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漫天黃沙撲面而來,一旁的男人突然伸長手臂,咯咯地笑了起來。
片刻之後,夏熠瞳和白刑吐完嘴裡的沙子,發現他們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那人身形小巧,如同十二、三歲未發育的少女。但是頭髮已經花白,眼角額頭滿布皺紋,身後背著一對巨大的羊角。
夏熠瞳正在琢磨這是哪個少數民族的特殊裝扮,白刑突然後撤一大步,對那人行了一個誇張的九十度彎腰禮。
這下夏熠瞳矇了,這個小奶奶是他的上級?他不是說他是本市妖怪裡面最大的官了嗎?
小奶奶冷眼看著他們,轉身輕輕摸了摸男人的臉頰,目光中透出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溫柔。
白刑自我介紹道:「尊者您好,我是奇殊館妖捕隊大隊長兼本市代理妖司白刑,不知他和您是……」
「妖捕隊的就抓妖怪去,什麼時候人也歸你們管了?」小奶奶打斷他,聲音不怒自威。
「人類的事當然不歸我們管,只是……」
小奶奶輕笑一聲,拉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身後的羊角上,男人乾枯的面頰瞬間鼓了起來,身體也胖了許多,雖然依然面無血色,但至少像是個病入膏肓的人類了。
而小奶奶的頭髮似乎又白了許多。
「可是如果是人類死後,骨頭修鍊而成的妖還是歸我們管的。」
白刑的聲音剛落,小奶奶眼中突然閃過一道金光,室內忽然狂風大起,漫天的黃沙將他們幾人圈在其中,就彷彿置身龍捲風的中心一樣。
她憤怒的的目光掃向白刑,惡狠狠的逼視著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說誰是妖怪?現在的妖捕能力都這麼低了嗎?連靈力都看不出來!」
白刑雙手舉到耳邊做投降狀,邊後退邊安撫她的情緒。
「您先別激動,您聽我解釋,這地方是城區,您身為一個神獸要是現了形,人類可受不了。」
眼看著他就要退到風沙里去,小奶奶止住腳步,冷哼道:「你也知道我是什麼?我來到這世上的時候,你爺爺還沒出生呢!」
白刑揉揉鼻子,往前走了幾步,避免自己被風吸進去,然後裝出一副求知青年的模樣說:「我聽說,古有神獸,名曰乘黃,其狀如狐,其背有角,乘之壽二千歲。但我今天才知道有兩千歲壽命的其實是乘黃,至於別人能不能得到這兩千歲的壽命,還要看它願不願意給,對吧?」
小奶奶身形一僵,面色更加難看,周圍的風也更加迅速的旋轉起來,牆上的窗戶徒然向內打開,牆上的照片字畫也全都吸進了風裡。
夏熠瞳拚命的抱住一根柱子,感覺雙腳不穩,馬上就要飛起來了,她脖子上的三角形吊墜在風中翻了個面。忽然之間,眼前的一切如同被加上了模糊特效,只有小奶奶、白刑和那個男人的身形特別清晰。
小奶奶周身環繞著螢火蟲般飄浮不定的金色光芒,男人的背後有一小團深紫暗淡的光,而離她最近的白刑,背後是一片幾乎挨到房頂的巨大紫色光輝。
小奶奶周身的金色光芒突然迅速流動起來,如同一群金色的小魚將她環繞,她的聲音似從四面八方同時傳來,「我想給誰,就給誰,是人類就不歸你管,除非你想讓這腳下的人類和你一起陪葬!」
聽到陪葬兩個字,夏熠瞳將平生事迹快速的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她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挑戰妖捕這種高難度工作。
左於明哥哥,這次輪到你替我報仇了,嗚嗚……
就在夏熠瞳覺得自己死定了的時候,白刑依然冷靜的開口道:「您剛才說我看不見靈力,其實現在我們妖怪的科技進步非常快,只要掛上這個吊墜,不管有沒有妖力都能看到別人的靈力。」他說著指了指自己脖子的位置,然後接著說道:「但是我記得在您出生的那個年代,窺見靈力應該是一種難度很高的法術,您如今看起來也到了垂暮之年,不知道還能不能使用那個法術了?」
