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號令萬獸(下)
水滴在我的鼻尖,四周的聲音逐漸聚攏、清晰。
觸手可及的是一片溫熱、寬厚的背脊,昏睡前看到的景象接踵而至,我暮地驚醒,神經在一瞬間恢復緊張狀態!
入目是黝黑的、凹凸不平的石壁,奔跑的腳步聲伴隨著前方的光芒照亮我的視野。
我頓一下才辨認出了自己的所在方位——萬花谷,八盤洞。
八盤八門,洞有千口。
這是小時候父親和母親為我打造的武修訓練之所,裡面洞與洞相連,亂如迷宮,機關重重,叫人防不勝防,難辨其位。
背著我的父親轉過頭來,眼神帶著安撫,那是即便在我最艱難的時刻,也能傳遞給我力量的眼神。有父親和母親在,我永遠不用站在最前面。
揉了揉太陽穴,我的大腦還殘留在眩暈感。趴在罹歡背上的姐姐也悠悠轉醒,我們對視一剎,相視而笑。
清醒過後,窈窕給我講了一下現在大致的局勢。在他們感覺到雪王傳來的力量波動后,就火速趕往事發地,雖然受了傷,但也救下了我和姐姐。之後大家就逃往了這個山洞,這洞中除了機關之外,還有另外的玄機,仰仗著對八盤洞的熟悉和運用,那些追蹤我們的人,被父親和母親逐批分開、挨個擊破。
八盤洞裡面的地形看似簡單卻極為複雜,出谷前我用了八年的時間,大概也只闖過了五分之一的機關陣。這裡面到底有多大,有多危險,或許只有將它打造出來的父親和母親才知道。
現在,雖然追蹤的人未停,但是聽那腳步聲已經明顯沒有最初的那麼多了。
我在他們的帶領下,拐過一個又一個岔洞口,明明每一個洞口看起來都是一樣的,但是我們前行的路卻一直暢通無阻。所有的路線劃分,似乎都已經儲存在了父親的腦海里,他帶著我們完美的避開了每一個死路。而每過完一個洞,母親都會開啟一個機關,那些曾經讓我感覺到苦惱甚至是厭煩的玄關鐵陣,如今全都成了掩護我們前行的保護傘。
我看向父親的右手,那隻手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下墜姿勢,還帶著隱隱的血腥味。雖然窈窕將他們援救的情況說的輕描淡寫,可是能夠讓父親受傷的戰鬥,讓那個在我心中頂天立地的男子都只能選擇先逃為上的戰鬥,怎麼可能只是「有點兇險」。
我有些自責,倏然,珀伽索斯說過的話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到底是不幸選擇了我,還是我……註定不幸呢?
前方帶隊的父親突然停下,他在一扇門前轉過身,神情異樣嚴肅。「接下來我會帶你們走過一扇鬼門,你們切記要屏住呼吸,在我沒說可以之前都不能換氣。而且要牢牢看清楚我的移動步伐,跟在我後面一步步前進,走錯一步,便生死難料!」
眾人對視幾眼,點了點頭,沉默的在父親後背排成一條長龍。石門開啟的聲音咯吱作響,我咽了口唾沫,定下心神,無論這扇門背後有著怎樣的危險,過去的經歷都已經讓我有了足夠的心理素質去迎接它。
白色的霧氣裊裊飄來,輕柔、緩慢——
我眨了眨眼睛,進來之後,彷彿身處雲端,眼前所見之景,與我所想截然不同。
沒有陷阱,沒有機關,也沒有令人膽寒的洪水猛獸,這兒的一切看起來都與危險無緣,甚至可以說像是仙人居住的仙宮。
飄渺的霧氣似雲、似煙,流水般緩緩的流淌。上方看不到盡頭,而下方則是一面可以讓人直接行走的鏡湖。
湖面盪開的漣漪和那清透的色澤,讓我想起了傲世營的那池寒潭,還有那個,謫仙一樣的男子……
想起光,心裡就湧起一股異樣的感覺。我收斂心神,父親的囑託在腦海中劃過,進門之前我就已經屏住呼吸,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牢牢地緊跟他的步伐。
越是美麗的事物,就越是危險。誰知道這片仙境的背後隱藏著什麼,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所能仰仗和信賴的,也只有父親。
父親走的很謹慎,每落一步之前都要細細堪琢。他專註的看著前方,彷彿是在破譯什麼看不見的謎題,幾張八卦符籙在他的手中不停轉換著方位。
耗在這裡的時間並不長,但如果不能呼吸,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胸腔窒息的感覺越來越重,我的心臟砰砰直跳,那是對氧氣的渴望。我用手捂著口鼻,不敢泄露一絲氣息,其餘的眾人也紛紛如此。
一個個憋得臉紅脖子粗,卻無一人敢出言催促。
從進入這扇鬼門之時,他們便選擇了信任。
終於,在跨過一條交界線后。
父親一揮手,確定了安全的我們大口的喘息。腳下的地面隆隆地升高,剛才在下面看不清上方,當我的視線高於那層雲霧之後,眼前的景象讓我心中一悸。
鏡湖下面的東西……怪不得呢!
