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凡人素卿

01.

納溪臨行的那天，九重天不少神仙都來送行，當然不會是真的因為感情深。

而是九重天上這位刑司處大人終於送走了，雖然只有短短數月，他們也總算能喘口氣休息休息。

墨棐甚至聽到旁邊有人在嘀咕，說今夜總算能夠偷溜去找幾個姑娘玩玩了。

他冷哼了聲，從人群擠出去找納溪。

納溪被堵在人群里，跟一些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兄弟們」說話，他又是個不會掩飾自己情緒的，臉上的尷尬之情，隔著好遠都能看清楚。

墨棐好心錯過去幫他解圍，結果剛安靜下來，納溪就毫不客氣的質問，「你拜託我的事，想都不要想，絕對不可能。」

他分外可憐，「我好心幫你，你還倒說起我來了。」

納溪又不是跟他認識一兩天，這隻狐狸崽子心裡出的什麼餿主意，他還能不清楚？

於是又將人拉遠了一些，地聲說，「夫人不讓你去凡間，那是為你好，這是多少神仙想求都求不來的機會。」

墨棐臉瞬間垮下來，「誰稀罕在九重天歷劫。從我記事開始，就在這個破地方呆著，煩悶死了。以往有你在還倒好，現在連你都要走，誰陪我飲酒作樂啊？」

納溪眼睛一轉，打趣道，「你不是跟自己身邊那個仙娥……」

「打住！」

墨棐不樂意了，「瞧瞧你們這些短淺的目光。我將她接回來，就只是為了贖罪而已，這話整天說上百遍，沒有一個人聽到心裡去。我如果真是對她有非分之想，那不早早的將她攬到身邊了？」

納溪認真想了想，倒也是。按照他的性子，要是真對一個人動心，那還不得沒日沒夜的跟在人家身邊，非得黏在她身上才好。

這樣看來，墨棐對那位仙娥倒確實很清白。

話題一轉，又聊到了剛剛墨棐想問的事情上，「你就帶我去一趟人間，這樣你歷劫我還能幫的上忙。」

納溪果斷拒絕，「我還用得著你幫忙，你不給我添亂就不錯了。」

說完轉身就要走。墨棐眼疾手快的將他拉住，試圖做最後的掙扎，「…再商量商量唄…」

納溪打開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沒得商量。」

然後便去找流鶯說話了。

九重天通往凡間的門，只有在特殊的時候或者有神仙下凡歷劫時才會打開，墨棐平時被狐族夫人看得緊，稍有斜風吹草動就會惹得她老人家不高興，所以根本沒辦法偷偷溜下凡間。

好不容易逮住納溪這次機會，能夠避開母親的看管，她怎麼可能輕易放棄。

既然沒辦法大搖大擺的走出去，那就化作原形，趁著門開的一瞬間溜出去。

這會兒眾神的注意力都放在納溪身上，圍成一團傳輸經驗，墨棐見沒人在意他，便貼著門邊，靈活的鑽出去了。

可誰知門那邊是空曠的一片，他撲出來的動作太大，根本來不及收住腳步，直接摔了下去……

02.

這其實山上的花開的漂亮，所以鎮子里買花環的也開始多了起來，不只是姑娘，也有男子買給心上人的。

素卿背著竹籃氣喘吁吁的佔好地方，跟身邊賣花餅的老婆婆打了聲招呼，從懷裡掏出幾枚銅錢遞過去，笑道，「兩個。」

熱騰騰冒著香氣的花餅，吃進嘴裡比上好的糕點還要香，素卿點頭誇讚，「我吃過這麼多花餅，還是婆婆您做的最好吃。」

老人家笑的慈祥，「不夠還有，想吃多少就拿多少，不收你的錢。」

「那怎麼能行？」

老人家遞過來杯水，說話有些不利索了，但精神氣很好，「婆婆看著你長的水靈，心裡也覺得歡喜，想送你些花餅吃還不行？」

素卿樂呵呵的，「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她本來是靠賣一些編織小玩意兒謀生的，但現在花開得好，又多增加了賣花環的生意。

