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獨行

第84章 獨行

嘉靖七年的早春,翰林院里栽的桃花謝了。

天子下詔,京中文武百官一律除冠,天子則褪下黃袍,披麻戴孝,以示追悼恩師。

大江南北,百姓無不痛哭流涕,感傷聖人不再,文道既衰。

立祠祭拜者有之。

欲往書院憑弔者有之。

潛心修學,以繼前輩衣缽者有之。

嘉靖七年死去的這個老人,令整個大明為之哀痛。不論是期頤老叟還是黃口小兒,只要是在這世上待過十幾年的人,都是聽過書院的傳說的。

曾幾何時,有一位年輕書生拔劍而起,行俠仗義;又有一位年老書生端坐書齋,著書立說。

他們如今都不在了。

只剩下那最後一位先生,那個被視為書院傳人的年輕人,但他下落不明,人們只看見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揚州,到底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

於是,書院垮了,有很多人為此安心。

在牢中待了數月的楊繼盛終於被定了死罪,以其勾結反賊,論定春末處斬。

嘩啦——嘩啦,厚重的鎖鏈被一圈圈解下,一盞油燈照進了昏暗的牢房。

只聽得有人不斷討好著說什麼,還有什麼掏東西的聲音,「有勞了,有勞了。」

再就是音調尖銳的獄卒發出不耐煩的呵斥,「行了,就一刻鐘!」

「是……多謝!多謝!」

獄卒掂量著手裡的錢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於是大步流星地離開。

那人持著油燈,顫巍巍地朝裡面照去,一點一點,最後照到一個血肉模糊的身影,頓時抖了一抖,哭著喊道:「仲芳兄!」

角落裡的身影動了動,發出還未死去的動靜,他費力地轉過身來,恍惚著問道:「是元美嗎?」

來者正是躲在家中數月而不敢露面的王世貞。

「是我!是我!」王世貞連聲喊道,搖晃的油燈將他的面龐照得蒼白又衰老。

昔日意氣風發,一同倒嚴的二人,一個低聲下氣,一個血肉模糊,令人唏噓。

王世貞將油燈放在一旁,在懷裡摸索著,摸出一個紙包來,遞過去,「此為蛇膽,服之可以止痛。」

楊繼盛嘴角動了動,結疤的傷口被牽連著顯得格外猙獰,好像是笑了,聲音虛弱又擲地有聲,「我楊繼盛自己有膽,用不著這個!」

啪嗒——蛇膽掉落在雜草上,王世貞伏地痛哭,哭得聲嘶力竭,他自責——那時候,楊繼盛被下獄,他是真的怕了,他怕步了楊繼盛的後塵,所以他乖乖服軟,老老實實地閉門不出,從那時起到現在,整整數月,他沒有邁出家門一步,整宿整宿地失眠,害怕下一刻就有人衝進來抓他下獄。

楊繼盛被定下死罪的時候,他仍舊把自己關在屋裡,是楊繼盛的妻子張氏不顧朝廷眼線的監視,伏門高呼了半個時辰,才使他從渾渾噩噩的狀態清醒過來。

雖然久閉宅中,王世貞卻仍有家僕偶爾能為他搜集時事,他將自己知道一切都說給楊繼盛聽。

朝鮮的大戰、遼東的異動、林尋舟的動靜,以及王陽明的死。

楊繼盛平靜地聽著,末了在聽到王陽明的死訊時一聲嘆息。

「古道式微啊……元美,以後就指望你了。」

「能指望我什麼?」王世貞自嘲道,「什麼文壇領袖,什麼清流砥柱,不過是一個懦夫罷了。」

「這世上的清官有兩種,一種是悍不畏死敢言進諫的直臣,另一種是隱忍不發忍辱負重的慧臣,這兩種人都是必要的——不怕死的直臣會讓亂臣賊子恐懼,但這樣的人是活不久的,因而也就無法改變這個世道,最終的一切還是需要長於忍耐的慧臣去做,他們知道什麼時候該隱忍,等到時機成熟之際就會一舉掃平奸臣!」

楊繼盛顯然是第一種,誰都知道他的那句「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可以說,他是文官的骨氣;但王世貞會不會是第二種人,至少他自己是不確定的。

王世貞低頭不語,楊繼盛被定下死罪是能預見的事情,與林尋舟、顧少言都沒有半點關係,所謂的牽連反賊不過是嚴嵩安下的借口,否則朝中與書院有牽連的官吏豈不是個個都要處斬?可笑——只要能攀上嚴閣老,哪怕你是書院出身也可安全無虞。

嚴嵩……國賊也!