囂張的聲音在此刻響起,剛才進來的那扇石門被人轟開。掉落的石塊中走出那些窮追不捨的天上天長老和弟子。
瞄了一眼他們的人數,我幸災樂禍的冷笑。怕是在這八盤洞中,他們也吃了不少苦頭吧,居然只剩下不到四成的人了。那些消失的人是怎樣的下場,我大概都能猜到,看著敵人加倍經歷自己曾經的痛苦,還真是,爽!
「湮蒼漠,逃了那麼久,終於還是被我逮到了吧!」
「這次我看你還能溜到哪裡去?你與天上天的恩怨,就在這裡了結吧!」
父親讓我們退後,他俯視著下方的追兵,神情孤蔑。「就憑你們……」
十殿長老望向高處,當他對上那道孤寒的目光時,心裡竟還是忍不住顫了顫,隨之而來的,還有那個人帶給他的,從以前到現在的屈辱。
「你以為靠那些機關擺了我們一道,自己就能站於上風了嗎?湮蒼漠,若是在全盛時期,你還真有可能像剛才那樣從我手中逃脫,但你現在已負傷,退無可退。而我族的精英弟子,哪一個不是多系的天才,單是車輪戰對付你們便綽綽有餘……」
十殿長老忿笑,「這個地方看起來不錯,剛好可以拿來當你的葬身之地!當初你離宗時給我的那一刀,我一定會在今天討回來——」
父親負手而立,背影筆直。凜冽的輪廓充滿了倨傲,他不像是受傷的人,可我知道,十殿長老說的沒錯。
對面的人數雖然削減了一大半,但在數量上面依舊是敵眾我寡的局面。而且我方只有我,姐姐和父親有契約靈獸,即便以另外的武者身份進入戰局,可是面對這麼多身體和力量都異常強悍的靈獸來說,還是會非常吃力。
畢竟人的血肉之軀永遠不可能和獸類相比,更何況天上天的精英弟子,契約的靈獸品級都不會低。
如果真開戰,這將會是一場差距懸殊的戰鬥。
但是母親卻笑了……
她走到父親身邊,絕美的容顏,讓下方那些即便是處於敵對陣營的人看了,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旭安,這麼多年了,你什麼時候算贏過我的夫君?」
烈焰紅唇勾起完美的弧度,如同浴血而生的紅玫瑰,唯美血腥。
「困住你們的機關,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的前戲而已。你以為,我們真的在逃嗎,並沒有……引你們來這兒,為的只是請君入甕——一網打盡。」
美人一笑下,埋葬著紅顏枯骨。
說時遲,父親的身前出現了一個陣圖,那方才為我們引路的幾張符籙都飛到了上面,陣型扭轉,紅光大盛。而下方的鏡湖也出現了相同的陣法——真正的酆都鬼門,實則隱藏在這鏡湖之下。
鬼門大開,亡魂歸來。
鏡湖的水好像沸騰了起來,原本清透的顏色變為了污濁的血紅。鏡湖下的鬼門緩緩開啟,數不盡的屍體從血水中伸出手來,他們抓住那些人的腳踝和身體,沒有理智的拉扯、撕咬,彷彿已經等待良久。
天堂地獄一扇門,是生是死一步間。
死人啃食活人,方才的仙境瞬間變為了煉獄,陰氣、死氣和衝天的哀嚎,將那白色的煙霧染成了濃重的血色,致命的瘴氣瀰漫了下方的每一處空間。幽冥鬼火熊熊的燃燒,那是將靈魂一遍遍凌遲的業火。
惡鬼在火中桀笑,活人在火中掙扎……
連十殿長老和七殿長老,也無法脫身,生生被困在其中。
「所有人,召喚靈獸——!」
十殿長老發出號令,然而還是遲了。從他們踏入這裡開始,就已經是半隻腳踩入了鬼門關。
