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的星星不留眼淚
小的時候,夏堇星清楚地記得自己有一個怎樣的家庭,怎樣的爸爸媽媽。
原本是同事關係,後來日久生情的兩個人一起組建了家庭,媽媽更是不惜遠離遠在L市的一眾親朋好友,孤身一人和爸爸兩個人在Z市安了家。
後來的媽媽常常回憶那一段時光,她說根基尚淺的兩個人日子雖然過得緊巴巴的,可是眼角眉梢都是對未來幸福的期許,每天都過得踏實努力,過得有盼頭。
後來就有了她。
夏堇星出生在五月,正好是堇花蘭盛開的時候,那是年輕時跟隨教授在安第斯山脈一代考察科研的爸爸最熟悉也最喜歡的花,他說在星輝斑斕時坐在山腳下,夜色中的堇花蘭是最美最好看的時候。
所以才給最寶貝的獨生女起了堇星這個名字,說她是老天爺賜給他的僅此一顆的星星,是他一輩子捧在手心裡的小公主。
也是青年時的爸爸滿腔的夢想與熱血。
黃昏時飯菜飄香的餐廳,客廳里電視中笑笑鬧鬧的聲音,爸爸在陽台上翻看著各種各樣的報紙和雜誌,還有年輕美麗的媽媽臉上盛開的笑容,是小堇星記憶里最好的模樣。
她一直想當一個乖巧的好孩子,讓爸爸媽媽為自己驕傲,為自己開心。
於是好好學習,努力把成績穩定在班上數一數二的位置,乖乖聽話,能自己乾的事情盡量自己干,幸福的家庭給了她開朗直率的性格,讓她有了好多的朋友。
還有疼愛自己的爸爸媽媽。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本來應該一直這樣下去的。
……
「哐!」
水晶煙灰缸被狠狠地擲出去,在客廳的木質地板上不停打轉,已經被磕了一道明顯的裂痕出來,就好像在無情地宣告,所有美麗的東西都是易碎的。
媽媽的聲音又驚又怒,還有著難以掩飾的悲傷:「你好端端地拿孩子撒什麼氣?!不就是這次晉職稱的時候你們科長選了老李不是你嗎,這麼點事值得發這麼大火!」
「你他媽懂什麼?!」
男人臉上滿是暴躁和不耐煩:
「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守著這麼點工資怎麼養活你們母女,啊?!你又有什麼好得意的敢這麼和我說話,不就是因為職稱比我高么,連做個飯都不合我心意,除了掙錢比我多你還能做什麼?!」
他邊說邊摔了剛做好飯遞過來的碗筷,轉過頭去看被自己一個耳光打倒在地的女兒,眼神冷漠,
「還有你。」
「這道題我是不是考試前剛剛教過你,為什麼還能做錯?本來能考一百分的,你說你這兩分丟得應不應該?」
「沒用的東西。」
「果然女兒就是不爭氣,要是當初生的是個兒子就好了……你看看隔壁老錢的兒子,這次考試又是他們班上第一。」
最後一句誅心的言語輕飄飄地從口中說出來,壓在夏堇星身上卻宛若千鈞之重。
父母的爭吵還在繼續,漸漸地已經偏離了原本的主題,開始爭辯當初買房子的時候誰家出的錢多,甚至連接孩子放學的次數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被拿出來不斷地掰扯。
越是吵,就越是聲嘶力竭,面目猙獰。
臉上被掌摑的地方火辣辣地痛,更令夏堇星難受的卻是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被父親打耳光的委屈和自尊心的嚴重受挫,可她連哭都不敢哭,只咬著牙去夠茶几上的餐巾紙,用來擦拭方才撐在地上結果被煙灰缸的碎渣劃破的手掌。
看著逐漸被鮮血染紅的紙巾,女孩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
為什麼?
你不是說,我是你一輩子捧在手心裡的小公主嗎?
我不是壞孩子,我一直都很聽話。
為什麼你還是會討厭我?
還會說……我是你從一開始就不想要的孩子?
很多過去被刻意蓋上了美好面紗的真實毫無徵兆地顯露在眼前,卻早就在人性深處的醜惡腐蝕得滿目瘡痍。
原來這個世界,改變,有時不過只是轉瞬一刻的事。
……
家裡因為各種家長里短的事情爆發的爭吵越來越多,爸爸出去應酬不在家和媽媽暗自垂淚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就連為數不多的在家裡吃飯的時候爸爸也總是在打電話。
「王局啊,好久不見……」
「哎,張科長,最近怎麼樣啊?小弟我有些事想要拜託老大哥……」
「喂?趙總,放心,您安排的事情我一定辦好!」
「……」
漸漸地,夏堇星明白,過去的那個總是一臉懷念地給自己講安第斯山脈令人迷醉的自然風光的爸爸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張口閉口權力地位的庸俗男人。
他總是嫌棄自己的女兒和同僚們的孩子們相比不夠優秀,覺得妻子的飯菜沒有酒店裡的大廚做的合自己胃口,更多的時候是抱怨自己一身才華無法施展以及妻女對自己的拖累。
他的職位無法調動是她們的錯,他的工資遲遲沒有上漲是她們的錯,他每一個皺眉每一次胃痛也與她們脫不了干係。
而一陣毫無章法的宣洩之後,緊跟著的總是一句:
「我都是為了你們!我都是為了這個家好!」
是這樣嗎?