他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映入眼帘的還是楊繼盛被折磨得血肉模糊的身體,垂淚傷神,「我救不了你……」

「我也不需要你救,只望我的死能驚醒百官早日誅殺奸臣。」

「仲芳兄……」

「走吧。」楊繼盛勸他,「牢房乃是非之地,你不要久留了,以後的事,就拜託你了。」

王世貞趁著夜色摸回了家,即便知道他家附近都是朝廷的眼線他也執意如此,只是不想讓京城的百姓看見昔日意氣風發的文壇領袖狼狽至此。

往日會有諸多青年才俊登門討教的王宅也冷清了許久,宅門前的兩個燈籠在夜間也顯得十分詭異。

他輕輕扣了扣門,吱呀一聲,宅門打開一道小縫,王世貞立馬就閃了進去。

「老爺您沒事吧?我們都嚇死了。」管家關上門,跟在王世貞後面走著。

「沒什麼人來吧?」

「那倒沒有,只是那位一直等在廂房中沒走。」

王世貞一愣,轉頭看向廂房,裡面果然亮著燈,不由得讓他心生戚戚。

「你下去吧。」

「是。」管家應聲而退。

王世貞又看了一眼燈光,他在房外來回踱步。

房中等著的人是楊繼盛的妻子張氏,是它聽聞丈夫將要被處斬的消息,不顧一切地跑來王宅拚命敲門,苦苦哀求王世貞去救她的丈夫。

王世貞的確是怕了,但也不是個泯滅良心的人,於公,楊繼盛是清流中的砥柱,萬不可死於嚴嵩之手;於私,楊繼盛更是他的至交好友。所以他當即熱血上涌便當著張氏的面賭咒發誓,一定救回楊繼盛。

等到了大牢,他才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里裡外外,無論是獄卒還是巡風官,都已經被嚴嵩收買,更不用說什麼刑部的刑前複審,簡直是痴人說夢。

他堂堂一個四品官員,竟要向一個連品秩都沒有的小吏低聲下氣地行賄,否則連楊繼盛的面都見不到。

但見到了又能如何呢?

楊繼盛自己都勸他快走,眼下無人能夠制衡嚴嵩,更不要說扳倒嚴嵩了。

他就這樣狼狽地逃了回來,除了確定楊繼盛的死訊之外一事無成。回到家,他腦子裡想的他到底能不能扳倒嚴嵩,卻被告知那個苦苦等待自己將她丈夫救回的苦命女子還等在這裡——怎麼辦?

至少,他要將楊繼盛必死無疑這件事先瞞過去。

深深吸了一口氣,王世貞推門而入。

張氏就坐在桌前,雙眼通紅地盯著油燈發愣,聽見聲響,霍地站了起來。

王世貞艱難擠出一個笑容,卻是張氏先開口,她看見王世貞的表情就已經明白了一切,「王大人,外子……難以倖免吧?」

王世貞痛苦地閉上眼,無力地低下頭,先前準備好的說辭早已忘卻,他心中有愧。

「大人盡心而為,力有不逮,妾身明白。」張氏哽咽道,「妾身雖為女子,亦不可坐看外子身死,故想作書一封,上交朝廷,以盼朝廷能赦免外子之罪萬一……只是苦於不識筆墨,還請王大人代筆。」

王世貞怔怔地看著她,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啊——願以布衣之身上書,不論責罰,只求朝廷能再再開恩一次。

「好——好!」王世貞快步走到桌前,攤紙提筆,「嫂夫人請講。」

王世貞——四品大理寺左寺,他無力與嚴嵩抗衡,但他同時也是京城文壇的領袖,至少他能以手中之筆敘寫張氏之決心,也敢以頭頂烏紗為代價將此信送達內庭。

京城居北,早春時節尚有餘寒,內閣值房中向來是點著火的。

清晨,內閣首輔嚴嵩洗漱完畢,正坐在火爐邊等著當值的太監送來早飯。

嚴世蕃已經不在身邊了,這讓他有些寂寞,但更多的是安心,他為惡一生必然是不會有好下場的,但只要嚴世蕃能活著那也算是值得了。

他已經在這內閣值房裡住了好些日子了,反正家中也沒什麼可以親近的人,內閣其他幾位大學士也都以他為尊,批紅向來只是隨他後面署名,自然是將這內閣值房讓給我嚴嵩一人。

數名太監端著飯食恭敬地站在門外,為首的太監上前叩門,得了嚴嵩的應允之後才領著他們進來。

嚴嵩雙眼微合,似是醒而未醒,飯菜都端上了桌之後,為首的太監揮手示意其他人退下,環顧左右之後,悄悄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嚴嵩。

