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露露和小炮
大多數約德爾人都能挺輕鬆地走明白這些路,可這兩個傢伙是怎麼了?
這麼說吧,她們並不是最合得來的旅伴。我能聽到她們的聲音,隔著精神領域的帷幕傳來,就像一對飢腸轆轆的狐狸在拌嘴。
她們馬上就要到這兒了。但我好奇的是,她們知不知道,還有其他人也要來了。
一夥凡人也在接近。是一群戰士。身披鋼鐵與岩石,手握死亡的器具。我不喜歡他們,但不要誤會——我理解死亡的必要性,這是自然生命周期的重要部分,但這些人只是一味地索取,從不歸還。他們把不打彎的道路鋪在地上,用斧子和鋸子清除土地上生長的生靈。他們是稜角分明、遵守秩序的帝國。樹木紛紛彎起枝幹迴避他們,但他們毫不意外地並沒有注意到。
凡人們總是不會注意到他們對周圍世界產生的影響。
一個留著棕色長發的女人最先踏進我的地盤。她用腳跟的馬刺輕點馬匹側腹,繞場騎行,掃視樹叢和地面,尋找可能危害她性命的跡象。
她雙眼冷峻,審視這些漂亮樹木的眼神就像是樵夫在磨斧頭。
她在空地的中間勒住馬,靜靜地坐在馬鞍上。她聆聽鶯歌燕語,聆聽森林的嘆息,聆聽潺潺的溪水,流經滄桑歷盡的卵石。來到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會受到這些聲音的安撫,只要身處其間就會感覺靈魂得到給養。
但她不一樣。
森林的能量無法觸動她,我不知道是該感到悲哀還是憤怒。這個女人很耐心,過了好幾分鐘才舉起一隻手,張開五指。不一會,十多名騎兵出現在空地的邊緣。他們的馬匹都很睏乏,無力地垂著頭,身側被鞭子抽得泛白。它們載著騎手跑過了千萬里路,所以我將一點魔法注入它們的四肢。它們嘶鳴著,搖晃鬃毛表示感謝。
一個穿著皮毛外衣的大鬍子騎馬走向那個女人。一枚銅環將他長長的黑鬍鬚收在一起,外衣的剪裁也明顯是為了展示肌肉的線條。他肩上披著狼皮斗篷,背上一對環柄戰斧。他的視線和那個女人一樣。我不禁替那些樹木感到擔心。
是的,相比那個女人,我覺得我更討厭他。
「塔瑪拉,你怎麼這麼久?」他說,「還怕有人埋伏嗎?」
她沒有理睬他的問題。「我們應該在這裡紮營,德萊文。有水源,林子很密。而且地形開闊,容易警戒。」
「說得好,諾克薩斯的戰爭石匠。」
「從你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這麼難聽。」
她滑下馬鞍,靴子一沾地,我立刻就感受到她血脈中的頑石和靈魂中的鋼鐵,我驚得猛然縮回來。空地中的聲音弱了下來,但沒一個人類注意到。
「再不快點回到都城,我們就老死了。」德萊文說,「貝西利科那一仗有點意思,但我得回到競技場去,好好用一用這對斧子。」
「德萊厄斯的軍隊在你的帶領下,未經戰爭石匠的偵查就貿然前進。你是打算這樣跟德萊厄斯彙報嗎?」
「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德萊文說,「這可是帝國的腹地。」
她雙臂交叉:「你聽說溫托利在德雷坎城外出什麼事了嗎?」
「沒,」德萊文聳聳肩,「但你正要告訴我對嗎?」
她看著他,嘆了口氣搖搖頭,「有什麼用呢?出事的又不是你,你肯定不會在乎。」
我聽他們互相貶損了幾個來回,但我不明白為何他們說出的話語一點也不像他們散發出的靈氣所閃爍的色彩。我一直以來都對此十分困惑,凡人花費大把時間,說著違心的話語,藏起真心的感受。
自然從來都很誠實。雖然帶著血腥,但永遠不會騙你。
天黑的時候,那兩個約德爾人到了。