一次次近乎苛責的毆打與謾罵,都是因為緊壓在身上的、愛與責任的重擔?
尤里烏斯?愷撒說過:「無論多麼壞的事,最初的理由總是冠冕堂皇的。」
人們習慣用那個聽起來義正辭嚴的理由來原諒自己之後所有的所作所為,似乎所有的事情受害者都是自己一樣,把錯誤都歸咎在別人身上。
……
四年級的時候,媽媽擔心每天晚上家裡的氣氛都不好,就給夏堇星報了一個離家不算太遠的補課班,讓她在那裡寫作業,差不多到睡覺的時候再接她回來。
就在那裡,夏堇星遇到了秦小椋。
明明和爸爸口中認為的乖孩子完全沾不上邊,卻和過去的自己一樣快樂,抱著張79分的試卷黯然上三分鐘也能繼續和身邊的人有說有笑起來。
是如今的夏堇星最討厭的那種天真懵懂。
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都可以擁有真摯的友誼?
哈,別傻了。
她總是剋制不住自己,想要挖苦那個搞不清楚自己身份的女孩幾句,能捉弄一下更是讓人心情愉快。
可每次對方都搞不懂自己是被討厭了所以被捉弄這一點,就不怎麼愉快了。
不過好在上初中以後不久,秦小椋就不再去補課班了。
夏堇星覺得自己的世界都清凈了不少,除了家裡面有時有點糟心以外,無論在學校還是在補課班,她都是飽受老師同學信賴的優等生,是年級前五十的常駐人口。
考得好的時候,如今已經喜怒無常的爸爸也會主動問她想要什麼獎勵。
而補課班那個原來總是對她笑逐顏開的王老師,在秦小椋走後有一次情緒失控沒道理地打了肖笑一個耳光,對這種改變失望透頂的夏堇星也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個補課班。
一切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可是從前那種期待被誇獎的喜悅已經消失,剩下的全是索然無味。
哦,還有一件事,爸爸好像得病了。
大人們以為夏堇星沒有注意,可是怎麼會沒有注意呢?
日漸拮据的家庭狀況,多出來的大大小小的藥瓶和一堆看不懂的化驗單,還有不發怒時爸爸日益蒼白的臉色和煙灰缸里越來越多的煙蒂。
他以前不是個會抽煙的人。
大概是因為這個的原因,家裡的熱戰時期也告一段落,大多數的情況下即使有不愉快也只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冷戰。
但無論是吵架還是冷戰,如今的夏堇星都很少再去參與其中,更多的時候她躲在房間里玩手機,逛淘寶或者刷視頻,屏幕那邊色彩斑斕的而美麗或者屬於別人的快樂看得多了就能構建出一堵牆,把現實中那些令人煩心的東西都阻擋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只是有時,媽媽會夜半三更地爬到她的床上來摟著她哽咽,爸爸會沒頭沒腦地想要跟她說說話,問問她都在學校里做了些什麼。
然後,爸爸住院了。
不再是之前那種沒頭沒腦地消失兩三天又若無其事的再次出現,而是在中考前的兩個多月里都沒有出現在夏堇星的視野里。
媽媽也經常不在家,就算回家也是一臉疲憊,彷彿下一秒就要被生活的重擔壓迫得哭出聲來。
別人的中考都是在可口的飯菜不熄燈的陪伴和父母的鼓勵下完成的,可夏堇星的中考,最緊張的那段時期陪著她的只有小時候爸爸買給她的那個熊寶寶。
不知道秦小椋中考的時候是怎麼過的呢?
夏堇星有時候會想。
大概和她小時候抱著張慘不忍睹的試卷沒心沒肺一樣,在父母精心的呵護下勉勉強強考一個重點高中,然後繼續沒心沒肺的長大吧。
……
夏堇星畢業了,她不負所望地考到了Z中的奧班,可她卻在那裡見到了秦小椋。
和過去一樣,卻又很不一樣的秦小椋。
軍訓的時候她無數次地從她身邊經過,可秦小椋卻好像不認識她一樣照常走過。
時光真的能夠改變好多東西。
無論是過去溫柔和睦的爸爸媽媽,還是呆呆傻傻的秦小椋。
也許……還有那個自信張揚,熱愛生活的自己。
十五歲的夏天,小時候截然不同的兩個女孩子,再一次以當年的她們絕對不會想到的姿態出現在了彼此的面前。
爸爸的病已經很嚴重了,不知道醫院的醫生都跟爸爸媽媽說了些什麼,爸媽沉默著收拾東西回了家,一時間有點像是回到了記憶中最初的那個時候。
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變回原來的樣子?