「閣老。」

嚴嵩緩緩睜開眼睛,雙眼俱是清明,全然不似先前的醺態。

「閣老,大理寺左寺王世貞昨夜找了東直門的太監,讓他把這封信轉交陛下,那太監得了信,一早就送來我這了,中途沒有任何人看過。」

嚴嵩讚許地點點頭,「你有心了,先下去吧。」

「是。」太監恭敬地退下。

嚴嵩眨了眨有些昏花的雙眼,攤開書信,湊到上面掃了一眼,笑了。

「臣夫繼盛誤聞市井之言,尚狃書生之見,遂發狂論。聖明不即加戮,俾從吏議。兩經奏讞,俱荷寬恩。今忽闌入林尋舟事,奉旨處決。臣仰惟聖德,昆蟲草木皆欲得所,豈惜一回宸顧,下垂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願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夫雖遠御魑魅,必能為疆場效死,以報君父。」

請斬妾首,以代夫誅。

文辭之切,感人肺腑。若嚴嵩尚是熱血之年,必然會為此大義赴死,只可惜,他已是鬚髮皆白,見過太多齷齪勾當也做過太多惡的年紀了。

你們慷慨激昂,他只覺得吵鬧。

落款處的「王世貞代筆」看著很是厭惡啊,嘩啦——信紙被丟進火爐之中,滋地一下很快就化為了灰燼。

「嫂夫人放心,元美在宮中多有結交,此信一定會送到陛下手中的,嫂夫人還請先回。」王宅門內,王世貞如此勸導張氏,他身為楊繼盛的好友,即便是在楊繼盛身處險境的情況下,也不應該留張氏過夜,昨天的情況實在是不得行為之,如今趁著天色未明,正是送張氏離府的好機會。

管家偷偷打開一道門縫,左右張望了一會,收回頭來,「老爺,外面都沒人。」

張氏回禮致謝,「拜託王大人了。」

管家護送著張氏回家,王世貞一直目送他們離開巷口才關上大門,緩緩滑坐在地上。

信真的能送到嗎?

陛下看到了會怎麼想呢?是覺得感動,還是覺得在被用道德要挾?

無論如何,自己這頂烏紗肯定是保不住了,他回望了一眼自己這寒酸的宅院,為官數載,未添一磚一瓦,也算是對得起讀過的書了吧?

哐當——是什麼東西撞在大門上的聲音,繼而是急切地拍門聲。

砰砰砰!

王世貞疑惑地拉開大門,父親身邊的家僕便沖了進來,滿臉的驚慌,說話都是語無倫次,「老爺……老大人他被抓了!」

王世貞腦中轟地一聲,一把揪住家僕的衣領,「我爹怎麼了?!」

家僕舔了舔嘴唇,不住地搖頭,用顫音說道:「不知道……我在後堂做事,忽然就聽到前面一陣喧鬧,然後就有人跑過來說老大人被抓走了,讓我趕快回來報信。」

王世貞連退數步,無力地靠在牆上。父親王忬,乃兵部右侍郎,累積軍功,體恤愛民,朝廷上下無不交贊,怎會突然被抓?又有誰敢抓?

只有一個人有能力也有意圖這麼做。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不該自命清高?他不怕死,但不想牽連家中老父啊!