我感受到她們的鑰匙發出不可抗拒的召喚,於是我將一絲力量推入精神領域,打開了通路。一棵銀皮樹迎著風稍稍扭動了枝幹,最後一縷陽光在她遍布苔蘚和節瘤的樹榦上畫下了最後一筆,完成了微光的琥珀色圖案。光線、陰影和隆起的樹皮組合形成了無盡的圈環,從特定的角度和高度看去,就像一扇通往永恆日出之地的傳送門。
樹芯中浮現出的門框回蕩起低語和歌聲。聽上去就像是林間的風在說話,在樹木之間傳遞秘密。諾克薩斯人正在安頓他們的馬匹,動物們製造的噪音足以讓人類聽不到這微妙的聲響。或許的確是這樣——你永遠都無法真正知道風在說什麼。好吧,或許海上的青鳥知道,但她現在再也不會從沉沒之城遠道趕來了。
銀皮樹下的青草像波浪一樣起伏,聽著溫潤的暖風講述另一個領域的奇聞異事。我曾聽過數百個故事,但約德爾人總有講不完的新故事,他們的旅途見聞讓我百聽不厭。
空氣輕柔地「啵」了一聲,就像是湖面上冒出了一個氣泡……
……兩個小小的身影從樹里跌了出來。她們滾進高高的草叢,看起來對這塊林間空地感到十分意外。其中一個人立刻站了起來,端起了她的大炮。她迅速轉身。向左再向右。她把炮口對準了一隻斷了耳朵的兔子,而那隻兔子則在自己的窩裡伸出鼻子抽動。
「是你乾的嗎?」她問。
兔子沒有回答。但兔子們本來就少言寡語。如果你想保守一個秘密,但又忍不住要和人說,那就說給兔子聽吧,它們鐵定會把你的秘密帶進墳墓。
我認識這個約德爾人。她叫崔絲塔娜,而且她現在正是火大。就像是隨時都能上戰場,卻又忘了戰場在哪一頭。她很激動,臉上的紫皮比平時更紫,銀髮梳到腦後,緊緊地紮成馬尾。
她舉起大炮,瞄準了那隻兔子。
兔子向前跳了一步,面對威脅無動於衷。
「我不會再問一次,」崔絲塔娜說,「而且『轟隆』從來不會打偏的!」
那隻兔子抽了一下鼻子,冷靜如霜。
崔絲塔娜的旅伴坐了起來,一隻帶翅膀的小仙靈在她頭上盤旋。啊,是璐璐和皮克斯。她亂糟糟的紫色頭髮在一股只屬於她的輕風中飄拂,尖尖帽滑稽地歪著,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用一根扭扭的手杖試探著自己周圍。
「我瞎了!」她說,「好新奇。」
崔絲塔娜的視線死死扣在那隻兔子身上,舉起一隻手示意璐璐安靜下來,但她的朋友看不見。璐璐站起來,一邊用手杖點地,一邊轉圈。花朵們縮回了頭,閃光蟲嗡嗡地散開,再晚一點皮克斯就要把他們的翅膀拔掉了。璐璐的仙靈夥伴很可愛,但有一種很另類的幽默感。我不知道究竟是幽默還是粗魯。或許二者皆有吧。
「崔絲塔娜!你在嗎?」璐璐說。
崔絲塔娜惱怒地嘆了一口氣。她伸出兩根手指,指了一下自己的雙眼,又指向那隻兔子,表情嚴肅。
「我可盯著你呢,軟蛋,」她警告兔子說。等她終於注意到空地中的人類時,才猛然大驚。她衝到璐璐身邊,推她靠到樹榦上。她們跌出來的那扇傳送門現在已經開始消失了,因為光線一直在變。
「人類。」她悄聲說。
「哪呢?」璐璐說,「好黑啊!不過,有的時候我閉上眼睛能看到更多東西。」
崔絲塔娜嘆口氣,提起了璐璐的帽檐。
璐璐眨眨眼,然後抱住了崔絲塔娜。
「奇迹!」
「安靜,」崔絲塔娜悄聲說,這時皮克斯衝下來,在她臉龐放出了一道小小的紫色光刺。
崔絲塔娜一臉嫌惡地把小仙靈拍開。
我把樹木周圍的影子拉長了一點。人類有的時候難以看見約德爾人,至少難以看到他們的真身。但我覺得,那個眼神冷峻的女人可能目光比其他人更敏銳,我不想看到兩個約德爾人受傷。