亡靈吸魂,此時那些被纏住的精英弟子都雙眼泛白,一個個的跌倒在鏡湖之上,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那一雙雙鬼手帶去彼岸。
「你在想什麼?」
注視著眼前這一切的景夙,目光和盧卡斯相撞,都是深深的驚嘆。
盧卡斯看了那個操縱全局的男人一眼,眼神中是從未有過的激動與渴望。「想要拜師!」
鏡湖之下有聚陰陣,打開的鬼門是憑藉著符籙作為媒介而招來的彼岸之魂。這是第一次,他見到有一個人,可以將術法和符術結合的如此巧妙。聚陰陣和陰鬼符,這兩者任何一種分開來看,都並不是多麼難解的東西,但是只要它們合在一起,卻能產生了威力驚人的效果。
可這一步,卻是天塹。
早前也有人想過將術法和符咒結合運用,相輔相成,來達到威力倍增的效果,卻因為本源相背而以失敗告終。古往今來,術士和符師雖然看起來相似,深究其源,卻如同陰陽兩面,涇渭分明。
油與水豈能相容,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就連自詡為天才的盧卡斯,和符師世家第一人的景夙,也始終覺得,符師和術士是不可能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的,然而眼見為實的真相,活生生的打破了他們的認知。
「終究還是井底之蛙呀,我們的眼界,還不夠寬……」
景夙自嘲一笑,心裡也湧起了拜師的衝動。
盧卡斯想起那個男子使用狂神的戰斧時所展露出來的實力,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或許那就已經是巔峰了,但這卻只是他的冰山一角。他還是一名靈師,符師,術士,他的妻子,是一名法師,也是一名聖醫,還有他們的女兒……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怪物的一家人?
任何一個宗門若是培養出了這樣的奇才,卻發現不能為宗門所用,都會忍不住想要毀掉吧!
一雙眼睛,帶著深入骨髓的憎恨,是那樣不甘又那樣深刻的凝望著,站在最前方那兩道風光霽月的身影。
十殿長老咬緊牙關,噴涌的情感和地獄的鬼火染紅了他的眼睛。
不管是十多年前,還是現在,他始終是在仰望著這兩個人。長老,長老又如何?
若不是因為他們兩個走了,這個位置輪得到他旭安來做!
曾經在天上天,讚美和祝福圍繞著那兩個人,他活在他們的陰影之下,迫切地盼望著讓兩個人從聖壇跌落泥沼。後來他的願望果真實現,他成為了天上天的十殿長老,而那兩個人成為了天上天的追殺對象,他們的地位一夕調轉。
可再次見面,旭安才發覺——其實什麼都沒有變!他依舊贏不了湮蒼漠和湮夜璃,那兩個人依舊如同曾經那般耀眼,讓他仰望。在他們面前,自己的存在總是這樣狼狽又可笑……
憑什麼呀!!
氣血上涌,十殿長老噴出一口鮮血,他的目光突然轉到被護在那對男女身後的,他們的女兒身上。
嘴角扯出一個陰森的冷笑,十殿長老用手背擦去血跡,低下了頭嘴唇蠕動。是啊,也許他永遠都贏不了那兩個人,不過沒關係,至少他死之前,還可以拉上他們的女兒墊被!
