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朱府之遇話二
江若端溜得沒影了,夏雲才想起來忘了叫他給自己備馬。從宮城到朱府有點路程,不借點工具難免不便。這大白天的,也不好飛檐走壁。於是喚邪斌去備兩匹馬,自己找了家茶館坐著。
邪斌路過一家客棧的後院,瞧見圈裡有兩匹膘肥體壯的好馬正在吃草。旁邊一個夥計在往馬槽里加乾草。邪斌走上前去。
「夥計,這馬可是店家的?」邪斌指著圈裡的馬問夥計。圈裡的馬吧唧吧唧地嚼著乾草,時不時發出哼哼的叫聲。
夥計聽到邪斌叫他,轉身瞟了邪斌一眼,看邪斌一副素衣行頭,估摸著他身上肯定沒幾個錢。又不是投住的,上來就問馬,心想估計是想騙馬的。轉眼繼續放乾草,沒好氣地回道:
「不是。這位客官,要借馬的話上別家去。」
這夥計分明睜著眼說瞎話。這麼大的一家客棧,不說客人有沒有需求,就是店家自身平日里運貨馱物什麼的,也會備著幾匹馬。邪斌雖是武家之人,但是自幼做夏雲太子的伴讀,修養自然也高。看見客棧的夥計那麼無禮,他也不發作。只是從懷中取出兩枚銀子,甩手扔到了馬槽中。說:「這兩匹馬,我借了。」
夥計眼前突然就多了兩個白花花的銀子,夥計的臉上瞬間浮起討好的笑,兩隻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趕忙放下了手中的乾草,利索地撿起馬槽里的銀子,吹了口氣,往身上擦了擦,藏入袖中。轉身弓腰得站在邪斌身邊。一改之前的冷淡無禮,用一種近乎庸俗的口吻說:「哎喲這位客官真是,好說好說,小的這就去給您牽來。」
夥計一邊牽著馬出來,一邊往馬背上拍了拍,說:「這都是剛餵飽了的馬,保准跑得順溜。」
邪斌接過韁繩,牽著馬回去找夏雲。這樣的人不管是在北夏還是南江,到處都有。世人的臉,他知道的比夏雲多。
邪斌走後,兩個南塞打扮的人來到了馬棚。
一名瘦小的女孩坐在一個大漢的右肩上。女孩約莫八九歲,身穿黑色寬布長袖半裙,袖上綴滿了五色彩花刺繡,細看的話會發現那些花是五色瑾,黑裙的兩道褶子間垂著兩串銀色絲線織成的流蘇。赤裸的腳踝上各戴著三圈細細的銀鐲,鐲子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紋。盤起的頭上,插滿了銀飾,輕微的晃動都會盈盈作響。
女孩緊閉雙唇,臉上蒼白得像是冬日裹滿屋頂的雪,沒有半點血色,深黑色的瞳孔像是要吞沒所有的光一樣,看不到任何東西。她坐在大漢肩上,揉著自己的眼睛。大漢則只穿著素色黑寬布衣服,腰間掛著把數把小巧鋒利的鐮刀,太過樸素,與女孩的穿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大漢抓住夥計的領子,把他拖到了面前,用不流暢的中原話問夥計借馬。夥計被嚇得直打哆嗦,兩隻手抓著大漢的手臂,連連求饒說店裡的馬剛被人借走了,生怕惹上什麼禍端。大漢聽罷,也沒有為難夥計,手一松,放了他的領子。他一放手,夥計就倉惶跑了。
女孩放下了揉眼睛的手,說:「阿木,我餓了。」
她的眼睛卻沒有因為她的揉弄而明亮半分,依舊是漆黑不見光亮。被喚做阿木的大漢帶著肩上的女孩走進了客棧里,把她從肩上抱下放在凳上。阿木給女孩點了碗粥。
粥上來了,女孩卻沒有反應。阿木把粥挪到女孩面前,拿起勺子,放在女孩的手上,再把女孩的手引到碗邊。女孩碰到了碗,這才開始吃。原來她那雙黑眸,已經失明了。女孩吃得很慢很慢,一勺子要吃三次,吹了又吹,一口一口含著吃,生怕燙著。
