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漫天煙火

第12章 漫天煙火

「腳步扎穩,劍身再抬高一點。」

書院內,林尋舟正在給安平樂上課,這幾天來,他已經把基本的要領都講清楚了,只等安平樂熟練以後就可以教正式的劍法了。

李儁在一旁焦灼地看著,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舉劍,安平樂的小臉已經漲得通紅,雙手已經開始顫抖。

「譚教習,您快去說說吧。」李儁求著一旁悠哉悠哉的譚如鳴。

這一聲教習喊得她心花怒放,但她仍然裝作嚴肅的樣子搖頭道:「不行啊,習武之人,豈能怕吃苦呢?」

噗通一聲,略顯瘦弱的安平樂終於耗盡了力氣,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羞愧地低下頭去。

林尋舟無奈地看著她,「你也是學過武功的,怎麼連劍都握不穩?」

安平樂抬起頭瞥了林尋舟一眼,又飛快地低下去,瓮聲瓮氣地說道,「以前學的都是輕功格擋什麼的,沒有正式學過劍法。」

「輕功?格擋?世家的小姐用得著學這些?」林尋舟覺得莫名其妙。

李儁連忙奔過來,手忙腳亂地解釋道,「啊…這個…我們家老爺希望小姐能博採眾長,所以什麼都練一點,哈哈哈…」

李儁一臉訕笑,林尋舟只好搖搖頭,「行吧,安姑娘也累了,就休息一會吧。」

李儁如釋重負一般,連忙把安平樂扶到旁邊坐下,又遞水又扇風的。

林尋舟走到譚如鳴旁邊坐下,緩緩的伸了個懶腰,發出愜意的聲音,「早上沒有課嗎?」

譚如鳴搖搖頭,「也就今天沒有了。」

「真好。」

「哪比得上您。」譚如鳴嘲諷道,「每天隨便教教小姑娘就沒事了。」

「嗯嗯,這倒是。」林尋舟附和地點點頭,「閑得我都在想要不要去求監學讓我幫他做點事了。」

譚如鳴聽出了這話里惡毒的諷刺意味,惡狠狠盯著他,「你只管去,監學不把你打一頓扔出來才怪。」

「嗯?為什麼?」

「我昨天碰見了大師兄,說是招新那天之後監學就一直悶悶不樂,估計還是在生你的氣。」

「這也要怪我?我不是早就提醒過他了嗎?」林尋舟顯得十分無辜。

「師兄猜可能是監學覺得這是你造成的局面。」

「我造成的?我造成的?」林尋舟一連重複了數遍,「這怎麼能是我造成的!」然後突然泄氣,這好像還真的和他有點關係,

「總之,你這段時間不要去招惹監學了。」

「好像我經常主動招惹他一樣。」林尋舟嘟囔了一句,站起身來,「繼續上課了!」

書院偏僻的角落裡,北六息與北蒙正在仔細地檢查工具。

夜行服,短劍,暗器,一應俱全。

「來源可靠嗎?」北六息拿起一支飛鏢,仔細審視著。

「放心,我戴了面罩向附近的黑幫買的,就算遺落也不會追查到我們身上。」

「馬車呢?」

「馬車不好弄,我在城外驛站包了兩匹馬。」

北六息點點頭。

北蒙顯得有些緊張,「師兄,萬一失手,我們立刻跑路嗎?」

「王陽明是必須死的。」北六息眼神陰冷,「這是師門命令,所以我們一定要確保王陽明死了才能離開。今晚我會謹慎行事,一旦可能失手,我會立刻退卻。」

「但書院眾人可能會追蹤而來。」

北六息冷笑一聲,「放心,師門輕功可不是虛傳的。」

戌時初,學生們結束晚修,三三兩兩地返回學舍。

「今晚的夜色很濃啊。」

「是啊,真讓人不舒服,還是早點歇息吧。」

「嗯。」

不多時,學生們洗漱完畢,學舍里陸續熄了燈。

書院西邊的一角還亮著燈,這裡是王陽明的書房,也是卧房,沒有課的時候,他都會在這裡研究古籍。

他已在此坐了許久,送來的晚飯依然紋絲未動,早已涼徹。

燭光搖曳,王陽明疑惑抬頭。

眼前站著一位黑衣人。

手持短劍,眼神冰冷。

王陽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此人是來做什麼的。但他沒有慌張,也沒有求饒,只是看起來很難過,他輕聲問道,「你們為什麼就容不下我呢?」