雖說辛苦了些，但好歹賺的也多了。素卿掂量了下銅錢，心裡樂滋滋的，想著：今天中午有菜吃了。

然後背起空竹籃往山上走。

她生來就是個孤兒，無父無母，是山中的獵戶們將她撿來共同扶養。等長大了些，素卿便自己出來住，也很少再依靠獵戶們了。

這日子雖說過的有些辛苦，但她也樂得自在。

剛推開竹柵欄，就聞見裡頭一陣飯香味，素卿將空籃子扔到一邊，高聲喊，「三娘，您又來給我做飯啦？」

女子系著圍裙，邊擦手邊從裡頭出來，招呼她，「今日正好沒事便過來瞧瞧你…」

素卿小時候跟她待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所以脾氣也跟她最像。

進屋一看，滿桌子的菜，素卿不滿道，「三娘，我自己稍微吃點就可以了，您不用這麼麻煩。」

「怎麼能稍微吃點？」

三娘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絮叨，「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委屈自己，過幾日讓你三爹去打些獵物給你補補。」

「真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三娘瞧了眼她買來的菜，嘆氣，「如果我今日不來，你就吃這些東西了？」

素卿眨眨眼，從床下摸出個鐵盒子，像獻寶似的推到她面前。打開，裡頭竟然是堆零散的銅錢，也不知她存了多久，才有這麼些。

素卿看著三娘震驚的目光，特別得意地揚起下巴，笑，「這是給小弟攢的，可不能讓他以後沒有娶媳婦的錢。」

三娘「噗」的笑出聲，「他還是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小孩呢，你想的未免也太遠了。」

