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良師(九)
《雋永》一角,蒯徹二字。
硃色的字鮮紅如血,還微微有些抖動,像是沒晒乾剛沾著朱紅寫上去的。諸葛亮伸手想要接過來,還沒碰到,就見到那構成筆畫的朱紅已經自行解體、帶痕滑落。
直墜破碎的草席上。
嘀嗒。
諸葛亮看著草席上的紅點,感覺分外的真實和無比的荒繆。好像有鬼用雙手卡住了他的脖頸,逼著他一點一點抬頭。
看向那本「會流血」的書,將蒯徹二字取而代之的是不斷滲出的紅珠,溢出的紅色斑點甚至蓋住了「雋永」二字。
赫然成為一本血書。
諸葛亮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啪。
腳底能感受到鞋子濕了。
低頭,自己已經踏入了血的領地。
沉重的腥臭味。
低下頭,他才察覺到連陽光都逐漸變得昏暗,而且還帶著淡淡的赤紅色。
淡淡的赤紅色像是投射在地上的光影,許多窄小曲折的線在變幻著。
像是湖底里隨水波動的光。
撲哧。
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從何時而來的紅色血海四面八方地撲了過來。將他直接埋沒與一片摻雜著紅晶的黑暗當中。
渾噩赤海,黑暗吞噬一切的光,他卻聽到看到……
「臣,范陽百姓蒯徹也,竊閔公之將死,故吊之。雖然,賀公得徹而生也。」
模糊,熟悉又陌生……
「方今為足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勢莫敢先動。」
就好像他自己一樣!
……
轟!
一聲雷鳴,打破了無聲的窒息。
六根瞬間清凈。
「蒯徹聽判。」
他恍惚間看到一個帶須的書生。
那書生得意道:「發你來生複姓諸葛名亮。」
……
「您沒事兒吧?」蒯良托住諸葛亮,生怕他暈了給自己跪了一頭可就大逆不道了。
諸葛亮緩緩張開眼。
明若曉溪,燦若星辰。
「走吧。先生可還被攔在府門口?」他輕笑,看不出之前一絲一毫的恐慌。
「我以讓其移步,於正廳等候。」
「哦。」他點頭,毫不顧忌地走出西院。
蒯良也不敢不從,把木盒隨手放在破桌上就緊跟而去。
舉步而行,正恰清風,一陣嘩啦響。
待人去院空,才知消停。首頁回,黑字蒯通。
——
作為劉表麾下文臣之首、章陵太守、樊亭侯……的哥哥,蒯良的茶品自然是極高,呃,估計一般的茶葉也會被蒯越認為有辱斯文直接扔掉。
茶,清神醒腦之良藥也。司馬徽細品之後,越是靜靜回想,越是察覺出自己的莽撞。
蒯越本意就是與他和龐公劃清範圍,如今自己進了蒯府,怕蒯越要白白忙活這一程了。
思來想后,也不知怎麼地就偷跑出了正廳。
蒯府裝扮向來追求靜美精緻,只要來過一遍,就不可能找不到路。
呃,有些尷尬,這個……司馬徽不知道諸葛亮在具體什麼地方,避人尚且不及,找人問就更不可能了。
「這種地方一般在哪呢?」
司馬徽捋了捋鬍子,儘可能回憶著。
「蒯越的性子,應該是在東院吧……」
避著蒯家的家僕,司馬徽摸到了東院。
豪門世族的房宅一般少有變動,畢竟想要新房,找塊地蓋新的就好,很少還推了重蓋的。
司馬徽嘴角有些抖。
一點……半點都看不出來過去的樣子了,要不是門前正中還保留著那棵半死半活的鎮宅槐,打死他他也不會覺得這是當初那片破磚亂瓦地。
搖了搖頭,覺得找錯了方向,前半步剛出。
「你還是不肯認錯!」
蒯越說著,依稀還帶有幾分家鞭抽打在硬物上的聲音。
司馬徽聽著一陣肉疼,附耳於窗,果然,除了聽到蒯越的聲音外,還有他人「嗚嗚嗚」的聲音。
眉毛一皺,推門而入。之前喝的靜心茶全都白喝了。
「蒯異……」
度字還沒出口,就愣在了門口。
確實是蒯越在揮打長鞭,可是被綁住、嘴裡塞著布發出「嗚嗚嗚」聲響的卻根本不是諸葛亮,而是一同被蒯越帶走的蒯祺。
如果是如此或許司馬徽還能勸蒯越消氣不要重刑親屬云云。
但更尷尬的是……蒯越好像根本沒打人,鞭子都抽向空氣……或者說供奉靈牌的神龕木桌方向?