「爹爹,小心——!」
我聽到了藍瀾從靈獸空間中發出的一聲驚呼,然而還來不及思考,危險卻已經逼近。
空氣在一瞬間變得非常沉重,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完全動不了了,每一處關節都僵在了原處。然後,從我的影子中,伸出了數條黑色觸手,它們裹住我的身軀,將我拉向了我的影子深處。
我和我的影子,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我身邊的人甚至只是一個回眸,視野中就已經找不到了我的身影。
「旭安!!!」
湮蒼漠的雙眼是可怖的黑,他死死地盯著十殿長老旭安,幾乎在剛才那個意外發生的同一時間,他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十殿長老已經在鬼門之中,被折磨得十分狼狽,他的臉上已經漸漸透露出死氣,表情也變得木訥。卻在聽到湮蒼漠的那聲怒吼之後,僵硬的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笑罵他活該。
「你把小世弄去哪兒了?」
湮夜璃抬起手,呼嘯的風,破碎的冰,在她手中形成,罡風攜卷著冰刃的劃破十殿長老的皮膚。他趴在地上,又狠狠地抬起頭。
「她去了影界,只有我能夠放她出來。不想讓你們的女兒死,那就立刻停止攻擊!」
話落,十殿長老被罡風卷到了空中,翻滾幾圈后停在了高台半空。他咳了幾聲,睜開眼,面前是湮夜璃冷酷的臉。
「旭安,你向來怕死,可你應該還沒有嘗試過什麼是生不如死。如果不把我的孩子還給我,他們要死在這兒,你,則比死更難!」
「那我們就各退一步。弄走那丫頭的是我馴養的一隻食魘蛤,你們應該知道,這種靈獸專門吞噬人的影子,還會那個帶走那個人三魂七魄中的一部分。它是我馴養的靈獸,只有我知道怎麼把人弄出來,你們放了我們,我們也不抓你們,大家都各自退一步。否則,就算你們把食魘蛤和我們都殺了,那個女孩也回不來的……」
湮夜璃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她熟讀百書,還從未聽說過有食魘蛤這種靈獸。而且,萬一放了他們之後,這些人出爾反爾,到時又該如何?
她從不相信這個人的人品。
「你先把小世放出來,我再放了你們。」
「把人帶回來需要時間,而我必須確認宗門的弟子都活著,他們的時間等不起。如果你不能先放了我們,那就讓你的女兒為我們陪葬吧!反正損失了這麼多精英弟子,就算回到天上天,我也難逃一死……」
湮夜璃還想再說什麼,湮蒼漠拍了拍她的肩,主動解除了鬼門陣術。解除之後,來自陣法的反噬讓他的臉色有些泛白,呼吸也變得急促慌亂。
聚陰陣開啟的鬼門,必須要有三個時辰。若強行關閉,施術者必受陰氣反噬。
「放了她……」
湮蒼漠微倚著旁邊的妻子,一貫硬朗的聲音,此刻聽起來也變得中氣不足。湮夜璃心疼攙著他,她是聖醫,一摸脈相,她便知道這反噬給他帶來了多麼嚴重的暗瘡。
還活著的人慢慢從地上清醒,十殿長老往後看了一眼,回過頭,他抬起手臂,黃色的波紋在空氣中漫開。
「咔」的一聲,掌心中飛出的靈箭,筆直的射向湮夜璃的瞳孔——
趁著她躲開,十殿長老往後縱身一跳,電光火石之間,一條土系巨蟒從下方托著他的身體,緩緩抬起頭顱。
這是七殿長老的契約獸——至尊級別的大地蛇皇。
「親情可真是個好東西啊!」
站在大地蛇皇的頭顱上,十殿長老緩了緩神,擠出囂張的狂笑。
「這麼多年,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們再清楚不過。但是啊,為了女兒能夠活命,哪怕不相信我的為人,不相信我的承諾;哪怕自身要遭到反噬;哪怕局勢惡化、疑點重重,卻還是為了那一丁點的可能性信了我的謊言……你們兩個,真是天才,也是傻子,勝在實力,敗在感情……」
千面鬼蝶煽動羽翼,停在大地蛇皇的旁邊,十殿長老踏上它的背脊,疲憊卻也得意地摩挲著鬍鬚。「既然如此,那我不妨也告訴你們一句真話吧!根本就沒有什麼食魘蛤,你們的女兒,也回不來了。活人,是不可能從影界回來的——」
