰配短刀,於是疑惑道:「你我可曾有過一面之緣?」
「夢中或有,不知道長做的什麼夢?」
沖和子收回拂塵,不願和她講話。
謝皎冷哼,從他身旁經過,頭也不回朝東去。
道士天資聰穎,生來過目不忘,但凡他說有,那麼此人必曾引起過他的注意,只是一時想不起。
河上涼風灌腦,拂塵微動,沖和子閉目沉思,欲從六根六識中抓取一點蛛絲馬跡。
「——道長問姻緣么?只要三文錢!」
不對,畫皮容易,骨相卻難改。
「——朝有六蠹,野有六龍!」
也無異常……不對。沖和子瞑眼側頭,卜攤后五丈,視角邊緣,有個斗篷人。
「——那瞎子當真這麼說?」
他睜開眼。
金餅閣被叩響,小廝在門上投下黢黑的輪廓,俯首道:「掌柜的叫我換一壺熱茶,小人這就進來了。」
李倫試了試紫金壺,果然冷透,遂應聲請進。
戶牖吱呀一開,清秀小廝低頭趨進,並未抬眼看他二人,撥了撥紅泥小火爐中的細炭,又放下一壺雙井白芽,最後將冷茶托上酸木盤。
李倫見其手法純熟,好奇問道:「小子可會點茶?」
那小廝答道:「小人不會,樓中有好幾個茶博士,還沒人收我做徒弟,客官要喊一個么?」
李倫擺了擺手,「不必,下去吧。」
他唱了個喏,單手托盤出去了。
門合至一縫時,沖和子無意抬眼,正對上小廝偷覷的目光,小子不怯反笑,隨即將門抽緊。
道士醍醐灌頂,猛然過橋追了幾步,人海茫茫,當然追之不及。
謝皎在梔子燈下觀望道士東奔西走,輕笑一聲,徹底從他附近消失。
夜市吵鬧,行貨郎挑了一肩重擔,裡頭裝滿稀奇趣味的玩意兒。他手持鞀鼓不住吆喝,鼓框兩耳系著圓潤的藥師珠,木柄輕搖,鼓聲清亮。
謝皎見荷包還剩幾枚小錢,於是叫住行貨郎,要了一副青面獠牙的夜叉臉,上描黃金四目,她左翻右看,對此十分滿意。
行貨郎見小娘子膚白如月,渾似菩薩座下受人供奉的玉童子,又從貨架上找出一枚玲瓏小巧的桃木葫蘆,紅線一綁,便幫她系在手腕上。
「護佑小娘子不溺幽冥,獲福無量。」
謝皎打量他道:「行郎信佛?」
行貨郎咧嘴一笑,「洒家夫妻兩個都是大相國寺的供養人,升斗小民,不圖什麼涅槃,只求個順遂平安。你去寺里瞧瞧,浮屠牆磚上還刻著我夫妻二人的名姓呢!」
「你倒記得清楚。」
「『陸仁安並妻李十娘』,洒家一輩子就認得這八個字,數用不盡啦!」
謝皎心頭一暖,道別後繼續東行,背後鞀鼓聲叮咚活潑,不識情仇者安享盛世太平。
……
……
「咴——」
高陽正店前,李小衙內從馬上一躍而下,隨手把韁繩甩給門口侍候的閑漢,叮囑道:「遼馬貴重,少一根毛我剝了你的皮。」
閑漢如臨大敵,賠笑道:「衙內放心,小的有數。」話罷被一蹄子撂倒,諸人哈哈大笑,李小衙內也笑他四腳朝天的蠢態,擺擺手進店了。
人皆散去,閑漢自顧自爬起來,渾身筋骨如碎,牽著馬往後頭去,卻被小少年攔下。
「都是辛苦人,到底誰笑話誰呢。」她掏出一塊方巾,「小哥疼么?」
他定睛一瞧,竟是個面目姣好的少女,心說福禍相依,連忙接過布巾想摸她手,被謝皎不著痕迹地避開。
「辛苦人就該有辛苦命,習慣了也不是大事。」閑漢佯作洒脫,自以為天賜一番良緣,「小娘子一個人?」
謝皎隨他往後院馬廄去,答道:「一個辛苦人。」
「不巧,在下也是。」他笑道,暗自揣度如何才能釣她上鉤。
謝皎一路跟在遼馬旁,歆羨道:「這鞍轡真好看。」
閑漢啐道:「李小衙內是誰,死了老子照樣風流快活。」