黑衣人完全沒有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短暫的發愣一閃而過,壓低聲音說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王陽明的眼神意味難明,「你是奉誰的命?權貴?還是陛下?」

殺人者不應該和被殺者說太多的話,這是無數殺手用血與淚流傳下來的教訓,黑衣人不是職業的殺手,但他聽過太多死於話多的殺手的故事,理智告訴他應該早動手為妙。

但面前坐著的是名揚四海的陽明先生啊,是那個在一片理學天下中大聲喊出「致良知」的文聖啊,黑衣人太想知道這樣的人會在臨死前說些什麼了。

他斜跨一步,擺好架勢,確保可以將王陽明一擊必殺,然後才回答道,「想殺你的人很多,誰派我來的並不重要。」

「那你為何掩面抑聲?是我認識的人?」

黑衣人沒有回答。

「看來是這樣。」王陽明自嘲地笑了笑,「你是宮裡來的吧?」

黑衣人仍然沒有回答。

「陛下要殺我啊。」王陽明感慨了一句,卻沒有什麼表情,或許預想過這種可能。他端起燭台,慢慢地站起來,久坐讓他的身體已經有些麻木了,身上的關節也在咔咔作響,自己似乎真的是一個老人了。

老人死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端著燭台,走向旁邊的書架。

黑衣人跟著他變換著站位,始終保持著一丈的距離,這個距離既可以讓他一步得手,又可以防範某些變故。

燭火照過一排排陳舊的古籍,「這些書是我花了好久才搜集到的,沒有什麼妖言亂語,都是一些做學問的書,煩請告知陛下不要燒毀。」王陽明誠懇地說道。

黑衣人點了點頭。

就著燭火,王陽明一本一本地翻過古籍,就像是對待很久的朋友一般,黑衣人小心地跟在他後面。

「早年,我研究理學。」他將燭台放在空處,雙手捧起一本已經殘破不堪的古書,「這是朱子親傳弟子所編的《朱子語錄》,早已是世間孤本,是我早年了解朱子的唯一途徑,此後我日夜習讀,又學習了朱子的『格物之說』,如獲至寶,每見一物必格其理。」

說著王陽明啞然失笑,搖頭不止,「那時真是天真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格物沒能讓我致知,倒是害得我大病一場。」

「病好以後,我就不在固執地相信古人之說了,我決定自己來探究世間萬物之理,你知道這些理都在什麼地方嗎?」

黑衣人搖搖頭。

王陽明繼續向前翻著古書,翻到某處時突然停住,緊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往前翻著。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房,「天下之理,皆在心中。」他從書架中抽出一本《孟子》,「我讀亞聖的『性善論』,頗以為然,此後逐漸明白,是人天生就具有良知,後天的學習只是要將這份良知發揚,由此得知人心既是天地萬物,前人所述之向外求理,即是錯了。」

