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往事
處理完楊富大人的喪事,已是黃昏了。
李讓拍拍身上的塵土,解下孝帶,輕輕放在碑前,最後一次行了跪拜。
顧少言已經換了便裝,他身上倒沒什麼塵土,喪事幾乎都是李讓一人操辦的。如他所料,即便將墓地選在城外的僻處,也還是遇到不少「湊巧路過的行者」,個個行跡匆匆,但都在用餘光瞄著這邊。
拙劣的手法,和顧少言在錦衣衛見過的差遠了,按他的設想,這些人很快就會放鬆警惕,然後只需要等一個好時機,自己潛入府衙偷出那份卷宗,自然能讓李讓閉嘴。
他對李讓的懷疑不屑一顧。
回來的路上就沒有碰到這些人了,這又令顧少言嗤之以鼻。
走過城門時已經入夜,城外一片漆黑,城內則是萬家燈火,秦淮游妓,緩步而行,媚眼相向,要是哪位俏公子,便會羞澀一笑,宛如姑娘。兒童們在空曠出追逐打鬧,輸的人要去買來煙火給大家放,夜間的應天,放煙火是不需要理由的。
以往李讓是很喜歡這番光景的,如今他看煙火和燈火,都只覺得冷。
一旁的顧少言則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在書院時也曾來過應天,不過那時候是白天,完全看不出六朝繁華之景。
「李大人!」有人在叫他們。
顧少言站住腳步,望向那人,順便拉住了仍然失魂落魄往前走的李讓。
喊他們的是一個擺攤的大娘,寬大的面龐,皺紋橫布,油膩的裙擺,搭在手上的擦布,符合顧少言對市井小人的全部認知。
「啊啊…王大娘。」李讓終於回過了神來,乾澀地笑笑。
「怎麼搞得髒兮兮的啊?」王大娘走過來,埋怨地拍了拍李讓身上的灰,「還沒吃吧,來來大娘給你下碗面吃,這位公子也請吧。」
「有勞了。」顧少言推著李讓往攤上走。
李讓半推半就地坐下來,低頭盯著桌面,看不清表情。
「來啦。」兩碗熱騰騰的面很快就擺上了桌。出乎顧少言的意料,居然是兩碗素麵,不過他仍然報之一笑。
李讓隨便扒拉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顧少言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雖然這面與他平常吃的相比要寡淡無味,但他少有機會能在路邊小攤吃一次,所以倍覺新鮮。
「你們認識啊?」顧少言問道。
「這是去兵馬司的必經之路,以前我三餐都是在這裡吃的。」
「哦,我一直以為你在府衙做事。」
「……」
「……」
「你想聽聽我是怎麼認識楊大人的嗎?」李讓突然問道。
「不想。」顧少言頭都沒抬。
「聽聽吧,我想說。」
顧少言不置可否,於是李讓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那時候我剛到南直隸,來當一個管倉庫的小官,又是新進後生,所以被人頤指氣使的,不是我的事也要我去干,再後來,他們就剋扣我的俸祿,每月二兩隻給我一兩,我就和他們吵,然後是打,沒打過,就被打得半死,扔回兵馬司。」
「我覺得快死了,就往裡面爬,想著至少把剩下的錢寄回家去。」
「你很缺這一兩銀子嗎?」
「對,我很缺。」
「好吧,然後你就碰到了那個楊大人?」顧少言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覺得自己完全能猜到剩下的故事。
「對。」
「他救了你?」
「對。」
「然後他善心大發讓你住在他家,順便下令讓衙門把欠銀都還給你?」顧少言煩躁地搖搖頭,「這種故事我聽過十幾個了,只不過主角是年輕男女而不是兩個男的其中一個還是老頭。」
「是俗了一點。」李讓笑了笑,「但我說的是真的,你聽的都是假的。」
「好吧——那你就繼續說吧。」
「然後……大人叫人把我扶到床上,餵了點湯和葯,我還是覺得要死,大人就和我說,年輕人挨頓打死不了的,於是我就沒死。」
「大人還說,他剛當官時,每天不幹別的,就是罵人和打架。」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南直隸的工部尚書,已經致仕了。」
「南直的尚書,算不得什麼大官。」顧少言淡淡地說道。
「我覺得很大了……之後大人聽說我住在衙門的雜房裡,就讓我去他家住,說是屋大人少,會反吸人氣,我推辭不過,又不想再看那幫人的臉色,就搬了過去,大人不肯收錢,我就幫他打掃屋子,洗菜做飯。」
「我覺得這樣挺好的,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李讓自己都笑了,「但是這怎麼可能呢?大人都已經年過古稀,走是遲早的事,但我真沒想到大人會以這種方式走。」
「說完了?」顧少言問道。
「說完了。」
「那走吧。」顧少言掏出一點碎銀,鋪在桌上,「結賬!」
「我來付吧。」李讓連忙掏著口袋,抖出來幾文銅錢。
顧少言擺擺手,「算了吧,看你挺缺錢的,一兩銀子就能去拚命,上學時也沒見你衣服打補丁啊。」
李讓抿起嘴,默然不語。
王大娘給另一桌上完面,在圍裙上擦擦手,過來收錢,給桌上的碎銀嚇了一跳,連連擺手「哎喲哎喲,用不了這麼多錢!」