猛烈的風刃再次朝十殿長老襲來,他卻早已有所準備。喧鬧的聲音再次響起,天上天其中幾名精英弟子的靈獸具有治療之光的屬性,在他的治療之下,其他的人陸陸續續恢復至巔峰。
混亂的攻擊在八盤洞中炸響,大地蛇皇的尾鰭狂轟亂舞,機關無數的八盤洞,在一聲爆炸聲中,被毀於一旦。
而處在另一個空間的我,此時正行走在一片奇怪的森林中。
早在身體動不了的瞬間,我便敏銳的察覺到了危機,可惜,身體動不了的我還是被帶到了這裡。
說是森林,其實樹並不是樹,確切來說,這是樹的影子。這片空間里的每一處事物,都像是現實世界中的影子投射而成的景象。
我瞥向黑暗的天空,世界是那麼的安靜,時間彷彿被暫停了一般,分辨不出此時是傍晚還是深夜。
在我還沒有找到回去的方法之時,這個世界的生物悄無聲息的從黑暗中顯現,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古怪生物——就像是獸或人的影子,與他們的實體融合成了一體,產生的混合形態。
那種詭異的感覺難以形容,在這個絕對寂靜的世界里,連他們的出現都是悄然無聲,我只能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在面對這些眼神空洞的怪物時,隱隱加重。
這個世界的生物似乎嗅到了我這個闖入者的氣息,越來越多的怪物叢林中顯現。它們沒有眼珠的眼眶打量著我,似乎是在猶豫,該將我歸結為敵人,還是同類?
『喂,你還不跑,等它們發動攻擊時你可就麻煩了~』
靈魂中傳來一道魔魅的聲音,是珀伽索斯給我發出的預警。
「為什麼我可以聽到你的聲音了?」
『死亡和怨恨是我的補品,剛才我吸收了很多,而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絕望和灰暗,有這麼好的東西滋養著我,我自然可以跨過封印,直接與你靈魂對話。』
「這個地方到底是哪裡?」
『影子境界,」珀伽索斯的聲音染上了調侃,「你應該是被一種詛咒纏上了,那個詛咒把你帶到了這裡。不過放心,以你的實力,暫時還死不了……』
怪物們一步步向我逼近,意識到了它們的敵意,我漸漸地後退,拉開距離不讓自己露出一絲怯意。
出現的怪物有增無減,我不知道這黑暗深處還有多少它們的同類。我召喚出冰穹,與此同時,那些怪物們也終於對我做出了反應——它們蜂擁而上,這寂靜的林夜中,發動著最兇猛的捕食。
冰劍砍在它們的身上,就好像看中了一團空氣。他們根本沒有實體,被切割的部分化作黑煙散開,然後又重新聚攏為一體。
這樣下去,被先殺死的肯定是我!
我一邊躲開攻擊,一邊用心語和珀伽索斯對話,他是我目前唯一可以了解情況的人。
「這種東西叫魘,它們是由活物的影子和自身的三魂七魄中的一部分被特殊同化而成,帶有著原主的部分能力和記憶。魘本身就是死的、虛幻的,怎麼解決掉他們?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珀伽索斯笑過之後便沒再吱聲,這個傢伙,從來都讓人捉摸不透。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永遠不會站在我的身邊。
我看著眼前的群魘大軍,後背不知不覺已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第一次應對這種沒有實體的怪物,物理攻擊完全派不上用場,而在這個影子境界,我根本沒有辦法吸收靈氣,儲存在靈根中的靈力遲早會有虧空的時候,若不能在那之前找到解決方法,情況會更加嚴峻。
時間流逝,魘的攻擊愈加狠戾,一節突刺猛地向我射來,我下意識的向後退去,在身前用冰結了一個透明的保護罩。
然而沒過幾秒,我苦苦維持的屏障出現了裂紋,又在一道重掌之下,屏障從裂紋處開始,如同玻璃一般龜裂開來。
眼前的屏障驟然碎裂,怪物從散落的屏障後方鋪天蓋地的湧來,我屏息凝神的注視著它們,所有的動作在我眼中被一一放慢。
忘川瞳第七重:芥子觀微,啟!
