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領字
蘇素被單獨留下。
三長老負手而立,面對著牆壁上掛著的歷代祖師畫像。
畫像都有裝裱過,外面有隔著特製玻璃櫥窗。
正中央一幅,正是一位昂然而立的玄衣道髻少年,渾身籠罩在雲煙繚繞的玄氣之中,周圍茫茫一片都是雲海。
唯獨在畫面極遠之處,有一點留白。
依照輪廓來看,似乎是一葉扁舟。
游於雲海之上的小舟。
當是法器無疑。
然而僅僅只有留白,好似作畫人未曾完成這幅畫。
等待眾人估摸著都走遠之後,才聽到三長老出聲:
「你跟我來。」
說著,就快步邁向牆壁。
一步矮一寸,幾步下來,整個人就縮小了一半。
蘇素趕緊跟上。
一步跨出,頓時感受到周圍的空間尺度發生了變化。
他與走在前面的三長老並未真箇變小,而是他們周圍的空間尺度被分隔開來。
每一步都是不同。
步步都在遠離現世。
所以看起來變得小了。
各種原理很是複雜,但沒有證得元神境界的,根本察覺不了其中的關竅。
走了沒過幾步,周圍的景物漸漸就變了。
半黑不白的水墨色漸漸多了,而且明顯已經不在原本的宗祠裡面。
一條水墨繪製出來的小徑,充滿了寫意化的風格,寥寥幾筆,勾勒出了一個有著鵝卵石的小道。
「這已經是在畫中了。」
往周圍看,大片的留白。
景物都是水墨的。
這種人工構建出來的境界,尤其這種寫意畫,更不可能有多少顏色。
眼前唯有一條進山小徑。
兩人沉默著,三長老頭髮雖然花白了,但腳步走得飛快,幾乎都要飄起來。
蘇素不得不快步跟上。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只知道依稀已經過了幾座山,跨了好幾座橋,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
這種靈境中的景物,完全由境界之主說了算,哪怕是這裡下雪,隔著幾米遠就是盛夏酷暑也完全可以實現。
所以,在這裡景物和距離完全不能作為判斷距離的依據。
境界,是相當唯心的一種界,心性、道行不到家的,在這裡迷路到死都是等閑事。
正趕路間,突然聽聞三長老一聲厲喝:
「你後面有什麼人?」
蘇素知曉其中關竅,頓時不言。
三長老也不轉頭,只是深深皺了眉頭,面上的皺紋更是深了一層。
他再次發問:
「你身後有沒有人?」
蘇素還是不言不答。
三長老這下確定了。
這小子確實知道些什麼,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泄露出去的。
可現下比不得百年前,如今門中道德衰敗,無論是誰繼承教門,都少不了承付過往積累下的孽報。
煞氣纏身,縱有道行法力,也難免晚景凄涼。
這時候答了,主動領了這個「缺」,等於主動給煞氣找到一個宣洩的出口,化解了部分劫數,日後無論是修行還是行道,道路都要順暢許多。
「這小子真是不省心!」
心中暗罵了一句,三長老頓時止步,轉過頭來,頓時氣勢洶洶地喝著:
「你小子既然知道規矩,為什麼不回答我?」
「五弊三缺,四舍兩劫,大道難全,必選其一,既然你不想我替你選,那你就自己在這裡選一個吧!」
三長老眼中,少年人板著臉,抿著唇,只是搖頭,就是不語。
頓時他怒極反笑:
「世上本無萬全法,你小子既想修行正法,超凡入聖,又想什麼都不舍,好處都給你佔全了,這還有天下人的活路嗎?」
少年人面上漸漸露出一種令他看不懂但莫名覺得古怪的笑容:
「但,我聽聞,過去道門入教,可沒有這一關。」
「既然是正法,是善法,是妙法,本就有該有旁門左道所不能及之處·········」
說著還搖了搖頭,似乎頗為遺憾:
「既然是無上妙法,無上道法,長生大道,通天坦途·······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規矩?」
「五弊三缺,世間凄慘,若說每一個修道人都這樣,也太奇怪了,這道······豈不是走偏了!」
三長老簡直要氣樂了,他本就不是個多麼沉穩的性子。
不過這時候還是要耐下性子來跟這個小年輕人好好講講這其中的道理:
「五弊三缺,任何人,或多或少,或長或久,或遲或早,都會有點,你這麼在意作甚?天下有幾人沒有一點不順的地方?」
這話說來,其實並無錯誤。
所謂五弊,不外乎「鰥、寡、孤、獨、殘。」
三缺則是,錢,命,權。
何為鰥,鰥起於大禹治水之年