「老爺?怎麼辦啊老爺!」家僕哭著問他。

「我去處理,不要和家裡說起此事!」說完,王世貞便奪門而出。

他首先去的便是父親任職的兵部,至少他要搞清楚父親究竟所犯何事,又被何人所抓,他在兵部還認識不少同僚,想必可以打聽一番。

然而等他趕到兵部的時候就明白形勢之嚴峻:往日只有數位官兵站崗的兵部憑空多出了數隊官兵,看見他便立馬圍了上來,義正言辭道:「兵部重地,你是何人!」

王世貞憤怒地指著自己,「你們不認識我嗎!放我進去!」

「不認識!」官兵斷然拒絕,「速速離去!」

王世貞強壓下心中的憤懣,退到牆角,來往的官吏很多,卻都是匆匆走過,不看他一眼。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小聲喊他,「元美,元美!」

他茫然回頭,看到牆角探出一個人影,正向他招手,是與自己同年登科的盧生,王世貞隱約記得他是在兵部任職。他一路小跑過去,被盧生一把拉進拐角,「元美,你知道令尊被抓了吧?」

「是是……究竟發生了何事?」

盧生緊張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低聲快速說道:「你可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啊——今早,嚴嵩指使御史彈劾令尊貪污軍餉,以至嘉靖二年官軍在漠北大敗,刑部直接來抓的人,當場就動了手!」

荒謬——父親一生盡忠奉公,怎麼會貪污軍餉?更何況是嚴嵩直接讓刑部抓人?這不是僭越嗎!

盧生又左右看了看,再次叮囑王世貞,「我看不下去才告訴你的,你可千萬別把我說出啊!」說完他便一溜煙地跑了,王世貞連道謝都沒來得及。

嚴嵩……嚴嵩!

父親已是高齡,刑部如此蠻橫,有嚴嵩撐腰他們保不齊會當場用刑!王世貞不敢再想,連忙往內閣趕去。

按制,四品以上官員可直入內閣值房報事,這是王世貞自為官以來第一次感激自己的品秩。但當他慌不擇路地闖進內閣值房,卻里裡外外都沒有找到嚴嵩。

他隨手抓住路過的太監,詢問嚴嵩是否在面聖,卻被告知並沒有。

情急之下,王世貞根本顧不得對方品秩低於自己,一把跪下哀求,「這位公公,求你告訴我嚴閣老在哪!」

「哎喲,哎喲……王大人這是作甚,嚴閣老現在何處,咱家也不知道啊,要不,您去閣老府上看看?」

王世貞又立馬趕去位於西市的嚴府,從兵部疾跑到內閣花了他一刻鐘,跑得他內臟劇痛;從內閣到嚴府要走更遠的路,他實在疼得不行,只能以手扶牆快走,每走一步,都宛如刀割,但想到老父隨時可能受刑,他便再顧不得什麼,咬牙向嚴府趕去。

臨近正午,他才滿頭大汗地挪到了西市的巷口,再也無法前進一步——前來拜謁的官員絡繹不絕,車駕將巷口堵得滿滿的,各家的僕人們聚在一起有說有笑。

「勞駕……借過。」王世貞虛弱地喊道。

家僕們的談笑戛然而止,看清來人是王世貞之後,都露出曖昧的神色,不約而同的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多謝,多謝……」王世貞艱難地從這條縫中擠進去,連著越過好幾個人,終於站到了嚴府的大門前。

傲氣地門童瞪了他一眼,把手一伸,「名帖?」

「我沒有名帖,煩請通報,大理寺左寺王世貞求見嚴閣老。」

「什麼王世貞?沒聽說過!」門童把手一揮,直推了王世貞一個踉蹌,「沒有名帖就滾!」

「敬德!不得無禮。」一個老者的聲音響起。

「是!」門童立刻恭敬地退到一旁。

王世貞搖晃著站起來,看著眼前衣著簡樸的老人。

「門童倨傲,王大人莫怪,老夫是嚴府管家,老爺尚未歸家,王大人若有急事可去內閣尋找。」

和顏悅色,卻是拒人千里。

王世貞走回內閣的時候,已經是申時了,內閣值房中各部的高官來來往往,一份份公文被送來批閱,他走到值房外,弓著身子喘了好幾口氣,

跟值房外的太監說道:「勞煩通報一聲,王世貞求見嚴閣老。」

太監應了一聲便進去通報,不多時又出來,憐憫地看著他,說,「閣老正在小憩,王大人若是有事,可在此等候。」

王世貞瞪大了眼睛看著來往的官員,這進進出出的人,難道都是在跟鬼魂彙報嗎?