小奶奶震驚,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她望向身後瘦削的男子,男子正高興的手舞足蹈的看著她,嘴裡發出嬰兒般咯咯的笑聲。
小奶奶的眼中流露出無限的溫柔,她對白刑冷哼一聲道:「我知道他多年以前就壽命已盡,但是我們乘黃一族本就有為人類續命的本事,我願意用我的命蓄他的命,你們管得著嗎?」
白刑已經很明白的提醒了她兩次,這個男人早已不是她認為的那個人,只是那個人的骨頭所修鍊而成的妖怪,但是她還是不明白,或者說,她看起來像是不願意明白。
沒辦法,那隻能動點武力了。
他左手越過肩頭於身後虛抓,一把泛著藍光的噬靈刀出現在他手中,這一次他沒有讓它化身為穿靈槍使用,因為相對於穿靈槍來說,噬靈刀的殺傷力更大,大到像這種不到一百歲的骨頭精,輕輕一碰就能滅掉的程度。
果然他在乘黃眼中看到了戒備,她大吼一聲,忽然化作一隻巨大的金色狐狸,背後兩隻巨大的角,如同兩把鋥亮的雙刀別在背上。
乘黃先發制人,一躍而起撲向白刑。
白刑側身起跳轉眼已到了那男人的身後,他將男人攔肩一抱,噬靈刀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男人哇哇大哭起來。
乘黃沒有想到他的第一招竟然是劫持。
它雙眼血紅,面部猙獰的露出尖銳的牙齒道:「我要殺了你。」
白刑的刀又離男人的脖子近了一些。
乘黃趕緊垂下耳朵趴在了地上說:「別殺他,別殺他,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白刑用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金屬火機燃起幽藍色的火光,小小的火苗在乘黃金色的雙瞳中變成炙熱的紅色又變為夕陽般的金色,白刑的聲音似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只要你想起一些事情而已。」
乘黃覺得那火光竟然如此溫暖,就好像那時他貼在她肚臍的小手一樣。
它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做了一個夢,夢裡它還是那隻守在秦氏家廟的一隻「小狐狸」……
「爸爸,你說我們家廟裡真的有神獸嗎?」一個童稚的聲音問道。
「有,當然有,那是我們祖先里有人得道成仙,派下來保護我們的。」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回答道。
「那神獸為什麼不保護祖宗的牌位,導致好多都被老鼠啃了。」
「閉嘴閉嘴,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難道不是被啃了嗎?」
「那叫意外損壞。」男子糾正道,繼而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道前幾天下在貢品里的老鼠藥有沒有用。」
它躲在桌子下面,腹痛如絞,想著自己一屆神獸,還是天生就地位高數量少的那種,竟然因為吃個供果被毒死了,實在憋屈。這些人類口口聲聲說供果是用來供奉它的,到頭來還在供果里下藥,一群騙子,死也要同歸於盡。
它咬緊牙關,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桌前那隻小腳撲過去,一口咬住他的腳踝。
男孩兒痛叫一聲,摔倒在地上。
而它這一咬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迷迷糊糊的感覺眼皮有千斤重,再也撐不開了。
朦朧中它聽到中年男人問道:「怎麼了?」
一塊滑滑的布料突然蓋到了它的身上,那個童稚的聲音說:「沒,沒事。爹爹我突然想起今天師父讓我去找他一趟,我就先走了。」
再次醒來是在一條小溪旁。
它感覺嘴裡說不出的苦澀,努力睜開雙眼,發現眼前的草地上擺了許多瓶瓶罐罐,那些瓶瓶罐罐上分別寫著,穿心蓮、何首烏、曼陀羅、金銀花、斷腸草等。