崔絲塔娜從樹後面探頭望去。那群諾克薩斯人正在紮營。我鬆了一口氣,他們並不打算生火。德萊文正在抱怨,但塔瑪拉認為這是在昭告天下這裡有人,所以堅決反對。我已經確保這片林地蔥鬱潤澤,不易燃燒。但卻無法阻止每一個拿著斧子或鋸子來碰運氣的人……最多阻止大多數。
崔絲塔娜對自己點點頭。
「他們沒看到我們,」她悄悄說。「很好。」
「他們看上去很友好,」璐璐從崔絲塔娜肩膀後面探出頭說道,「我覺得我們應該打招呼。」
「他們是諾克薩斯人,」崔絲塔娜回應道,我能感受到她的憤怒。「如果不想丟腦袋的話,就別和諾克薩斯人說話。」
「為什麼?他們喜歡收集腦袋嗎?」
崔絲塔娜翻了個白眼,這時她終於有機會好好看看周圍。我揚起了一些花朵向她招手。她不可能感受不到林地間的魔法,於是也向我招手。有人說崔絲塔娜總是一本正經,太過嚴肅,但我比他們更了解她。
她抬頭看向樹梢,用指節試探地敲了一下樹榦,然後用手繞著樹榦輕輕拍打,直到聽到樹榦內部深處傳來一聲迴響。有幾個諾克薩斯人抬起了頭,她咧了一下嘴。我把樹枝弄出咯吱的響聲,勸說溪水在卵石上潑灑玩鬧。諾克薩斯人繼續低頭幹活去了。
崔絲塔娜點了下頭說,「多謝,」然後回過身問,「好了,輕語鑰匙在哪呢?」
「什麼哪呢?」
「我們用來穿過所有傳送門的那個東西……」
「提醒我一下,長什麼樣的?」
「看起來像一個用石頭刻成的指南針。」
「哦,你說的是我的嘟嗒。」
「你的……」崔絲塔娜話說到一半咽了回去,「對。我說的就是那個。」
璐璐踮起腳尖旋轉了一圈,然後開始在自己身上胡亂翻找,掏著每一個憑空出現又消失的衣服口袋。她閉上一隻眼睛,咬著下嘴唇,掏出了硬幣、骰子、珍貴的石片,還有泛光的絨毛。但沒一樣東西像是鑰匙。
「我剛剛還拿著呢。」
「對,你是拿著,」崔絲塔娜咬牙切齒地說。「你用它在沙灘上打開了傳送門,我們當時剛見了波比,正在被一群石甲狼追著跑。」
「我喜歡波比,但是她太嚴肅了。」璐璐說著,開始在原地踏起了正步。她突然停住,瞪著崔絲塔娜。「等等!難道你和她是同一個約德爾人?」
「不,我們當然不是,」崔絲塔娜嘆了口氣,「能不能請你抓緊時間?」
「你們有可能是同一個人,你知道嗎。頭髮的顏色,還有生氣時鼻子上的小皺紋。對,就是這樣的。」
跟璐璐生氣是沒有任何效果的。就像是追趕一隻叼走你鞋子的小狗,整個過程都是一場好玩的遊戲。我放出一陣清風拂過崔絲塔娜的銀髮,但似乎沒什麼作用。
「輕語……我是說,你的嘟嗒。你能先把它拿來嗎?」
「哦,對,是,我正在找呢,不是嗎?」
「對。你找得可帶勁兒了。」
璐璐嘆了口氣,誇張地表示自己的疑惑。她望向漸漸暗下來的天空,打了個響指。
「怪不得我找不到,」她說,「天太暗了!」
她舉起了彎曲的法杖,崔絲塔娜意識到璐璐的打算,瞪圓了眼睛。但想要阻止她已經太遲了。
閃光如注,從璐璐法杖的末端噴薄而出,像一群螢火蟲在頭頂飛舞。整片林地都沐浴在千百顆星星和群月的密會時發出的光亮中。
「啊哈!」璐璐說著,終於從外衣的褶皺里拎出了什麼東西。形狀看上去有點像正在發芽的種莢,又像彎曲的貝殼。多綵線條組成的彩虹在表面渦旋,似乎還有微小的蝌蚪正在裡面遊盪。「在這兒呢。」
崔絲塔娜面露驚恐。她看到璐璐法杖里的光芒淹沒了空地,但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一把飛旋的斧子就從她們兩個中間掠過,深深地嵌入那棵樹中。
璐璐嚇得差點兒靈肉分離,結果那個種莢貝殼就從她手中飛走了。
銀皮樹痛苦地哀嚎起來。我把魔法從她的根系注入到她的樹芯,新鮮的琥珀色樹汁從樹榦的傷口湧出,將斧子粘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