他明白了……

他明白嚴嵩的意思了……

他低垂著頭,聳搭著肩膀,一邊慘笑一邊顫巍巍地後退,一直退到值房外幾步遠的地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將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過路的官員無不瞠目結舌,太監宮女們更是驚得不敢正眼去看。

王世貞已經毫不在乎別惹的目光,只是一個勁地磕頭。

砰——砰,冠帽被他磕得摔到一邊。

砰——額頭已經磕得滲血。

砰——最後他整張臉已經血肉模糊,看得彷彿是被人剝了麵皮一般。

內閣前的空地上只有砰砰的磕頭聲回蕩,一聲一聲撞在所有路過官員的心頭,也有路過年輕官員面帶憤色要去扶起王世貞,立馬被身旁年老官員拉住,低聲呵斥,「你不要命了!」

那些還未參透官場規矩的熱血青年只得遠遠看著,無能為力。

砰——砰,王世貞還在繼續磕著頭,他已經有些神智不清了,口中喃喃道:「求嚴閣老放過我爹……求嚴閣老放過我爹……」但就是這喃喃之音也因為血水的混雜而變得模糊不清。

終於,所有人從這荒唐的一幕中恢復過來,硬著頭皮裝作無事發生一般,該談論公務的談論公務,該拜見閣老的拜見閣老,內閣值房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樣熱鬧,只是多了些許雜音。

陽光終於暗下,顏色變得血紅,已是黃昏了。

前來拜見的官員早就走光了,離開的人也把這裡的事情告訴了其他同僚,因而也就沒有其他人再來,很快這裡就冷清下來了,就連門口的太監也不知何時離去。

王世貞仍然在磕著頭,他是魔怔了,整個人只知道把腦袋一下下撞在地上,瘋瘋癲癲的。

一支蒼老的手托住了鮮血橫流的腦袋,王世貞茫然地抬起頭,血水瀰漫得整張臉都是。

嚴嵩笑眯眯地看著他,宛如一個慈祥的老人,「元美啊,老夫小憩了一陣,讓你久等了。」

王世貞痴痴地愣了一會,忽然一把抱住嚴嵩的腿,哭著喊著,「閣老,求你放過我爹!」

「誒——」嚴嵩嗔怪地拔出腳來,「令尊貪污軍餉枉顧國法,老夫執掌內閣,怎能不管!」

「閣老!閣老——家父一生奉公守法,絕不會貪污軍餉的,這其中定有誤解啊!」

嚴嵩只是笑著看他。

王世貞明白了,無力地癱倒在地,低聲說道:「閣老但有吩咐,世貞照辦便是。」

「也不是什麼難事——京中咸稱元美乃文壇魁首,才高八斗,如此才學,想必寫一篇討賊的檄文不在話下?」

「討……誰?」

「林尋舟。」嚴嵩笑呵呵地說道。

林尋舟……是要我與嚴黨同流合污嗎?王世貞清楚地明白,不論林尋舟是不是反賊,只要他動筆寫了這篇檄文,就會被天下人指為嚴嵩黨羽,更不用說那些堅持和嚴嵩對抗的清流會怎麼看他了。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大牢中楊繼盛血肉模糊的身影,但轉瞬又隱約看見了自己的老父被打得奄奄一息……