「小孩子長大都是一眨眼的事，我當年這麼點兒，不還是被您拉扯大了嘛。」

素卿過去挽著她的胳膊，格外乖順，「其實也不花是為了小弟，更是為了大家。」

三娘知道她的心意，欣慰又心疼，「我們都是有手有腳的人，還用得著你來養？你就把心思全放在自己身上，像外頭那些姑娘一樣，多打扮打扮自己。」

素卿在她面前轉了個圈兒，笑道，「我這是天生麗質，不用打扮都好看。」

三娘寵溺地擰了下她的鼻尖，點頭，「咱們卿兒最好看。」

因為家裡還有人要照顧，她也沒聊太長時間，臨走的時候，還囑咐素卿沒事去鎮子外頭的月老廟拜拜。

「都到年紀了，你自己也該上點心。」

素卿最怕她聊這個，趕緊答應，恭敬的將人送走了。

她只當三娘是隨口說說而已，沒想到這次是動真格的，剛得空，就非要拉她一同去月老廟。

素卿頓時苦哈哈地垮下臉，推脫道，「我不要去…」

「這事可由不得你，哪有十八九歲了還沒許婆家的姑娘，說出去讓人笑話。」

素卿見她主意已定，也不好開口反駁，於是乖乖認栽，聽話的進去換了身新衣裳。

月老廟總是春天的時候來求姻緣簽的人格外多，排成長隊擠在門口，半天也不見動彈。

素卿本來就不耐煩站在這裡，眼看著人越來越多，便開始打退堂鼓。

剛要開溜，就被三娘一把拽過來，怒道，「今天求不到姻緣簽，你就別想回去。」

素卿了解她的固執性子，苦哈哈地答應著，一邊用手不停地扇風，看前頭出來的姑娘，眉飛色舞的，垂頭喪氣的，什麼樣兒的都有。

素卿實在不理解，怎麼會有人甘願把自己的後半生交給個不會說話的石像。

這個念頭剛萌生出來，裡頭便出來喊人，「素卿姑娘——」

三娘趕緊應聲，拉著她往裡頭沖，「在這兒，在這兒。」

素卿幾乎是被迫拉到裡頭去的，跟一群姑娘擠在一起，哪都讓她不舒服。

三娘不滿地拐了她一下，道，「今天是來求姻緣的好日子，你別苦著一張臉，再好的緣分都讓你嚇跑了。」

素卿趕緊揚起張笑臉，三娘看的一哆嗦，擺手說，「…算了，你還是別笑了…」

素卿，「……」

兩個人正說話的時候，裡頭便來了人，說要帶素卿單獨進去。三娘樂呵呵地笑，「爭氣點哈，拿個好錢。」

素卿腹誹：這又不是她能決定的事情…

但還是聽話地答應，跟著帶頭的人進去了。

裡面只放了一張木桌，連個讓人坐的地方都沒有，桌前放了張巨大的屏風，擋著後頭的主持。

素卿恭敬的行了個禮，聽見他說，「先去抽籤。」

這聲音完全不像一個老人，甚至還夾雜著稚嫩。素卿覺得莫名，但也不好深究，唯恐會得罪對方，於是答應著，胡亂抽了一根遞過去。

屏風後頭伸出來的手也不像是飽經風霜，竟然保養的分外細嫩，到像是雙女人的手。

只是轉瞬即逝，素卿只當自己看錯了，順從的佔去一旁等著結果。

許久過後，後頭才傳來一聲輕咳，說道，「姑娘可是第一次來月老廟？」

「是。」

後頭的人又不做聲了，等的素卿心急如焚，難不成自己是什麼註定孤寡的命。

她雖說不著急成親，但也不是不成親啊。

就在她準備主動發問的時候，平常後頭的人發出一些響動，似乎是站起來了。

說話聲音也比方才更加有力，讓人不由自主的沉淪進去。

「姑娘的姻緣簽非常奇特，與旁人皆不同，可以是大吉，也可以是大凶。」

素卿心裡「咯噔」一聲，「還望先生明示。」

「緣生緣淺自有天定，一切皆是命數，至於這因緣結果好壞，全靠姑娘的選擇。」

素卿不懂，「那依照先生高見，小女子該當如何？」

「若分離，萬不可糾纏。」

素卿還要再問，外頭卻突然進來個人，面無表情，「姑娘，請——」

趕人的態度十分明確了，素卿也不好意思多問，行禮退出去。

三娘就在剛才進來的拐角等她，素卿剛一出來，她就湊上去問，「怎麼樣？」

素卿無言抬頭看她。

三娘急得直跺腳，「你倒是說話呀，大師怎麼說的？怎麼不見你拿姻緣簽出來？」

素卿無奈地聳肩，將方才的話一五一十全交代了。三娘一聽，立刻就不高興。

「肯定是胡說的，咱們家姑娘生的這麼有福氣，絕對能有個好姻緣。」

素卿哭笑不得，連忙迎合，「對，三娘說的對。」

比起素卿的漫不經心，三娘似乎把這件事情掛在了心上，唯恐她不開心，回去的路上還多買了些吃的，素卿攔都攔不住，「三娘，你買這麼多吃的做什麼？」

「放在家裡備著，瞧你這小臉兒蠟黃，哪家公子會喜歡。」

素卿跑到賣銅鏡的攤位前仔細看看，納悶地說，「氣色挺好的呀…」

在外頭耽誤的時間久了些，回去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三娘囑咐她晚上要在院子里點燈籠，好告訴周圍的獵戶，這家有人不能擅闖。

素卿答應，還是沒肯把那些菜全收下，兩個人爭執了一番，三年看她要生氣，便就此作罷了。

03.