夏堇星這麼希望著,這一次自己主動向過去討厭過的女孩子搭了話。
為了拓寬自己那個停在了被掌摑的那一刻的世界,為了迎來離別之後嶄新的一切。
……
相處過以後才發現,記憶中那個討厭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秦小椋,其實也沒有那麼幼稚可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過去那麼大大咧咧,反而敏感到有些脆弱的地步。
大概是也遇到了一些事情吧。
……
這天晚上,周末難得三個人都在家,原本應該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有一個溫暖的氛圍,可不知道為什麼,爸爸卻皺著眉說媽媽做的飯不合他的口味,摔了碗筷,兩個人再一次吵了起來。
想著真是可笑,在同一個單位上班,上班時間和下班時間都是一樣的,媽媽早上得早起給全家人做早飯,晚上下班回家還得給丈夫女兒做晚飯,忙裡忙外小半個鐘頭,最後還要被抱怨說飯菜不合口。
而抱怨的那個人自己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等著吃飯而已。
這一次,夏堇星不想就這麼過去,她倏地一下站起來,把自己心中想的全都說了出來。
換來的當然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再一次被掌摑,再一次跌坐在地上,再一次被碗碟的碎片扎傷了手。
和多年以前第一次美夢碎裂的時候一模一樣。
她二話不說地奪門而出,眼淚都只有在出門的時候才敢洶湧而出。
……
出了門才發現,自己也不知道去哪。
身上只有手機和湊巧放在口袋裡的五十塊錢,夏堇星想了想,撥通了朋友的電話,結果大家不是出不來就是正在嗨,只有秦小椋的電話通了。
站在秦小椋家樓下,夏堇星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但是秦小椋出現的卻很快,連她臉上的巴掌印子都還沒來得及消下去。
被對方圍上圍巾的那一刻夏堇星有點發愣,上一次被這樣對待還是小時候的事情。
陪著她喝了奶茶,還吃了飯,聽她說了一堆有的沒的。
秦小椋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傾聽著。
可夏堇星卻覺得已經足夠了。
……
冷靜下來之後,身上剩下的錢也不夠在外面過夜的,去別人家叨擾也不太好,最後夏堇星還是決定坐著計程車回家。
可是家裡面沒有人。
只有靜音的手機里存著幾十條未接來電。
等夏堇星趕到醫院的時候,那個曾經抱著她說『我的小公主』的男人、那個曾經嫌棄她沒用的男人,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媽媽衝上來,似乎本來想要再給她、給這個連父親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的不孝女一巴掌,最後卻只是緊緊抱住了她,泣不成聲。
她也想哭,望著病床上那張已經被蒙上了白布的熟悉也陌生的臉,卻不知道為什麼流不出眼淚。
「爸爸,為什麼總是叫我星星呀?」
「嗯?那是因為有一次,爸爸我在凌晨的時候在安第斯山脈腳下做研究,無意間抬頭看到了拂曉前的星星,那可真是漂亮啊……藍紫色的天空和胭紅色的朝霞交相輝映,襯得星星又亮又好看,和地上的堇花蘭是一樣的顏色。」
「對爸爸來說,你也是這樣的星星呀,漂亮又珍貴。」
「是一生中……只有一次的美麗風景。」
「我們小堇星,最可愛了對不對?」
「……」
……
「歡迎光臨,小妹妹,您想剪個什麼樣的髮型?」
「剪短就好。」
髮型師一臉可惜地看著手中的頭髮,這麼長,應該已經留了很久了吧?
「再考慮一下吧小妹妹,長頭髮也有好看的髮型的,就這麼剪了實在太可惜了……」
他勸說道。
「不用了,剪短吧。」
夏堇星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頭長發垂到腰間,這是她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留的,除了夏天打薄以外很少剪。
因為爸爸說小公主就應該留長頭髮,女孩子留及腰的長頭髮最好看。
現在她不再是誰的小公主了。
所以要學會好好愛自己。
媽媽說,爸爸的病有遺傳的可能,醫生檢查之後給她開了好多的中藥。
可她不會像爸爸那樣匆促地離開,她要活成自己最喜歡的樣子。
因為拂曉的星星,不會流淚。
……
「天啊,堇星,你剪頭髮啦?」
秦小椋一臉驚嘆。
「是啊,怎麼樣,好看吧?」
「好看!看起來整個人都好精神的樣子。」
大家都誇讚著。
「哈哈,果然如此,從此本姑娘要憑藉過人的美貌一統天下啦!!!」
陽光下,留著短髮的女孩笑容燦若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