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野火
小雨細碎如針腳,很快便停了。
晏洵在錄事巷周圍一再尋找,總也找不見李小衙內的身影。
柳葉如裁,風霧四起,梔子燈搖晃,秦樓楚館彷彿妖魔洞窟,內中儘是畫皮枯骨。
突然,偏僻巷末里傳來一聲慘叫,晏洵稍作遲疑,隨即拔足疾奔而去。
謝皎倒完一壇麻油,抽方巾擦凈雙手,翹腳踩上檐角,心臟鼓動得愈急愈快。
居高處者不勝寒,她卻覺得耳後生風,鼻頭出火,酣暢淋漓不可耐,從這種人為魚肉我為刀俎的處境中嘗到一絲甘甜的快感。
——額頭青筋畢露,霎時鑽透整張臉。
她喘著粗氣,戴上夜叉面具綁牢。
李小衙內腔中塞滿麻油,渾身亦浸油,生死不如地趴在地上嘔,豬狗一般,半個字都說不出。
晏洵衝過來時所見如此,並沒有立刻上前,他環顧四周,馬上發現制高處尚有惡鬼夜巡。
「我死了,哎呀呀晏判官我死了!」
那夜叉道。
晏洵心驚,不知她是何方妖魔。
「如何,幫李小衙內開口而已。他說不了的,我替他說。」謝皎巧笑道,「你不是號稱師出李倫?他兒子要死了,你怎不去救呢?」
一言點醒夢中人,晏洵了悟,「是你放的火!」
「也是,逐鹿者不顧兔崽子。」謝皎避而不答,「你不救他,到底情有可原。」
錄事巷遍地紅燈,銷金窟里多的是高門衙內,一向難巡查,所以安設的軍巡鋪並不多。
晏洵默默盤算,附近的守備鋪兵趕過來也要兩炷香,惡敵身份不明,即使有援軍,動手后誰佔上風猶未可知,於是緩聲道:「為何要殺他父子二人?」
「聽你這口氣,只當那爬蟲是死的了?」謝皎哈哈大笑,夜叉臉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人啊人,飯三斗,糞三升,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當真毫無半點可愛之處!」
兩人正談話間,李小衙內吐乾淨五臟六腑,突然清醒了,他意志極堅,借雙肘使力一寸一寸往巷外爬,貪生者總怕死。
麻油不知添了什麼料,脊骨以下幾乎毫無知覺。
遼馬氣絕多時,屍身已硬,橫亘路中央,巍如崑崙之險,他無力翻越生門,昔日跋扈的衙內如今哀求地仰望晏洵,喉中嗬嗬作響,張嘴只有起泡的油沫子。
「送他去死,還是陪他去死?」謝皎短刀出鞘,冷冷逼問道。
晏洵見她久不挪動,便大膽猜測此地只有女夜叉一人,並無幫手掠陣,遂道:「再問一次,為何下毒手?」
「——這句話,是要他死啊。」
話甫落,謝皎自檐頭縱身而下,猶若夜梟俯衝,揮刀直向晏洵斬來。
「可我要你死在他前頭。」
……
……
「走水了,走水了!」
「望火樓一群飯桶,現在沒見人影!」
「軍巡鋪,快叫軍巡鋪啊!」
雨後地皮濕潤,火勢偏偏越燒越旺,劈剝聲不斷,能把人骨頭都燒酥脆。
濃煙漸襲,錄事巷中尋歡作樂的貴人們也被驚動,夜半披衣外逃。
閑漢眼尖,認出滔滔大火中的死馬正是錄事巷常客李小衙內的坐騎,火海中有人翻滾,燒得只剩一具黑影,空有手腳而無法自救,正似地獄小鬼,張口躥火,受焦湯之刑。
十丈之外是汴河,他左右扭曲,怎樣也無法越過馬屍。
閑漢登時駭破膽子,瘋瘋癲癲地跑走了。
汴河道中,小船之上,謝皎持刀架在晏洵脖頸旁,拉出一條細細的血線。
熱浪席捲死巷,火光洶洶,船頭燈影搖晃,比之不過是螢火光輝。
二人輪廓一齊投在沉渾的河面上,忽大忽小,變幻莫測,怪詭如剪影戲,叫人難以捉摸。
謝皎有心殺之,纏鬥間卻下不了殺招,只將他劃得衣開袖綻。
晏洵有心將她擒拿歸案,無奈強敵刀劍加身,一介書生,慌亂中一辟數丈,再回神已跌入河道,萬幸有小船夜泊於此。
「我明白了。」
謝皎氣息未穩,刀刃聞言又是一壓。
他半跪坐在船頭,頸側冷鋒逼人,卻沒住口:「兩場火,數條人命,滔天陣仗,鬧得人盡皆知——你不僅想行兇,更想敗壞李家名聲。」
她湊到晏洵耳邊道:「子不教父之過,他名聲壞了,怎能賴到我頭上?」
判官不為所動,答道:「李小衙內罪不至死。」
「士大夫欺世盜名,我不過替天行道。」
「罔顧王法,草菅人命,綠林之輩都以為自己替天行道。」
「你們悼念李倫,可他憑什麼?!」
「先師縱橫儒教,堪當天下師表,能在東華門外唱功名的才是好男兒,世人悼亡本就理所當然。」
謝皎一頓,在面具后戾笑如嘴裂,止不住地笑。
「你如今有幾個先師,他們如何死的?可得一般哀榮?」
冷言冷語似長針入腦,晏洵剎時如被冰雪,心頭莫名古怪。
他試探著想要回身,卻被女夜叉一把按住後腦,不許輕舉妄動,彼此陷入僵持之中。
大小桶啪地砸在舢板上,鋪兵亟欲汲水,半個身子探出欄杆外,猛從岸上伸頭,只見一對野鴛鴦疊伏在船首,身影看不真切,不禁破口大罵道:「救火啊!」
謝皎對於李倫身後的盛名十分憋拗,胸中妒恨如燒,一時發昏收了刀,縱斬水桶繩,橫斷停泊索,小船順流遁走,沉浮間水桶漂遠。
鋪兵咒罵聲還在耳畔,晏洵看準時機陡然出手,憑藉身高優勢將她反壓在下,船舷驟然擺盪,兩人忽地絞作一團。
謝皎不明原委,回刀欲殺卻也已來不及,四手相困,晏洵毫不留情,橫肘在她脖頸施力,嗆得夜叉猛咳。
判官腿腳死死抵住惡鬼,兩眼緊盯黃金四目,就等這場角力中到底誰先泄氣。後者變為砧板魚肉,不甘嘶吼,急出兩行淚。
桃木葫蘆鑽入晏洵掌心,硌得他十分難受,但仍不敢輕易放手。
半空飄起小雨,風捲成浪,謝皎腦沸如湯,苦苦掙扎后,夜叉面具終於鬆動開來,噹啷砸落舢板,滾入角落中。
船過橋垛,恰逢河燈慘照。
晏洵驚詫,倒抽一口冷氣。
謝皎仰卧船頭,直向漫天牛毛背後的虛空中望去——
「陪我去死,還是送我去死?」她合眼道,「……沒差別了。」
話罷翻身入浪,杳然化魚而遁!
他一人在船,見雨水漸注,河面大珠小珠,心底平地起風雷。
天聲如震,撕開朦朧夜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