男孩兒開心的聲音自頭頂響起:「你醒啦!我不知道什麼葯能解老鼠藥,就把家裡所有的葯都給你餵了點。」
都餵了點?它突然感覺肚子更痛了,四肢麻木,頭腦發脹。
「為什麼你們家會有曼陀羅,斷腸草這種東西啊!」
它跑到溪邊一陣狂吐,吐完以後,發現男孩兒正用兩顆葡萄般的大眼睛,晶晶亮的瞅著它,這才發覺剛才它好像在他面前講人話了……
「狐狸精!你就是傳說中的狐狸精!」他激動的叫起來,「我救了你,你以後能不能給我做媳婦?我聽說只要討了狐狸精做媳婦,它就天天給你送錢送官送女人。」
她兩眼一翻再次暈了過去,最後一句話是:「你聽誰說的啊。」
「我二哥說是《聊齋志異》上說的。」
又一次醒來時它好受了許多,有一隻溫暖的,軟軟的,小小的手,正輕柔的撫摸著它的肚子,感覺舒服極了。
「狐狸仙狐狸仙你醒了。」見它睜開眼,他高興的從床上跳起來,連滾帶爬的跑到桌邊端了一碗雞湯過來。
「狐狸仙快喝點雞湯補補。」
狐狸仙要比狐狸精好聽多了,它抖抖毛站起來,舔著他手裡的雞湯。
嗯,味道不錯。
「狐狸仙,你睡了我的床,喝了我的湯,就是我媳婦了,你可不能變卦啊。」
床上的「小狐狸」聽到這話,差點嗆死過去。
因為老鼠藥加斷腸草加曼陀羅導致它九死一生元氣大傷,既然這個叫秦牧的小娃娃認定了它是狐仙,它便將計就計的留了下來白吃白喝。
好在秦牧家境不錯,每天雞鴨魚肉不重樣。就是他爹的七個姨太太太鬧騰,常常鬧得家裡雞犬不寧。
有一天他哭著跑回房間,抱著它說:「小狐仙,不好了,我娘……我娘把七姨太毒死了,你快救救她,如果她真的死了……那我娘是要被殺頭的啊!」
於是,它偷偷的跑到停屍房給七姨太續了命。
回來時它虛弱的一頭栽進了他的懷裡,他抱著它哭的卻比之前還難受,「小狐仙你可別死啊,你死了,我可就真的是剛救活了娘又死了媳婦了。」
它覺得心中鬱卒,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好想咬他一口。
說咬就咬,腥甜的血順著他的手背滑落在它胸前金色的皮毛上。
他卻不覺得疼,開心的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流著淚說:「再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只要你沒事,再咬我兩口也行。」
那一年他12歲,父親因為家中妻妾謀殺一事被罷官。
家道中落,姬妾散盡,父親日日惶恐,二哥是個庸才,不到一年家中的積蓄已經用的差不多了。
秦牧再也沒法雞鴨魚肉的供著它,但他會把一個雞腿剁成兩半,給它大的,他吃小的。
有一天,他突然對它說,我要考取功名,有了功名就能做官,做了官就有錢了,小狐仙你替我偷考卷吧。
它點點頭,飛檐走壁潛入皇宮,偷了一道聖旨回來。
他顫顫巍巍的打開聖旨,得知皇上打算扶持桑蠶業,於是急忙說服爹爹拿了些錢出來,承包一個養蠶作坊。
果不然,來年小賺了一筆。
但還沒高興兩天,一記天雷劈中蠶屋,將他的心血燒了個乾淨。
他對它說,我就不是個幹活的命,不管怎麼努力都是一場空,要不你直接給我變些錢財吧。
乘黃身形一動,變出幾定金閃閃的元寶。
秦牧高興的抱著乘黃舉高高,說:「要知道你這麼有本事,我還偷什麼考卷啊。」
但第二天他便被宜春院暴打了一頓扔出門外。
「小兔崽子,敢拿黃土塊糊弄老娘。」
老鴇雙手叉腰站在門口,把他母親如何毒害父親妾室,二哥如何欠錢不還,他如何逛窯子不給錢都宣揚了一遍。
秦牧覺得活著真的沒什麼意思了。
他對它說,我多希望現在能有一個美嬌娘,接受我從前所有的一切,安安生生的和我過小日子啊,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天長地久。
它搖身一變,變成一位十二三歲的妙齡少女,那是它這個年紀本該有的人形。
他卻急忙閉上雙眼,拿被單給她裹了個密不透風,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