素卿還沒到地方，遠遠就看見自己養的小狗跑過來迎接她。

素卿一使勁將它抱在懷裡，笑道，「你是來接我的，還是來接好吃的？嗯？阿福？」

阿福在她懷裡打了個滾，素卿拿它沒辦法，費力的抱起來往竹屋走。

看今晚的雲彩，明日說不定會有大雨。素卿連飯都來不及吃，帶著阿福去剪了些石塊，回來修繕屋頂。

莫名其妙的，他又想起來那位年長的主持說的話。

緣深緣淺，不可強求，一切都由天註定。

素卿嘆了口氣，仰頭看。除了黑漆漆的一片，連星星都沒有，她回過神，自嘲道，「肚子都填不飽呢，還有功夫想這些沒用的。」

素卿從屋頂上下來，喊了聲，「阿福——」

卻沒聽見動靜。

她納悶的在院子里找，看見阿福蜷縮在角落裡，無奈的將它抱出來，「又不進屋…」

窩在他懷裡的阿福突然睜開眼，拚命地掙開她的禁錮，往竹柵欄跑去，「汪汪」大叫。

素卿以為有什麼人來了，可過去看了一圈，這空檔的樹林除了她，哪還有別人？

「好了，別鬧脾氣，給你…」

還沒等逮住，阿福又跑來了，素卿一邊趕著一邊想：以後可要給它多喂點東西，跑的竟然這麼快。

好不容易到了棵樹下停住，素卿氣喘吁吁的扶住膝蓋，道，「看我回去怎麼收拾…啊！」

樹上不知道砸下來什麼東西，素卿避無可避，被撞的眼冒金星，好半天沒回過神。

素卿倒吸一口冷氣，慢慢睜開眼，瞬間被眼前漆黑的瞳孔嚇得失聲尖叫。

偌大的林子里，驚起了一大片鳥兒。

片刻后，墨棐坐在簡陋又狹小的竹屋裡，同面前穿著寒酸的女子大眼瞪小眼，互相審度對方。

這麼大嗓門，想來不是個好人。

素卿也惡狠狠地咬牙，心想：大晚上來林子里閑逛的男子，看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但看在對方尚且年幼的份上，素卿勉強相信他不會做什麼壞事，於是主動開口，問，「哎，你叫什麼？」

墨棐不悅，這人竟然敢直接問他的名諱，於是嘴巴一撇，不回答。

素卿震驚地瞪大眼睛，心想：喲，人不大脾氣倒是不小，還會擺臉色。

秉著「不跟孩童計較」的原則，素卿好聲好氣地再次開口，「你家在何方？趁著天色不晚，我將你送回去。」

墨棐蹙眉，他好不容易跑出來，這女子竟然要將他送回去，若是讓母親知道，還不得扒了他的狐狸皮。

於是墨棐繼續保持沉默。

素卿最後一點耐心也被磨沒了，大吼道，「我說你這孩子怎麼回事？別人問你話也不回答，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我這廟小，留不下你這尊大佛，你若是什麼也不說，就趕緊走罷。」

墨棐長這麼大沒被人吼過，現在竟然被個凡人女子訓斥，怒從中來，立馬起身離開。

真是個奇怪的女子，素不相識隨便出言傷人也就算了，竟然還將他視作孩童。

墨棐氣哼哼地嘟囔，「走就走，我堂堂九重天殿下，還怕找不到個落腳的地方？！」

但現實是，他在這林子里繞了幾圈，還是找不到下山的路。如果隨便找個山洞湊合，也太不符合他殿下的身份了。

但是夜色漸晚，風裡也帶了寒意，墨棐還是扛不住睏倦，就近選了個洞口鑽進去，嘟嘟囔囔的，「…真是丟死人了…」

如果讓納溪那塊老石頭知道，肯定要嘲笑他許久。

但眼下他也顧不得那麼多，墨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感受到如此強烈的疲倦，上下眼皮瘋狂打架，讓他扛不住閉上眼睛。

精神恍惚間，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手掌一片濕潤。

墨棐煩躁的想要將這股感覺甩開，但對方糾纏不休，他煩悶的睜開眼，下一瞬就嚇得高喊，蹦的老高。

但是空間本就狹窄，墨棐額頭猛地撞上去，疼得齜牙咧嘴。

阿福困惑地看他，然後聽見素卿的聲音，「阿福，出來——」

然後搖搖尾巴，轉頭出去。

素卿隨後進來，手裡提著燈籠，有些無奈，「你真是連藏都不會，偏偏就在竹屋旁邊。阿福聞見你都睡不著了…」

墨棐這會兒還沒在疼痛中緩過神來，沒聽懂她的話。

「行了，這麼晚下山也不安全，你跟著我走罷。」

墨棐的眼神瞬間警惕，看的素卿一臉莫名其妙，「看什麼看，趕緊走！」

墨棐想起方才那個簡陋的竹屋，再瞧瞧自己所在的山洞，權衡一下，還是跟她離開了。

「這個屋沒有人住，你就在這將就一晚，明天我去鎮子上順便將你送回去。」

墨棐剛要開口，就被她直接摁回去，「趕緊睡覺！」

他聽話地縮進被子里，看著素卿將爐火生的正旺，似乎怕他冷，「這會兒才初春，山裡溫度低，晚上這爐火就不滅了，我把窗子稍稍開一點縫隙透氣。你安心睡罷。」

說完，便把門合上走了。

墨棐剛才還睏覺的很，這會竟然精神十足，聽著柴火「噼里啪啦」的聲音，忍不住想——

這凡間女子的力氣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