劍光所至,魂散之處。
靈魂世界中的珀伽索斯心情不錯地挑起唇瓣,五官在這笑容下顯得越發妖魅性感。「這麼快就找到破開靈魂和影子的那個點了,真該說,不愧是我選中的容器嗎?」
「也罷,那我就幫幫你,畢竟你說你是唯一可以殺死我的人,要是你太快死在這兒,豈不是顯得我很弱~」
珀伽索斯告訴了我離開的方法,在這個境界,有且只有唯一的一條路可以出去。但是在那條路上,駐守著兩萬三千多隻魘獸,我要出去,只有打敗它們。
『我倒是有點好奇,你會是先出去,還是先累死呢?』
『又或者是被同化成和它們一樣的怪物,那樣的話,這張漂亮的小臉兒就有點可惜了……』珀伽索斯咂咂舌,語氣聽起來有些欠揍。
「不勞你費心,你這個禍害都還沒有死,我怎麼會死!?」我收回劍,走向他說的那一條路。
站在路口前方,我握緊了手中的冰穹。兩萬三千多隻魘獸,這將會是我出生以來最艱難的一次戰鬥,我深刻的明白,自己很有可能會死在這條路上。
但我沒有選擇,只有這條路可以讓我回去,回到,大家身邊去!
舉起冰穹,我揮出了第一劍。一隻魘在我的劍下魂飛魄散,劍身映出我的雙眸,而我的眸中反射出和劍一樣冰冷的、毫無實質的目光。
這是第一隻,接下來,是第二隻,第三隻……
永夜的天空,在這裡無法見證時間的流轉。
我一路前進,一路殺戮,時間已經過了多久,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身體的精力都已經被抽空,每一次劍的揮動都已經只是本能,而不再受大腦的控制。
我只知道我的眼睛已經麻木得看不見任何的事物,每一個出現在我面前的東西,在還未辨認出它是什麼之前就已經被身體機械地斬殺。
我只知道我的衣衫已經變得破破爛爛,堪堪避體。我的頭髮凌亂不堪,我的皮膚滿是傷口……
我用冰穹支撐著身體,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前進,渾身的氣質,從一開始到現在,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前方,那些本該沒有情感的魘,此刻都有些瑟縮得不敢向前。
『真是沒意思……』
珀伽索斯感受著我周圍的變化,無聊的打了個哈欠。他與我靈魂相連,通過我的五感感知到的一切,他都能知曉,甚至知曉得比我更多。
『只是一堆低等殘缺品,竟然也會貪生怕死。乾脆,我給你們加點料,生命只是遊戲,既然要玩,就給我玩大一點~』
他的表情淡淡,眼底卻有某種深沉而危險的情緒在流動。『夜已經很深了,這會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夜。』
那雙血瞳變得更加幽暗,他的力量透過封印傳到了外面。那些本來持鋤者不敢再向前的魘獸,此刻彷彿狂化了一般,它們原本空洞的眼睛出現一層不正常的紅光,暴虐性被完全激發了出來。
洶湧的獸潮圍殺向我,它們不知生死,不知疲倦,不知畏懼,就像那撲火的蛾,玉石俱焚也想吞噬我。
我的體力早已經透支過度,完全是憑藉著一股意念在支撐著,哪裡還能夠抵抗得住這些狂化了的魘。
身體被拉到了空中,又被狠狠的甩下。血盆大口向我咬來,我用劍抵住那張血盆大口的靠近,卻又被另外的怪物抓住了雙腿,在沙堆上拖著前行的數十米,然後被甩向一棵樹榦,無力的跌落。
可是,我感覺不到自己的狼狽,也看不到自己已經完全木訥的眼神,那雙眼睛已經沒有了焦距。一切都只是憑藉著身體最原始的自保本能進行著反應,我還在前進,卻早已不知道了自己要去往哪裡?