阿木安靜地看著女孩吃粥。女孩手中的勺子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不合胃口嗎?」阿木用南塞話問。
「……」女孩把勺子放回碗里。「我教了你在中原就要說中原話的。」
阿木有點尷尬地撓了下頭,他還不太習慣說中原話。
「這粥是鹹的。」女孩不滿地說。只吃了幾口便不願多吃,說完把碗向前推了推。
阿木恍然想起自己忘了和店家說不要加鹽。眼前的這個女孩不喜歡吃鹹的東西。阿木只好把粥端過來自己喝了,不要浪費。
喝完粥,阿木又把女孩抱起放到了自己的右肩上,出了客棧。他們已經走了很久了。沒人知道他們從哪裡來,要去哪裡。
邪斌把兩匹馬借回來后,夏雲便上馬前往朱府。一個時辰后,到了朱府。
朱硯卿親自出門迎接夏雲。夏雲下了馬,看到朱硯卿已經在門口等他了。
「夏某上朱府叨擾,朱大人還能來親迎,真是不甚惶恐。」夏雲客套地說。雖說朱硯卿親自出門迎接他這位北夏太子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這次他不是以太子身份來的,只是私下藉以「客」的身份,來朱府暗中保護朱槿而已。
「夏雲太子能來府上,是朱家的榮幸,臣下自當恭迎。」朱硯卿也是老練地應付起來。喚下人將夏雲和邪斌的馬牽下去。
朱硯卿將夏雲請入府內。經過兩個內苑,穿過三道門,到了正堂。
夏雲坐在朱家的正堂里與朱硯卿交談,邪斌站在夏雲身邊。夏雲心想:一直未見著朱槿,有點奇怪,難道即使是來朱家的客人也都是見不著朱槿的嗎?難怪世人都懷疑朱家是否有千金這一回事了,外人是根本見不到。
「夏雲太子,國師大人已經寫信告知朱某事情的有緣,近來還要勞煩太子殿下保護小女安全。此恩甚重,朱某不勝感激。」朱硯卿正色道。
「無事,夏某在南江閑來無事,離回去還有一月,與其遊山玩水,不如幫朱家一忙,也算為南北和睦的美談了。」夏雲說。
本在來到南江前,他從未想過會遇到什麼有意思的事情,雖然江若端帶他吃喝玩樂不少,但是這些北夏又不是沒有。他並不稀罕。直到遇到了朱槿,得知了南江朱家之女一事。讓他對南江有了好奇之心。
朱硯卿點點頭。聽見此番話,他覺得眼前這位北夏太子著實是有遠見之人。從心裡對他有所改觀。上次宴會上夏雲莽撞地問出朱槿一事,讓他原來對夏雲有著不太好的印象。現在看來,夏雲挑出朱家藏千金一事,似乎並不是什麼壞事。
當然朱硯卿還不知道,夏雲早就在朱府外見過朱槿兩次了,這夏雲還有一次夜闖深閨的經歷。如果這些讓朱硯卿知道,怕是要氣的吐血三升了。靈雲國師在信中並未提及夏雲見過朱槿的事情。夏雲也不會蠢到把這些事情都說出來。
「夏雲太子稍等片刻,我去喚下人帶小女來。」朱硯卿說完,喊身邊的丫鬟,讓她去請朱槿過來。
朱槿得知客人已經來了,家父讓自己過去,便收拾了一下自己,出房門走去正堂。
這時候來的客人會是誰?通常家裡來客人都是不會讓朱槿出去見客人的。除非是朱家的親戚。難道真的又是朱婉?要真是朱婉該如何是好。朱槿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朱婉的事情。朱槿可做夢都想不到來的人會是夏雲。
她剛準備踏入正堂的門,看到堂上坐著的居然是夏雲!她趕忙掉了個頭準備逃。原來說的尊客是夏雲?!難怪家父一大早就喊她收拾。
「?????」夏雲愣是沒懂朱槿幹嘛見到他就跟見到瘟神一樣掉頭就走。
