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洛塵雪
一襲紅袍勝火,眉間一點硃砂,背負古琴遙遙路,弒盡天下薄情子。
惡名楊遍天下的洛魔頭,果然是個女子,而且看起來還是個絕美的女子。
端木長歌眯著眼睛上下打量這位坐在他右方的紅衣女子,雖然顏面上傅了些粉,但看模樣也確實不會超過四十歲。小小年紀所散發出來的冰冷氣息,就足以讓見證過魏國衰亡命運的端木長歌不寒而慄,至少坐在他對面一直忿忿不平的負刀漢子此刻也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以端木長歌的閱歷不難猜出,這個女子不僅武功極高,而且手上背負的人命也絕不比久經戰場的將軍少。看到紅衣女子背上所負的的琴囊,也讓端木長歌對其出身有了一種猜測。
老者習慣性的在他的山羊鬍須上摩挲不斷,目光一轉看向史雲修,笑盈盈道:「老朽倒是好奇,史先生究竟是用了何種手段才請得風華絕代的洛小姐相助?」
史雲修微微搖了搖頭,說道:「因為往年一點小事結下善緣罷了,洛姑娘原本可以完全不用放在心上的。」
「如果沒有當年史先生相救,也斷無今日洛塵雪。」紅衣女子雖然說著感謝的話語,但語氣之中卻頗有幾分自嘲的意味。端木長歌一聽便知,這兩人之中一定有個不大不小的故事。老者一手捏著鬍鬚,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不斷。
「哈哈。」史雲修爽朗一笑,道:「當年如果洛姑娘一心想走,想來也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如果他當年真想殺你,史某便是有心也救不得。說起來,還是多虧了洛姑娘,他與史某之間至今還能留下一分微薄的情分。」
洛塵雪沒再接這個話題,目光在客棧內一掃而過,除開史雲修三人,也就只剩下低頭記錄著什麼的老掌柜。紅袍女子鳳眼一轉,冷然道:「我們現在去眉城?」
史雲修抬眼一看門外,除開小雪紛飛再無動靜。這雪從清晨時開始飄下,雖說不大,現在午時已過,路邊淺草也都被茫茫白雪蓋住。
千里一際,雪天難分。
史雲修略微忖度一番,輕聲道:「也好,雪再厚些就不好走了,天黑之前怕到不了眉城。」他說著正看到洛塵雪輕解負在背上的琴囊,又瞥了一晚處變不驚的老掌柜,便知這魔女殺心已起,斷不會留見過她容貌的旁人。笑道,「華清各地的鳳九來儀客棧都與景和的軍情處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洛姑娘這一指下去,只怕也會陷入其中啊!」
一直沒什麼動靜的負刀漢子薛剛聞言一愣,望著老掌柜驚疑道:「那這個老東西不就是景和的碟子?我們在這裡聚會幹什麼?」
薛剛說著右手在肩上一探,就要抽刀行兇。洛塵雪卻卻比他快上一步,一聲清呵:「死且不怕,又有何懼?」說著身形一轉立在長凳後面,右腳踢在凳子左側,讓長凳豎立,右手握住連著琴囊的棉繩身子左偏,琴囊在空中打了個旋落在洛塵雪左手上。琴囊解開,一張僅有半尺寬的古琴從琴囊口滑出一半,落在豎起的長凳上方。
洛塵雪左手隔著琴囊按弦,右手就要玉指落下,忽聽客棧之外馬啼聲響,接著一道強硬的聲音傳來:「眉城腳下也敢行兇,幾位可知我景和王法?」
沒有絲毫猶豫,洛塵雪身子一轉,琴弦顫動,眾人只能見到一道若有若無的青線,透過客棧的木窗,在客棧之外響起金屬交鳴的鏗鏘聲。薛剛握刀嚴陣以待,洛塵雪一擊奇襲未果,在了解對方的情況之前也沒再輕舉妄動。
只有史雲修默默一笑。
景和能夠一統華清,成為一千多年五國紛爭的最後勝者,並不是沒有原因的,除開武王敢想敢做之外,更離不開祖上六代打下來的基礎。
一百多年的時候,景和還只是分踞華清之地的五國之一,雖說獨霸西北一方,有險要地勢之便,但綜合實力在五國之中卻是下流。