我的行動變得越來越沉重緩慢,最後支撐我站起來的力量,正在被漸漸剝離……
骨頭又斷了好幾根,這幅傷痕纍纍的身體,早就應該走不動了……我盯著那看不到終點的前方,我的路,就走到這吧!
已經沒有力氣,繼續走下去了……
致命的攻擊瞄準了我的頭顱,我想揮間去擋,才發現,原來我也今年拿劍的力氣都沒有了。
算了,就這樣結束吧,因為我累了,真的很累……我想,我快死了吧。
殺戮侵蝕了我的軀體,侵蝕了我的精神,侵蝕了我的意志,原來,廝殺得久了,真的都可以忘記了自己是誰!
我閉上了眼睛,用心去體驗這死前的寧靜,耳邊卻聽到了呼喚的聲音,那樣的急切,那樣的憤怒……
「爹爹——!!!」
藍色的水波驟然在空氣中炸開,就像撕裂了空間出現在我的面前。然後水波化成璀璨的藍光,將向我襲來的魘都碾成了齏粉。
相撞的力量將我向後推去,我就快要跌到地面,那股水卻溫柔地托住了我,接著,水中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小身影……
我的,藍瀾。
我猛地回過神來,咬咬牙,顫抖著、掙扎著,用盡全力地站起來——我不能在這裡倒下!
「太好了……趕上了……」
藍瀾化作半人形態抱住我,影子境界中召喚不了靈獸,它是拼了命的才來到了我的身邊。
「藍瀾,這裡很危險。」
我低聲呢喃著,意識漸漸飄散,被藍瀾抱著的時候,那種感覺自己好像沉浸在了水底,卻並不覺得窒息。相反,很舒服,彷彿回到了還未出生的時候。
「我知道,所以我來帶爹爹出去。」
「爹爹,爹爹啊,你先睡一覺吧~但是如果等你睡醒了,沒有看到藍瀾的話,那只是藍瀾調皮離家出走了……」
「藍瀾會走一段時間,爹爹,你一定要等我呀,如果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一定要記得帶我回家。」
這是什麼意思?
我疲倦而遲鈍的大腦已經無法思考這些話語,藍瀾抵住我的額頭,它的身體漸漸化作藍色的精神力,融入到了我的身體里。
最後的視線之中,不斷有水波泛起又皺開,而我的意識體則在漸漸地下墜。溫柔的水波繼而變得暴躁,終於,我好像沉到了一個最深、最安靜,也最安全的地方,而影子境界中,下起了瓢潑大雨。
大雨中的某處,閃爍著藍色的微光,光芒簇擁著一個精緻的人兒。
她有著一頭垂地的水藍長發,修眉聯娟,丹唇外朗。光潤玉顏上,帶著水藍色眼紋的美眸緩緩睜開,那雙眼睛,嫻雅嫵媚清純萬種風情皆在其中。
「這個身體,還真的是累到了極致呀。」
女孩看著自己的雙手,發出來的聲音卻是藍瀾的。
這便是結下靈魂契約之後,在契約者和靈獸之間有極低概率可以觸發的一種靈魂技能——結靈。
結靈可以將人的血肉之軀與靈獸的力量相融合,兩個靈魂,且同一個軀體之中,將雙方的力量和潛力都淋漓盡致的激發出來。
本來這個軀體的主動權應該是在契約者的那一方身上,但是因為我的靈魂現在太過虛弱,所以意識的主導便成了藍瀾。
女孩湛藍的眼瞳倒映著那些仍舊不斷湧來的魘,輕笑一聲,狂濤衝天而起。樹木不堪重負的倒下,巨浪淹沒了森林,藍發的女孩在這翻滾的巨浪中平靜的前行。
在她的身邊,再也沒有任何危險,可以傷到她了。
……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是一個漫長的夜晚,我不停地廝殺,呼嘯的寒風吹走了所有的溫度,疼痛席捲了我,身體好像變得四分五裂。
我在夢中,緊緊地皺著眉頭。
然後,我聽到有人在叫爹爹,我必須,醒來……
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視野昏昏沉沉,張開和閉上彷彿沒有什麼不同。我用了好幾秒讓視線恢復清明,眼前終於看清了藍瀾的面孔——是以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孩子的形態。
「好可愛~」
我嘗試著動彈指間,想要去捏一捏她的臉,藍瀾主動把我的手放到她的臉頰上,親昵地摩挲,臉上帶著幸福的笑意。
「爹爹,對不起,藍瀾要走了。下次見面,可能我就不記得爹爹了。不管那個時候,藍瀾怎樣惹你不開心,爹爹,請你都一定要找到我,帶我回家……」
「藍瀾,為什麼說要走?」
我有些生氣的拉住她,「你想去哪兒!?」
藍瀾語氣柔和,笑容淡淡的,卻很悲傷。「要離開那個鬼地方,只能用結靈這個方法。」
我的瞳孔睜大,那兩個字讓我的心狠狠地一揪,幾乎就快要落下淚來。
結靈,她怎麼能用結靈呢……!