「槿兒!」朱硯卿一聲喝道。朱槿居然當著客人的面這樣走掉,實在是太無禮了,根本不是朱家千金該有的樣子。惹得朱硯卿有些惱怒,怕自己顏面掛不住。
朱槿被家父這一聲怒喝給嚇了一下。趕緊轉了回來,進入正堂。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夏雲在朱府里著實嚇到她了,腦子都沒來得及想,身體就先跑了。如果不是朱硯卿喝住她,她可要差點犯個對尊客大不敬的錯了。
「槿兒見過父親。」朱槿欠身行禮。
「夏雲太子不要見怪啊,小女怕生。」朱硯卿趕忙跟夏雲賠不是,嚴肅地對朱槿說:「槿兒,還不給北夏太子行禮。」
「見過北夏太子殿下。」朱槿又規規矩矩地給夏雲行了禮。
「無事。」夏雲說。雖然口上是這麼說,但是他的心情一下子複雜了,他還沒從剛剛朱槿見著他就跑的打擊中緩過來。他其實也不太喜歡規規矩矩大家閨秀的樣子。這種規矩的千金大小姐,他在北夏的時候就膩煩了。
「不知朱小姐叫何芳名。」夏雲故作不知道朱槿姓名的樣子,問朱槿。免得朱硯卿心生懷疑。
「小女姓朱,名槿,字若薇。初見太子殿下,惶恐之至,若有得罪,還望見諒。」朱槿說。此時的她,完全不是夏雲之前眼中那個天真爛漫的朱槿,而是正正經經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知書達禮的樣子。朱槿起身抬頭,臉上沒有半點稚氣。溫婉的笑容透露出一股淡然自若的沉穩。
朱硯卿聽罷,滿意地點了點頭,心想,這才是他的乖女兒,這才是朱家的大小姐。
夏雲聽到,愣了一下,他頭一次見朱槿這幅樣子。那個對他說話都不用敬語的朱槿,那個兩次偷溜出朱府,兩次闖下禍端的朱槿,竟也有這幅規規矩矩的樣子。他不喜歡那些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豪門千金,但是不知道為何卻對朱槿這個樣子討厭不起來。這朱槿,著實有趣。想到此,夏雲笑了笑。
「若薇,是個好字。」夏雲說。他叫朱槿叫習慣了,都快忘了本該叫她的字的。
「乃家父所取。」朱槿說。
「今後,我叫你若薇可好?」夏雲桌上的手撐起下顎,看著朱槿說。
朱硯卿一聽,這話怎麼有些不對勁,但是又好像沒錯。
「不好。」朱槿想都沒想就說出這句話了。說完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子,怎麼拒絕得這麼沒禮教。因為她習慣夏雲叫她朱槿了,突然叫她若薇她會不習慣。她雖然有字,但府上幾乎沒人這麼叫她,從小到大都沒聽人叫過自己若薇。就是放在大街上有人沖她大喊一聲「若薇」,她也不會回頭答應,全當不是在叫自己的那種。
「哈哈哈哈哈哈哈。」夏雲笑了,說:「這可是你說的,那以後我就叫你朱槿了。」
朱硯卿在椅上有點發慌,方才聽到朱槿說不好的時候,他差點要發作,這丫頭怎麼能這麼拒絕,再說本就該叫她字,沒想到夏雲居然還笑了改稱她朱槿。一個外人對他寶貝女兒直呼其名,怎麼想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是又不好明說。他看到此事無礙,也就作罷了。
夏雲心裡可就高興了,這下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她朱槿了。
「……」朱槿這才反應過來夏雲說那話的用意。夏雲這麼做無非是為了讓朱硯卿不要發現他們已經認識。