若野心不顯不露,實力不強的景和自然可以安居一隅無礙,獠牙一出,必是群狼噬身之結局。顯然,當時景和的王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也就是那個時候,華清之地出現了後來隨處可見的一塊招牌——鳳九來儀。
這個遍布整個華清之地的招牌,除了能夠收集各路情報之外,還能在戰時為景和提供雄厚的經濟來源。
十四年前,也就是晉國被滅國五年之後,武王派遣公子華千騎奇襲魚樂谷,最終景和五萬大軍與魏國十二萬大軍兵會滄源平原,公子華率領的千騎猶如一把利刃直接從後方刺破了魏軍防線。滄源一戰,景和降魏卒八萬,大開魏國國門,並直取魏國王城。
這場大戰之後,景和還能與魏國順利結盟,與深藏在魏國鳳九來儀招牌下的碟子高效運作脫不開關係。後來公子華入魏為相,魏國在朝的官員幾乎有一半都收受過景和的賄賂,魏國的官場也被輕而易舉地分成了兩個陣營。
雖然鳳九來儀在景和一統華清的過程中發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但行事作風相當隱蔽,至今為止,知道鳳九來儀與景和之間關係的除開軍情處與景和王族之外,也不過寥寥數人。
就連如今收攏了四國殘部,對於各國隱秘都略知一二的史雲修都只是先猜測,后驗證。
在三年之前,史雲修剛開始計劃收攏四國殘部的時候,心中就一直存有疑慮:自己究竟可以算到哪一步?而景和武王又算到哪一步了?他史雲修將來所做的對於已經成為華清之主的武王來說,究竟有沒有威脅?或者僅僅是為他人而做的嫁衣?
這個疑慮一直存在了很久,直到景和一統華清十年之後的冬天,也是武王的冬天,都一直存在。
武王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多少人聞得這個消息振奮時,史雲修相信當事者武王心中應該是有一點急切的,而公子華出現在這間客棧也就是武王心急的證明,這個證明足以讓他心中存放了多年的疑慮暫消。
在公子華踏入客棧的時候,隨後而來的三百兵甲將客棧四面八方團團圍住,就連史雲修的神色也變得沉重起來,他這次去眉城的目的相信武王應是心知肚明,如果武王認為史雲修此去對景和江山的威脅足夠大,勢必會做出反應。
但沒想到,來的竟然是公子華!
曾經在魏國為相三年,經歷暗殺二百七十餘次都安然無恙的公子華,在江湖組織「殺手刺客團」的報價表中,公子華的人頭價值八百斤黃金!而前江湖盟主溫天竹的人頭,在當時的報價,也才六百五十斤黃金。
端木長歌見到本應是使魏國滅亡的罪魁禍首的公子華竟笑出了聲,直言不諱道:「原來是相國駕到啊!」
公子華目光如炬打量了一眼這位滿臉砌笑的老者,僅從那一臉從不間斷的笑容,公子華都不難猜出此人身份,淡淡道:「沒想到老太傅還記得我!」
「自是不能忘!」端木長歌捏著鬍鬚回想當年,感嘆道,「若非當年相國做主放了魏國降卒八萬,那我魏國之中不知道要增添多少孤兒寡母呢!」
「是嘛?」公子華聞言冷笑,當年景和會釋放滄源平原俘虜的八萬魏卒,將魚樂要道歸還給魏國,都不過是為了順利與魏國結盟罷了。這老頭子若是真心感謝,在十多年前他還在魏為相時就該有所表態了。
然而事實上在魏國朝堂上凡是能說得上話的,要麼強烈反對,要麼大力支持。稍微有些搖擺不定心思的,基本上都會屈服在重金之下。
但身為當朝太傅的端木長歌卻是個例外:他既不明確支持,也不表示反對,一雙眼睛笑眯眯地看著所有人,見證著一切。
公子華正在想這一出好戲該如何進行,才能讓史雲修毫不生疑。但客棧二樓傳來的腳步聲讓他為之一愣,心中也變得警惕起來。
以他的實力,早在到來之時就輕而易舉地感知到了二樓上還有兩個人,而且其中一個還只是個孩子。當時公子華只是當做普通客人沒有在意,而在此劍拔弩張的氛圍之下,聽二樓的那兩位普通客人的腳步聲竟然是要走下樓來!