小心放回《孟子》,王陽明又從架中抽出了一張薄紙,很開心地笑了,他將燭台遞過去,示意黑衣人為自己拿著,後者遲疑了一下,左手托著燭台,右手仍然持劍。

展開薄紙,這是一副人物群像,只用毛筆進行了簡單的勾勒,畫中央的是王陽明,很容易看出來,只是比現在少了許多鬍子而已,其他人卻不是書院眾人,背景也不是書院。

「後來逐漸有人向我求學。」王陽明微笑道,「慢慢地人越來越多,我們就蓋了一間草房,在此煮酒論道,有一天我多喝了一點酒,乘興畫了這幅草畫。」言語之中,儘是懷念。

收起畫卷,王陽明抬頭望去,「再後來,我就遇到了小師弟,我也留了一些紀念,放在書架頂,不知閣下能否幫老夫一把呢?」

這次黑衣人沒有猶豫,輕輕一躍,便用劍挑了一塊木盒下來,落地,燭光未搖。

盒中只有一封信札。

「這是好久以前我收到我一封信,是小師弟寄來的,他說久仰我的才學,想要一見,並附上了自己對求學的看法,我感到新奇,欣然前往。」

「再後來,大家就都知道了,我們一見如故,創辦書院,廣收學生。」他輕輕蓋上木盒,放在一旁。

「說了這麼多,你明白我是什麼樣的人了嗎?」王陽明問道。

「先生志在學問,世人卻污先生意圖謀權篡位。」或許是蒙面的緣故,黑衣人輕而易舉地就將所有人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說的對,但不全對。我仍然是認同小師弟所設想的大同社會的,那是不同於古人所說的大同,而是人人都有獨立的思想,無人畏懼官府豪紳,人人都相信正義,並且都敢出來伸張正義,官府再也不敢欺壓百姓,因為百姓們早已萬眾一心,聯合反抗暴政。」

「舟山先生已經北遊了。」

「不。」王陽明搖頭,「他不是北游,而是死了。」

黑衣人陡然一驚,下意識地握緊了短劍。

「我以為一個起於人民的王朝一定會善待百姓的,但我只在太祖身上看到過這種想法。從商鞅變法開始,法律就嚴格禁止私鬥,如今更甚。其實無非是讓人「好管」,畏權。這樣的百姓,很容易統治,也很容易剝削。」

「我與小師弟都覺得這很噁心,所以我倡導獨立的思想,反抗的精神。小師弟還要厲害,他是當世劍仙,他親自去斬了幾個貪官,並傳首四方,很快,大人們就想起了太祖時期的剝皮填草,馬上就老實了,之前為什麼不怕?因為從來沒有人反抗過,或許有,又很快被捕殺了,直到小師弟出來砍了幾個頭,剩下的人才發現,自己也是肉體凡胎,被無權無勢的百姓砍一刀也會死。」

「接著,就引來了朝廷的大軍,他們怒不可遏,說小師弟目無王法,這個時候他們又開始談王法了,最後上千百姓出來擋住官軍,說小師弟是為民除害,朝廷這才收了兵。不過我知道這都是假的朝廷根本不在乎有沒有百姓求情,他們只知道有人殺了他們的同僚,管他是不是貪官,之所以沒有抓走小師弟,僅僅是因為他們打不過而已。」

「再後來,朝廷就勸小師弟去北邊,我那時就覺得不對,也勸過他,但小師弟要做他認為對的事,我也攔不住,此後,他就渺無音訊了。」

「舟山先生仍在北游。」黑衣人說道。

「他死了。」王陽明看向黑衣人,很平靜,「這我早就知道,理由和尋舟說的一樣,他那樣的人,到了哪裡都不會默默無聞的。」

王陽明的表情苦澀起來,「但我不敢承認,我生性懦弱,總是期望用和平的方式改變朝廷,達到我們這個天下大同的理想。所以我偏安東南,不問政事,一心治學,希望將我們獨立的思想,不畏強暴的精神傳給學生們,再由我的學生們傳給更多的人。我一忍再忍,總以為朝廷終會適可而止,所以我從沒有反抗,我畢竟還是愛這世間的,不忍它天下大亂。。」

「但是你來了……朝廷容不下小師弟,也容不下我,你們是這麼地害怕異端。」王陽明接過燭台,燭光搖曳,照得他的面龐忽明忽暗,「殺我以後,請告訴陛下,從來沒有人想要他的皇位,我不想,小師弟不想,就連林尋舟也是不想的,我們三個是一類人,那就是都想建立一個更平等、更自由的社會。」