那殘餘鞭風呼嘯還沒來得及消失,嚇得蒯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唯恐受到波及。
最在前面的排位也不知道是招誰惹誰了,別說名了,蒯這個姓都被抽得只能看清草字頭了。
蒯祺被綁在一邊,跟那牌位一比簡直完好無損極了。
如果其他時候,司馬徽還可能好奇——難不成在蒯家,後人犯錯還要責罰先人教導無方?
可現在看著樊亭侯隨意拽著鞭子,一臉無悲無喜地走過來。
他心裡真的有點慌了。
忙道:「失禮失禮,我走錯了,我什麼都沒看到。」
「哦?」
蒯越聽出來司馬徽關注的重點偏了些,一揮,撒手,把鞭子甩了出去。
「咵咵」倒了一群姓名。
「水鏡先生這麼固執,是覺得蒯某顧慮龐德公就任你放肆了?」
蒯越愈進,司馬徽愈退。
「徽護徒心切,一時糊塗多有得罪,還懇求侯爺海涵。」
蒯越走至房檐影緣,臉上三分白亮、七分陰暗。
「既然是兄長放你進來,我也不好說什麼。」
蒯越再邁一步,對其附耳而言:「有空儘管再來走動走動,即使兄長不在家,我也會代兄長好好招待你的。」
不不不,那你會直接殺了我吧!司馬徽內心道。
司馬徽很清楚,蒯越能如此「客氣」,只不過是因為他能猜出來是蒯良讓他進來的,下次沒有蒯良,他要是敢進來肯定會被眼前的這位弄死。
蒯越跟他擦肩而過,渾然不在意司馬徽能在蒯府隨意走動如何……反正他都進來了,即使把他再趕出去又能有什麼作用?
蒯家的家主是蒯良,主簿蒯良,而不是他章陵太守蒯越。
再說了他還留了些後手,不至於真的對上刺史劉景升就陷入被動。
蒯越想到這裡,本來微微揚起的嘴角平淡下來,尖銳且一向輕蔑的眼睛也斂鋒芒。
劉景升這麼關心內憂,怕是缺少外患了呢。
——
司馬徽想要離去,又偏偏不放心諸葛亮。看著蒯越走遠,怎麼也不敢再攔了……算算時間,只好走回正廳。
——
「先生回來了,多謝先生不棄。」諸葛亮道。
「唉~」不提還好,一提,司馬徽總覺得自己太魯莽了,把簡單的事情整得複雜了……雖然說就算他一開始就隱約知道諸葛亮不會有大事兒,但他還是出於職業操守和害怕萬一的心追了出來。
甚至即使重來,他也不會變。
司馬徽也只好對蒯良哭笑一下,喝幾口茶靜靜心。
嗯,龐德公的茶也太不是東西了。
由於注意力都在茶上,司馬徽也沒注意到蒯良對諸葛亮那絲詭異的敬畏。
少言寡語幾句,蒯良就親自將二人送出了蒯家。
看著這一對「師徒」一前一後離去的背影,心中嘆道:時也,命也,緣也。
后便轉身而歸。
——
「沒得到《雋永》也沒事。」司馬徽安慰他道。
「嗯?」
「天下道路這麼多,到一個地方的路不會只有一條。」
「先生說的對。」
「哈,好好,你這麼久,終於知道聽我的話了呀!」司馬徽手舞足蹈道。
「不過,我這句話也並非絕對正確的。」司馬徽舒了一口氣,道:「有些地方,或許真的只有那麼一條路可以達到。」
司馬徽輕拍諸葛亮肩膀。
「專一學也好,修多門也罷。路如果硬說要有一條,那就是有用的、合適你自己的路。」
「諸葛亮啊。」司馬徽道:「先讓我教你一些雜學,就一些,未來的路,你就憑藉自己的意願來走吧。」
「謝謝先生。」諸葛亮感激道。
當司馬徽回頭了,看著先生的後背,諸葛亮閉上了雙眼,剛出司馬徽手舞足蹈時不小心的沙啞,讓他懂了。
如果是那個僅稱得上是聰慧的諸葛亮,或許不會察覺。
那一壺茶水的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