朱槿在正堂里坐了一會,總感覺少了什麼。仔細一想,才想起江若端不在。大概是兩次都看到夏雲跟江若端在一起,以為他們會一起來吧。難怪她感覺好像安靜了些。
「槿兒,夏雲太子此次來是為了護你安全的。」朱硯卿對朱槿說。
朱槿一下子沒搞清楚緣由。夏雲便跟她說了事情的大概。朱槿聽完,點點頭,心想,原來是這樣。她原是不在乎什麼妖靈鬼怪的,直到真正見著,信了,心底才有了害怕。照她這兩次遇險的經歷,若不是夏雲他們出手相救,自己興許早就沒命了。想著自己之前給他添了麻煩,朱槿便抱著歉意,跟夏雲道了謝。
夏雲此次來只是為了打個過招呼。沒留多久之後便告辭了。朱硯卿親自送他出府。他還需過兩日才會住進朱府。一來是自己需要做些準備,二來是朱府也需時間收拾整理客房,貿然住下不合禮數。
午後的陽光少了些毒辣,多了幾分柔和,斜斜地躺在石街上。馬蹄踩著陽光暖過的石板,晃悠悠得背著身上的人。馬背上的夏雲從小販們的吆喝聲穿過,月牙白的衣衫在陽光下泛著些白光,本就白凈的臉,被襯得更加無暇。發上的翠玉簪束著冠發,腰間的象白雲雕龍紋玉佩輕輕顛著。夏雲半睜著眼,過分明亮的陽光讓他有點不適應。南江的江陵城繁華一點不輸北夏的洛陽。
南北竟然能相安和睦近百年。自古以來,哪朝哪代不是暗流涌動,即便是天下幾分,也不過是互相牽制罷了,不曾真正相安。若是,天下統一了,會是什麼樣?一個微小的念頭從夏雲腦中一閃而過,不留一絲痕迹。夏雲也並未放在心上。
周身依舊是南江的繁華街市,喧囂人群。馬蹄聲淹沒在人聲里,不知所蹤。
朱槿在房中看了會書,有些發悶。眼前的字已經一個也鑽不進她的腦子裡了。她起身去園子里走動走動。
不起眼的牆角長滿了一種不知名的草,齒狀的細長草葉約莫一尺高,茂盛地朝著向陽的地方長著,綠油油的連成一片。
扶桑花還是一如既往得盛開著,不曾懂人語,不曾知人心。只是在陽光的久曬下,有點焉了。朱槿取了些清水,灑在花葉上。晶瑩的水珠在花瓣上打轉,凝聚成一大顆水珠后重重地從花葉上摔落,掉在地上發出「噠噠」的聲,摔了個粉碎。
朱槿的眸子在陽光下明若寶石,沒有一絲纖塵雜質。她伸手扶著沾滿水珠的花,像是擔心水滴從花上掉下摔疼了。尚有陽光餘熱的花和些許帶著涼意的清水在她的掌中躺著。
「今後,我叫你若薇可好?」
夏雲的話,像是一直留在她耳畔,不曾散去。若薇。若薇。若薇……她在心中反反覆復地念著這兩個字。腦中是夏雲的笑顏。
「若薇是誰?」她無意中說出一句讓自己都驚到了的話。若薇不就是她自己嗎。為什麼會覺得如此陌生,不像是她的字。
她收起扶著花的手,花上的水滴再次落下,終於落了個乾淨。花上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破碎的水衣。她將手放在胸前,像是在尋自己的心跳。摸著胸前那均勻的鼓動之後,她才放心的將自己的手放下。她確確實實是朱若薇。
夏雲說出了那句話后,朱槿便不假思索地說了「不好」。現在細想起來,才意識到,自己對若薇這兩個字竟然是如此的陌生。興許是在朱府待的太久了,見著的人太少了,幾乎沒人叫過她的字,連她自己也都要忘記自己的字叫若薇了,所以才會這般陌生而不真切吧。
水衣在陽光下很快蒸發殆盡。澆過水的扶桑花卻也重新煥起了精神,不再焉著腦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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