「面很好吃,收下吧。」顧少言把銀子推過去。
「這……」王大娘面露難色地望向李讓。
「收下吧。」李讓也這麼說。
「謝謝!謝謝!」王大娘抖著手把銀子收進衣服的口袋裡。顧少言和李讓站起來就走。
「唉!等下!」
二人回過頭來,只見王大娘一路小跑過來,塞了一團東西給李讓,「這是我家裡種的一點小菜,拿回去吃吧。」說著不待李讓推辭就跑開了。
「你們很熟嗎?」顧少言回望了一眼在攤上面忙碌的中年婦人。
李讓點點頭,「大娘有個兒子,和我年紀相仿,去了北邊當兵,我常在這裡吃,大娘也很照顧我,說是看到我就像看到了兒子。」
「哦。」
兩人并行無言,向陋巷中的楊家舊宅走去。燈火漸遠,月光漸明。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還在書院的時候就是了。」李讓從容地說道,「你官位比我高得多,我們家境更是天壤之別。請你留下來,是為了查清楚大人被害的真相,你也不是為我留下來,而是為了讓林尋舟對你有所改觀而留下來,我不圖你什麼。」
「知道了。」顧少言看都沒看他,過了一會,又說道,「有些事我想問你。」
「什麼事。」
顧少言猶豫了一會,把臉撇過去,「你是怎麼和林尋舟一直做朋友的?」
李讓愣住了,很少有人會問這種問題,就算真的想問也不會這樣說出來,會很丟臉。但他知道顧少言真正想問的是什麼,所以他沒有直接回答,「林尋舟和書院的很多人都是朋友,你應該問你們為什麼不是。」
顧少言扭過頭來,面色不善,「你是在暗指什麼嗎?」
「不是我要暗指什麼,而是你明明知道原因,還要問這個問題,讓我覺得很沒意思。」
清冷的月光將李讓消瘦的身軀籠罩進去,顯得他更加羸弱,顧少言站在陰影之中,緊盯李讓,左手提到腰邊,卻抓了一空,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換了便服。
「是,我是知道。」顧少言輕聲說道,緊接著他的語調陡然高了起來,「他嫉惡如仇,這是很好的事,小師叔也嫉惡如仇,但他做得太過分了。小師叔要的是正義,林尋舟要的卻是他自己的正義。」
「在可見的未來,這並不衝突。」
「放肆!」顧少言低聲吼道,他一把將李讓按在牆上,眼神兇狠,「你知不知道就憑這句話我可以抓你進詔獄?」
李讓沒有反抗,反抗也毫無意義,顧少言的武功高他太多,他就這樣很坦然地靠在牆上。
良久,顧少言鬆開手,連退幾步,垂頭喪氣,「你也相信他的胡言亂語?說什麼小師叔死了,還和陛下有關?」
「他是不是胡言亂語,你心裡清楚。」
顧少言躊躇了一會,「我覺得是。」
「那就是吧。」
李讓理了理衣冠,「相信他的人,還是他的朋友,不相信他的人,也還是他的朋友,可你非但不相信,還去做了錦衣衛,這就是你們反目成仇的原因。」
「可你也去做了官吶……」
「這你就要去問林尋舟了。」
顧少言輕輕嘆氣,索性和李讓一樣靠在牆上,問他:「你為什麼來書院?」
「考功名啊。」李讓不假思索。
「考功名你應該去嶽麓或者白鹿洞這樣的地方。」
「我知道,但我付不起那裡的學費。」
「你家很窮嗎?」
「很窮了,母親和弟弟相依為命。」
「怎麼不接過來?」
「弟弟太小,母親捨不得地下的父親,我也沒有錢。」李讓語氣很平靜,應該已經考慮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他瞥向顧少言,「你呢?你為什麼來書院?」
顧少言閉上眼睛,想了一會,緩緩說道,「我是世家子弟,父輩都是京官,母親是豪商之女,那時候書院如日中天,他們讓我來跟隨二位先生學習,然後回京,會給我安排職位。」
「世家啊。」李讓感慨道,「難怪你看不起我。」
顧少言笑笑,「倒也不是看不起,只是不理解,兩個世界的人,沒法溝通。」
李讓點點頭,認可了這個說法。
書院將王陽明遇賊的事情報告給了官府,但他們也無能為力,畢竟在揚州城裡,官府還不如書院有用。
歸有燈帶著學生出去搜了一遍又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譚如鳴被呂默逼著把書院徹徹底底翻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痕迹,又被逼著每晚巡一次邏,實在受不了,索性閉門謝客。
林尋舟從男舍中搬了出來,在書房邊搭了間草屋,告訴王陽明有事直接喊救命。
作為刺殺事件的直接經歷者,王陽明倒顯得無事發生一般,照舊去學堂上課,只是每天在書房研習學問變成了和徐愛一起修補被燒剩下的古書。
書院亂成一團的那晚,徐愛只是從藏書樓上探頭問了一句怎麼了,聽聞王陽明沒事就立刻把頭縮回去看書了。王陽明對此大加讚賞,認為這才是治學的態度。並委婉地表達了希望林尋舟能夠向徐愛學習的意願,後者以白眼回之。
刺殺失敗了,北六息卻毫不在意。
只要沒有暴露身份,那就來日方長,雖然書院加強了警戒,但在自己如此輕功之下要接近王陽明並不難,他也是憑此才能輕鬆甩開林尋舟和歸有燈,甚至讓二人以為自己還在外面,實際上卻早已潛回書院,他唯一要考慮的,只是如何做到萬無一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