言閉,王陽明閉上雙眼,坦然道,「動手吧。」

黑衣人沉默了,後退一步,彎腰鞠躬:「有幸聽陽明先生敘述平生,在下倍感榮幸,身無長物,難以為報,但可以告訴先生,在下並不是朝廷中人。」

王陽明緩緩睜開眼睛:「當真?」

「當真。」

呵的一聲,王陽明笑了,「那老夫還可以再忍一忍,我還不想死。」

黑衣人搖搖頭,「這由不得你。」

王陽明同樣搖搖頭,「不,是由不得你。」他將燭台靠近書架,微微傾斜,蠟油混著火焰順燭台而下,很快就點燃了一格書架。

黑衣人皺起眉頭,不解其意。

很快,他就聽到了不同於書頁燃燒的聲音,那是沙沙或者嘶嘶的聲音,彷彿火蛇吐信。他猛然將面前雜書掃開,書中赫然藏著一條引線,即將燒盡。

下一秒,嗖地一聲,滾滾濃煙撲面而來,緊接著一聲巨響在書房上空炸開,那是一發煙花,非常大的煙花,燦爛如晝,照亮整片黑夜。

濃煙散去得很快,但等黑衣人看清眼前時,王陽明手中已然多了一把短銃,「很多年前買的洋槍,不知道還能不能響,要試試嗎?」

黑衣人不怕銃響,只是他已經沒有把握將王陽明一擊必殺了,所以他毫不猶豫,連退兩步,飛身上瓦。

煙火仍未散去,呼嘯聲響徹整個書院,一間間房屋亮起蠟燭,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砰的一聲,穿著睡衣的林尋舟一腳將房門踹開,一眼望向王陽明,後者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我去追他!」林尋舟扔下一句便飛快翻上屋頂,追蹤而去。

很快,書院眾人全都湧向了書房。

「院長你沒事吧?」譚如鳴衝上前去,萬分緊張。

「我沒事,飛賊而已,尋舟已經去追了。」

「那我也去!」說著譚如鳴就要追過去,被歸有燈一把攔住,「你保護先生,我去幫忙。」說著也追了上去。

「到底怎麼回事?」呂默看著房內已經四散開來的書架和無數灰燼,滿臉震驚。

王陽明倒顯得十分輕鬆,他指了指空中殘留的餘燼,言語儘是懷念,「好多年前小師弟設下的機關,沒想到會有用到的一天。」

「怎麼了怎麼了?」北六息與北蒙二人半披著外衣,急匆匆地趕來,他身後的北蒙還搖搖晃晃,睡眼惺忪。

王陽明鞠了一躬,歉意道,「實在抱歉,流寇飛賊而已,不想驚擾了客人。」

「原來是這樣,先生沒事吧?」

「在下無事。」王陽明看向眾人,「麻煩了諸位了,還請回去歇息吧。」

呂默留了武功較好的數人,讓譚如鳴帶著繼續在周圍搜索,意料之中,一無所獲。

不多時,林尋舟與歸有燈也都回來了。

「沒追上,影都沒看到。」林尋舟十分沮喪。

「沒錯,此人輕功極高。」歸有燈附和道,「我遊歷多年,也未見過如此的輕功高手。」

「有勞先生了。」王陽明行了一禮,「請先生早點歇息吧。」

歸有燈回了一禮便回去了。

林尋舟看著滿地狼藉,問道,「這怎麼處理?」

王陽明蹲下撿起一本已經殘破不堪的書,長嘆一聲,「可惜了這些書啊……」

林尋舟一陣頭大,「書不重要,主要是你有沒有事。」

「書很重要。」王陽明十分認真,「這些書是我活過的證明。」

林尋舟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這又不是你寫的……算了算了,你知道那是什麼人嗎?」

「他只說自己不是朝廷的人。」

「還說了什麼?」

「他沒說什麼,我倒是說了不少。」

「啊?」

王陽明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時以為自己要死了,就說了很多心裡話,結果沒死成,就有點尷尬。」

「是有些尷尬,你為什麼不死呢?」林尋舟翻了白眼。

「你不放下對朝廷的成見,我怎麼捨得死呢?」王陽明嘿嘿地笑著。

林尋舟長吐一口濁氣,全身放鬆,半靠著假山,心有餘悸:「要不是小師叔高瞻遠矚,今晚真的是不堪設想。」

「是呢。」王陽明回頭望向房中已經四分五裂的書架,「買那顆大煙花用了好多好多錢呢。」

「誒,我想小師叔了。」

「我也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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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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