「略有耳聞,倒真不像儒人士家出身。」
謝皎拍了拍馬鞍,遼馬意外溫順,驚出閑漢一身冷汗,忙將她趕開道:「要命的東西,你怎敢碰!快去前頭等著,哥哥回來找你喝酒。」
乍聞「哥哥」二字,謝皎一愣失神,立時巧笑道:「不了。今夜若無他事,就早些回家吧。」
話罷轉身而去,須臾不見,讓閑漢措手不及。
大宋榷酒,官府專賣。所謂正店,便是指此店擁有釀酒權,一般腳店只能從正店中買酒再售,如果膽敢私釀,就等同於犯了國法。
東京城中酒店林立,正店卻只有七十二家。踏進彩樓歡門,人人都是忘憂君。
濃妝妓女憑樓而立,酒客盡可呼喚,蓬萊仙川,不外乎如此。
李小衙內一反常態,風風火火上二樓,對周遭夜鶯視若無睹。雅閣早已有人等候,他霍然推門,見晏洵端坐其中,獨自飲茶非酒。
「如何?」他見兩廊沒有可疑之人,遂關門問道。
晏洵擱下茶盞,沉沉無聲。
「啊呀師弟,你就別賣關子了!」李小衙內伏在桌上切切懇求道,「那老道士透口風了么?」
晏洵忽道:「我受恩於先師,並不一定受制於你。」
李小衙內冷臉一誚,「父債子還,父恩子受,這一切本就天經地義。要不是我爹,你連太學都進不去,混到今天無非是條狗,還想妄攀帝姬高枝?」
「他什麼也沒說。」片刻,晏洵答道。
滿室沉寂,李小衙內深吸一口氣,指門道:「滾吧。」
「眼下你應該披麻守孝,而不是流連酒樓。」晏洵不遲疑推門而去,好心道,「人有旦夕禍福,你多少收斂一些。」
他走下樓梯,只聞背後一陣壺裂水濺之聲。晏洵沒回頭,避開前仆後繼的鶯鶯燕燕,遁入夜中。
未多時,李小衙內摔門而下,揮退一眾札客,大喝:「馬呢?!」
閑漢從酒桌上抹抹嘴起身,應道:「衙內且等,小的這就去牽來!」
遼馬今夜十分倦怠,踢踏間不似方才強勁有力,像是困中剛起。
李小衙內見狀眼刀一橫,怒道:「狗東西,明日再同你們算賬!」話罷跨馬奔離,消失在街上。
晏洵走後,他很快就後悔了。李倫哀榮雖盛,但人死如燈滅,只要國朝士人不絕,祭酒的位置就一直有人坐,十年二十年之後,誰還顧念昔日情分。
狐朋狗友顯然靠不住,中流砥柱的師兄們又不將他放在眼裡,沖和子若堅持不伸援手,他能託庇者,便只有大理寺評事、簽書開封府節度判官廳公事——晏洵晏儒墨。
遼馬嘶鳴揚蹄,驚退夜遊人,李小衙內且行且看,見晏洵尚未走遠,於是呼喝著追上前去,將欲勒馬停下,就在此時,他發覺不對勁,不聽使喚倒在其次,烈馬奔得愈來愈急了。
眾人見遼馬口吐白沫,紛紛退避三舍,給他讓出一條大路。
李小衙內受困於馬,顛簸不休,舌頭險險咬掉一半。瘋馬冥冥中如有神引,直衝錄事巷而去,鬧得妓館附近雞飛狗跳,最終力竭,委頓在一處幽僻死巷中,伏地再不動彈了。
縱馬者三魂沒了七魄,只剩半條命。
李小衙內好不容易從馬鐙里脫身,頭昏目眩,口乾舌燥,先是扶牆吐盡腔中殘食,后逢天降甘霖,仰頭便飲,直噎得七竅生煙——整晚的莫名其妙至此才讓他寒毛倒豎。
這不是水,是油。
他迷迷瞪瞪向半空中望去,但見一人高立牆頭,面容模糊不清,好整以暇地提壇朝他口中傾倒麻油。
當真春雨如油。
他終於嘶叫出聲,丟了餘下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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