那是靈師在面對你死我活的絕境之時才使用的一種技能,只有和自己定下靈魂契約的召喚獸才能做到。它能夠最大限度的激發靈獸和靈師的潛能,卻也最危險,而這份危險,只針對靈獸而言。
我曾經想,以我和藍瀾的實力,我們永遠都用不上這個技能。我也在最初知道的時候就嚴厲警告過藍瀾,無論多麼危急的情況下,都不要使用結靈。
「藍瀾,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我氣得幾乎想扇她一巴掌,卻又心疼得下不了手。
這個技能,即便是在我和藍瀾身體狀態極佳的全盛時期,也有六層的危險,那更何況那時,我已經傷痕纍纍,所有的風險全都由藍瀾一人去承擔。
結靈過程要是稍微有什麼意外,即便是無禁靈獸,也會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
我的心裡已經有了不好的猜測,我更加急切的想要抓住她,想要她親口告訴我,她沒事。
藍瀾卻依舊笑眯眯的,她握住我的手,揚手一揮,帶著我小跑了起來。
虛空中展開一幅幅畫卷,那上面是的藍瀾記憶,綉刻著我和她的一點一滴——
傍晚的光是溫暖的橘色,我把最後一道菜擺在桌子的正中央,想了想,又往另一個方向挪了些,嘴角不自覺地泛起笑意。
寂靜美好的深夜,熟睡的小糰子從床上滾下,迷迷糊糊的眨著惺忪的眼睛,看著床上呼吸均勻睡得正香的女孩,它一蹦又蹦回了床上。鑽進女孩的被窩裡,又湊近了些,挨著她的臉頰香香甜甜的再入夢鄉。
我看到了很多的回憶,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是初次見面之時,那雙清澈純凈的眼睛;
是受人陷害之時,那氣鼓鼓地為我大聲辯護的聲音;
是並肩作戰之時,那意氣風發的小小身影;
是我落入危機之時,那對敵人冷酷,對我卻最溫柔的水……
我,早已經習慣了身邊有藍瀾的身影。
可現在,我就要失去她了。
「聽海里的生物說,人類是很脆弱的,比這世界上的大多數物種都更容易擊垮。現在,我真想讓那些傢伙們見一見我的爹爹。」
「我的爹爹是個很優秀,很強大也很溫柔的女孩,她比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值得我喜歡,所以我要保護爹爹,因為我是她唯一的契約獸,也是她的孩子……」
「可是如果有一天,爹爹我把你忘記了,我也不記得我的名字了。爹爹,你一定要找到我,告訴我,我的名字。」
藍色的光包裹著藍瀾,她的音容笑貌在這光芒中逐漸變淡。她好像還在說話,可是剎那間,又離我好遠好遠,只剩下我在原地含糊不清的呼喊。
光暈模糊了藍瀾的面容,最終和無數的畫卷一起碎裂在空中。
一瞬間,四濺的光芒吞噬了黑暗,藍色的光將我包裹,我聽到前方發出了一聲輕響,彷彿有什麼被撕裂了……
光芒散盡,黑暗沒有再度侵蝕我的視野。
我看到了亮澄澄的天空,光線柔和。我回來了,只有我一個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