太難了……太難了……

他哽咽著看著嚴嵩,血水和淚水流得稀里嘩啦的,哀求道:「閣老……」

「王大人,天可就要黑了。」嚴嵩的聲音還是那麼不瘟不火,他提醒王世貞天就要黑了,一旦刑部散班,那王世貞的父親就必然會被收押進大牢,到那時候什麼都來不及了。

王世貞痛哭地閉上眼,用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哭道:「我寫……我寫……」

嚴嵩立馬就彎腰將他扶起,柔聲安慰,「地上太涼,元美快起,莫讓這寒氣傷了我京城的斯文元氣啊。」

京城的死牢里看不見一點亮光,因而也就無所謂白天黑夜。躺在牆角的楊繼盛一直借著不知何處的滴水聲來計時,他知道現在是三更時分。

啪嗒——是靴子踩在積水上的聲音。

這聲音是憑空響起的,沒有由遠而近的腳步,就像是有人一路直行來到他面前,故意踩了一腳積水,好讓黑暗中的楊繼盛明白有人來了。

楊繼盛微微側過頭,雙腳動了動,鐐銬相撞發出了些聲響。他不覺得是嚴嵩派了刺客要殺他,他已經淪為階下囚,在鬧市被公然斬首才最能讓嚴嵩滿意。

「我來救大人出去。」

黑暗中有人開口,楊繼盛便聽出了那人是誰。

「書院沒了?」

「沒了。」

「那你準備怎麼辦呢?」

「唯殺人而已。」

黑暗中,楊繼盛長嘆一氣。

「大人因我入獄,所以我來救大人出去。」

楊繼盛拒絕了他,「我身為朝廷的官員,就應當恪守國法,論罪當誅,即便國法是在奸臣的操縱之下也應當如此。」

牢門外的聲音沉寂了一會,開口道:「大人還抱著這種想法,清流就永遠鬥不過奸臣。」

「奸臣枉顧國法,清流卻不能視國法於無物。」

「這就是自古以來清流文人的困境,不跳出這個圈套,奸臣就始終會佔得上風。」

鎖鏈嘩啦響了一聲,便再沉寂下去,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連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彷彿這裡是一片虛無。

林尋舟靜靜地等著楊繼盛開口,他是來救人的,但也要看別人願不願意被救。

自古以來,這個國家就不缺少為義赴死,殺身成仁的人,林尋舟知道楊繼盛會怎麼選,但他還是來了。

他想救人,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改變什麼。

終於,楊繼盛開口,就像人生道路上教導後生的前輩一樣,對著空空如也的牢房,或是他想象中的什麼人,輕聲說道:「平生未了事,留與後人補。」

林尋舟明白了,所以他沒有再勸阻,後退一步,向這個他以前就很尊敬的人鄭重地行了大禮,然後就此消失,沒有再多說一句。

「廟堂高,江湖遠,非所能及……」

嚴嵩恭敬地跪在御書房中,靜靜等著御案前的天子批閱完奏摺。

「林尋舟有下落了嗎?」天子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回陛下,尚無。」

「處斬楊繼盛,真的能引出林尋舟?」

「請陛下放心。」嚴嵩信誓旦旦說道,「書院一倒,林尋舟便是喪家之犬,惶惶乎無處安身。要麼他會去山海關尋他的舊友,要麼就直接來京城與朝廷拼個魚死網破。但若是楊繼盛因事下獄,此江湖賊子必然會前來搭救,也必然會前來刺殺陛下,陛下只需設下伏兵,以逸待勞即可。」

嘉靖頓住手中的硃筆,瞥了一眼窗外,此時不過清晨,天色剛亮,宮道上零散走著幾個宮人,在更換沿途的燭燈,看似一派寂靜,但這巍巍宮牆中卻已經盡數鑿空,廣納禁軍於其中,只待一聲令下,便會有大軍殺出。

「抓了王世貞的老父也是為了引出林尋舟嗎?」

這句話嘉靖是輕描淡寫說出的,卻嚇得嚴嵩直接匍匐在地,「陛下明察,王世貞乃楊繼盛好友,若由他書寫討賊檄文,必使賊人怒火攻心,方寸大亂。」

「順便也能幫你平定異己,對嗎?」嘉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嚴嵩啞口。

好在嘉靖並未深究,低頭繼續批閱奏摺,「朕近日夜不能寐,恍惚得很。」

嚴嵩抬頭欲答,卻見嘉靖仍在翻看奏摺,想來只是無心只說,便繼續恭敬地跪在地上。

天色終究是亮了,街上的行人也開始多了起來,風雲變幻的廟堂格局與天下大勢似乎只能短暫地影響這些百姓,緊張的時間長了,大家反而輕鬆下來,該吃該喝的都在繼續,畢竟日子還是要過的。

林尋舟悵然地走在這條街上,像個孤魂野鬼。

來往行人雖不對他側目,卻也都盡量避著他,眼下這個時局,跟背著劍的人扯上關係肯定沒有好下場。

這樣,林尋舟得以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而行。他是要出城的,卻在城門處停住了腳步。