大禹之父鯀有一部下名,一生命運多舛,辛勞累苦,卻孤身一人,無妻無後,其身疲也,其心喪也,最終抑鬱化成了填河的棄土,斷了世緣。
往後許多人到老無妻,被稱為鰥。
鰥之弊乃老來無妻,老來喪妻成孤。
寡是失去丈夫的女子,說的意思是,天難斷,命無常。
有克夫之弊。
孤獨殘,就不需特別解釋了。
三缺,就是錢,命,權。
三類所有人都需要,有些有人有,沒有的就是他所缺。
就算是他有命有權有錢,也可能經歷五弊之苦。
五弊三缺,說到底,絕大多數人,這一世或多或少,都會遇上。
不過這裡是特彆強調的,捨去其中一樣,自然要遠遠比尋常人的要重。
「最初,咱們教門興盛的時候,香火鼎盛,門人弟子積德行善,道德養就,自然不懼尋常劫數。」
「縱有煞氣,也為道德鎮壓,不能凝聚成形,只能被徐徐轉化,早晚消磨。」
老人家說到這裡,頓時氣氛沉悶了起來。
雙目望著遠方,似有追憶之色:
「猶記得那時,門中元神真人二十多位,香火敕封的祖師仙靈過百位,教門氣運香火匯聚到祖壇,那時候,還能養得起龍鳳,雖然僅僅只是徒有龍形鳳形的異獸,但那也不得了,整個中國,都能擠入前十。」
「可一轉眼,朝廷崩了,神庭崩解,門中祖師隻身逃出,只來得及傳出幾個字,就自困聖山。」
「隨後是幾十年戰亂,天道異變,怪異橫行,天天打仗,神跟神打,道人跟道人打,道人跟軍隊打,跟怪異打,跟外面搶地盤的散修打,打到後來,都快沒有人了········」
「這人沒了呢,氣運也就衰敗了,沒有門人弟子遊歷天下,行善積德,這道德自然衰敗了,漸漸就鎮壓不了孽報,那些煞氣紛紛涌了過來,好多老人冤孽纏身,死的時候那個死相,都極慘,而且都不長壽,就連死了,元神都被煞氣糾纏,不得安寧!」
「不知道從具體哪一年開始,就有了這麼一個規矩,入教子弟,須從五弊三缺裡面,領受一個,以分攤過往積累下的煞氣,這相當於自願承受了一種報應,能化解煞氣。」
「我知道你不願意,可教門過往伐山破廟,與人鬥法,乃至於明爭暗鬥,沒少積累仇家,許多虧德行的事情,也不得不為,這積累下的煞氣不是小數目,總是要有人來償還的。」
「除非你有大功德在身,才能鎮壓、轉化,花上漫長的時日慢慢消磨掉。」
「但要做到這一點,你本身的功德,必須要遠遠超出煞氣的數倍之多,可這又怎麼可能?」
「這是一個教門從開創至今,接近千年時光積累下的劫氣,哪怕分攤到你這個掌門弟子頭上的,不足百分之一,但要全部鎮壓、轉化,這要多久才能夠?可這煞氣化作劫數,卻近在眼前。」
「你聽我一句勸,這會兒領了,至少在你接下來十年內,都不會出岔子,二十年內,除魔衛道,也能化解部分;等到二十年後,你氣候已成,元神堅固,就算劫氣爆發,應了劫數,大不了舍了肉身,劫數又能宣洩大部分,陽神再入駐靈境,也能化為仙靈,日後自有氣運香火,慢慢洗鍊,日久天長,總能脫出影響。」
這就是道門之中,對於因果報應的自然規律的巧妙應用之法。
佛教認為因果無形,但如影隨形,無論神佛,都受因果。
道門之中,卻將無形無質的果報有形化,孽報即煞氣,福報即氣運,真實不虛。
通過一些特有的涉及到命理星象的道法,就可以將其鎮壓、轉化、利用,甚至於巧妙地避過劫數。
這是一種自然規律,冥冥之中的天地之理,雖然神秘,但確實屬於可以理解的範疇。
所以,出現這種看似取巧的避劫之法,也不奇怪。
只是,蘇素可不願意領受這種弊端。
「我聽聞五弊三缺之外,還有四舍兩劫。」
蘇素輕聲問道。
「是有,是有,四舍兩劫,貪、怒、痴、懦,病死和老死,但這不是限制,而是所有修道人都要捨棄的四種情緒和兩種劫數。」
老人捻著鬍鬚,緩緩打量著面前的少年,疑惑道:
「說了這半天,你到底懂了沒有?在這兒你選了,就等於對祖師起誓,對天地起誓,天地六合,八方鬼神都聽得見。」
「你要好好想,本來你要是先前回答了,身後無人,最多就是沒有子嗣而已,反正沒有子嗣也不奇怪,到時候從別的支脈再尋人就行了,咱們修道人,死了又不是一了百了,也不在乎有沒有後人,反正香火不會少了!」
饒是蘇素麵皮已經磨練得有些功底,聽到此話,還是禁不住扯了扯。
感情前面那位家主沒有子嗣,是給您坑了一句「身後無人」吶!
這就真的是屬於坑人了。
你特意問了一句身後有沒有人,這不知情的真的回答一句「身後無人」,豈不是等同於對著祖師和天地六合的神祇盟誓,領了「身後無人」這個弊端?
你這是誘人犯錯啊!
估摸著前面那位家主,當時打死這個糟老頭子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