「凡無理取鬧者,必有所恃」,這是他十二歲那年,在排雲閣上見到小他四歲的弟弟露出王者之姿時,就已經深刻明白的道理。
下樓的男子似乎還沒睡醒,一邊打著呵欠抱怨道:「天亮了才到這破地兒,也不讓老子安靜睡會兒,一直吵個不停。」
接著又有個稚氣的聲音響起:「爹你定力太差了,看我還是睡得挺好的!」
兩人下了一段樓梯,轉了個折,公子華才看到廬山真面目。十來歲的小童走在前面,眼神靈動,在公子華看向他的時候,這娃娃的目光已經將客棧內外的眾人一掃而過,小臉上笑容可掬,毫不畏懼。在他身後的中年男子則恰好相反,一雙眸子恰如死水般毫無波瀾,麻木但並不渾濁,所有人都看著他,而他卻望都懶得回望一眼,只喃喃說了句:「這麼多人,都特地來吵老子嗎?」
孤傲致此,並非所有人都能忍,至少在之前就憋了一肚子不爽的薛剛就不能忍。爭不過端木老兒,比不過洛魔頭,好不容易有了個出氣筒又怎麼會輕易放過?大喝一聲:「你算老幾?」
九環長刀奮力一掃,刀風烈烈,首當其衝一把的長凳帶著一陣烈風向著中年男子砸去。薛剛又一腳踏出,腳下爆出一聲巨響,地面略微塌陷,可見是用了全力。薛剛長嘯一聲躍起丈許,九環大刀緊隨長凳之後,如蛟龍出海,氣勢十足,向著中年男子當頭砍去。
史雲修看到小晚時,眼睛一眯。當初在道州劉玄說有緣自會見到小晚的父親,沒想到這麼快就真的見到了,看來真是緣分不淺。史雲修也很好奇,這位劉玄倍加推崇的中年男子究竟有幾斤幾兩,因此薛剛出手時並沒有絲毫要阻攔的意思。
長凳被張小閑神指一震,立刻倒飛回去,被薛剛長刀一分為二。刀破長凳氣勢不減,薛剛眼看張小閑身無長物又不閃不避,就要血濺當場,獰笑一聲又戛然而止。
他這一刀少說有六百斤力道,自信足以開山裂石,卻被張小閑二指悄然截住,而身為當事者的張小閑並不為所動。仔細看去,九環大刀與張小閑的二指之間始終有一道髮絲寬的縫隙,如同是無形而堅韌的隔膜,任薛剛如何儘力也無法進展分毫!
「重力不重氣,再練三十年或許可以傷到老子一根頭髮。」張小閑蔑笑一聲,閃電一腳印在薛剛心口。薛剛躲避不急,聚氣護住胸口心脈,身體微側,試圖減輕這一腳的力道。
不過,只是徒勞。
薛剛胸口衣裳節節破碎,整個人倒墜出去,生死不知。
而張小閑卻陷入了思考:如果薛剛再練三十年,而他也勢必會度過三十年,以他張小閑的絕頂天賦,兩人的差距怎麼想都只會是越來越大。
被傷到頭髮是不可能了,大約這輩子都不可能被傷到頭髮了。
張小閑暗嘆一聲,如此一來,他豈不就是信口開河了嗎?所以在張小閑走下樓梯時,也只能偏著頭看著倒地不起的薛剛如實說道:「不好意思,老子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自號天下第一的人,偌大的華清之地,每天都會出現,然而能得到江湖甚至於整個華清之地公認的,千百年來都寥寥無幾。
十多年前,毒鬼龍神功蓋世,飛針絕塵,算是公認的天下第一;大約在三百年前,樂府弦首牧少塵違背樂府祖訓,以樂入道,再以道入劍,橫行一時,也可算作天下第一。再往前看,便就只有廣成劍首樂逍遙可擔此稱號。
在張小閑牽著小晚的手快要走出客棧正門時,同在門口的公子華突然轉頭對張小閑說道:「敢問,高姓大名?」
張小閑腳步毫不停留,口中緩緩道:
「英雄見我恨氣短,美人照我愧無顏。
日為青山月為水,老子姓張名小閑。」
「爹,看你吹牛真過癮!」門外稚氣的童聲適時響起,把張某人好不容易營造的氣氛通通攪毀。
「公子?」不遠處的副將小聲問道,看到公子華微微搖了搖頭之後,任由二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