牆上貼了張告示,上面畫了畫像,那就是通緝了,林尋舟湊過去看,畫像是很醜的,不過旁邊標註了名字:反賊林尋舟之相。

林尋舟忽然想起了他下山的那一天,他也是在城門處看到了一張通緝令,不過那張已經是殘缺不堪了,眼前的這張倒是嶄新的,當然畫的都是一樣丑,看來京城的畫師也不過如此。

說起來,那是八月還是九月的事,離現在還不到半年呢,結果是——物人皆非啊。

他的目光繼續往下看去,這次的通緝令寫得不同於以往的官話,可以說是很好,用詞貼切,典故頻出,一氣呵成,文采斐然——唯一的缺點就是這是在罵林尋舟。

罵人這種技術活還是得文人來做啊。

林尋舟感慨地搖搖頭,正欲離去,目光卻定在了這上面的落款處:大理寺王世貞奉內閣之命作。

王世貞……

真是……讓人很不高興啊。

城門下的士兵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年輕人,越看越覺得跟畫像很像,但越覺得像就越不敢吱聲,到最後只敢低頭用眼睛盯著腳尖,只求這位少俠趕快出城。

「請問——王世貞家在何處?」

深巷中,林尋舟站在掛著王宅牌匾的宅門前,牌匾上的書法很有氣勢,兩側的門聯好像也很講究,林尋舟對此無感,直接推門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長長的白簾,然後是紙花,香燭……最後是婦孺低聲嗚咽的聲音。

門邊倚著一個丫鬟,哭得淚眼婆娑的,腳邊丟著一張他的畫像,抬頭望見林尋舟,又怔怔地拾起畫像。

「這上面是你嗎?」

林尋舟點頭。

丫鬟摸了摸眼淚,站起身來,哽咽道:「你跟我來。」

林尋舟跟著這個丫鬟一路穿過王宅,所見之處皆是掛了白簾,男女老少披麻戴孝,走了一路,也就聞了一路紙花焚燒的味道。

「就是這裡。」丫鬟指了指一間書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爺說……要是你來,就把你帶到這裡……桌上有一封信……」

說到最後,丫鬟再也綳不住情緒,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林尋舟站到書房門前,抬頭仰望房樑上的那一道白綾,是有人在此自盡了。

他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信,就坐在地上翻看。

字很俊秀,又頗帶骨勁。

林少俠親啟:昔者奸佞作祟,清流群起而攻之,其人懷恨在心,故借書院生事,蒙蔽聖聽。今老父受難,萬般無奈,元美折膝,有愧於同道,無顏苟活於世,元美既沒,還望少俠莫要遷怒他人。仲芳因事牽連入獄,還望搭救,元美謹拜。

林尋舟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背倚著桌腿,很無力地躺著。

他已經不怨恨王世貞了。再去救楊繼盛嗎?他也想救,但沒法救,一個人自己不想活,別人無論如何也是救不了他的。

白綾就掛在林尋舟的頭頂,他就在這下面靜靜地躺著,然後起身——不論怎樣,他來京城是為了殺人,事情還是要做的,只是要殺的人多了一個而已。

嚴嵩的府邸林尋舟不用打聽,三年前他來京城的時候就來過這裡,不過那時候他還沒怎麼在意嚴嵩,現在想來是有些後悔的。

就像三年前一樣,嚴府的巷口被擠得滿滿當當,即便他們連嚴嵩是否在家都不知道。

林尋舟沒打算從這裡擠進去,他繞到另一個方向,敲開了一間民房。

「你是何人?」這家的主人奇怪地看著林尋舟,下一秒,他就詫異地看見這個人徑直走向了他家的窗戶,然後翻窗而出。

一連翻了數家民房,林尋舟終於站在了一堵刻有精美雕飾的高牆面前。

他拔劍,砍下。

於是整個巷口的人都聽到了一聲巨響,震動晃得他們的馬車都撞到了一起,所有人面面相覷,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林尋舟踩過散落一地的磚瓦,踏進了嚴府的院子,他本可以悄然潛入,不驚動任何人將嚴嵩殺了,但嚴嵩這麼壞的人,如果死得無聲無息,實在是少了很多樂趣。

所以他是打算把嚴嵩拉到鬧市,掛在高處,再一劍砍下他的腦袋的。

只要嚴嵩在家。

事實是嚴嵩不在家,這是他殺了三個家僕,兩個管事,十六個豢養的門客之後才確定的。

他們說嚴嵩住在宮裡,那真是太好了。

西市的巨響震動了整個京城,宮中各個城門俱是戒備森嚴。

正陽門,這座曾經被林尋舟一劍破開的城門早就重新修繕了,甚至比原先的酒城門還要宏偉,駐守在此的禁軍也無不都是從精銳中抽調出來的,虎背熊腰,目光銳利,所以在如此緊張的戒備中,他們一眼就發現了那個便他們走來的年輕人,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這一眾禁軍都站在他的陰影里。

「站住——什麼人!」

酉時,宮中大火。

火勢直衝雲霄,映在宮中上千禁軍的眼裡。

「斬殺林賊!」

「殺賊!」

禁軍們大聲呼喊著,蜂擁沖向起火的宮殿,然後便看見大火捲成火蛇,橫掃過一片禁軍,將他們燒得撕心裂肺地哀嚎。

火隨風動,那是有人在舞動手中的長劍,劍氣捲起了大火沖向禁軍。

在這燃燒著熊熊大火的宮殿前,站著一個年輕人,正緩慢而穩定地揮動手中的劍,每一次揮劍,就有一片禁軍倒下,但禁軍們仍是前仆後繼地沖向那個年輕人,悍不畏死。

最後,年輕人橫劍於胸前,直指天穹,劍氣上貫雲霄,已經被燒得殘破不堪的宮殿霎時被捲起了一半,少頃,磚瓦橫木被火焰裹挾著墜下,宛如流星墜地,紛紛砸在禁軍身上。

一時間,哀嚎聲不絕於耳,余者也被震得頭暈目眩,跪伏在地。

年輕人望向遠處的大殿,即便是衝天的火光也無法照亮那裡的陰影,他就這樣踩著火焰一步步走向黑暗之中。

利刃破空而來,發出尖銳的刺響,年輕人側身閃避,反手便割斷了那人的喉嚨。

身穿黑衣的刺客軟軟地倒了下去,但還有更多的刺客現身,利刃反射了火光,將年輕人四周照得通明。

他就這樣一路殺過來,所有擋在他面前的人都倒在了地上,無論是披堅執銳的禁軍還是武功高強的刺客。

終於,他踏上了這座大殿的台階,也看見了自己要殺的人,那兩個人站在一起,高高地看著他。

他想過去殺掉他們,但被阻攔在了大殿之下。

他以為已經殺掉了很多人,事實上他確實殺掉了很多人,那些屍體已經鋪滿了整個宮道,自古以來,沒有哪個王朝會在沒有外敵入侵的時候死這麼多禁軍。

但這裡還有更多的人,更多的禁軍,更多的高手,人實在是太多了。

如果他要走,再來幾千人也攔不住他,就像上次一樣,但他不想走,他想要殺了那最上面的二人,那這幾百或者近千禁軍就會阻攔他很久。

他抬腳,踏上了玉階,與殿上衝下的禁軍廝殺在一起。年輕人已經不在用劍氣了,他的氣力損耗了大半,也不再是先前的飄散之姿,他的身上開始沾血,起初只是禁軍的血,很快也染上了他自己的血。

他已經殺了很多人,遠比三年前的那一次要多,而眼前的禁軍也遠比上一次多,殺之不盡。

站在高處的那兩個人,從宮中戒嚴開始,就一直站在這裡,看著正陽門大亂,看著宮中大火,看著成群的禁軍衝上去赴死,再看著年輕人一步步走到他們面前。

「不錯。」嘉靖誇讚他,眼前的這個人,頭髮散亂,血漬凝結成塊,將頭髮和衣裳粘在一起,長衫之上儘是紅的黑的血跡,看上去分外猙獰。

林尋舟沒有動,他能感覺到這裡還有幾十名高手的氣息。

要殺人的人和要被殺的人都沒有動靜,於是嚴嵩開口了,「少俠——尚有餘力乎?」

他是在譏諷,這個讓他一直心懷忌憚的年輕人,終於也走上死路了嗎?

這個行事不合常理的魯莽武夫,是嚴嵩心頭的一塊大病:他做了幾十年的官,被他流放下獄官員不計其數,這種事他做得如魚得水。

因為他深諳這世道的規矩,天子、官吏、百姓都堅定地守著這規矩和傳統:天子為貴,上官次之,下官次之,百姓為輕。

他在這個規矩裡面活了幾十年,也得意了幾十年,直到那個不按規矩行事的人出現,他才第一次感到了對自己性命的威脅——他整過很多人,並且相信他們不會反抗,或者不會怎麼反抗——但這個人不同,他真的是會毫不拖泥帶水地殺了自己。

等到這個人死了,他的弟子又來了——不過好在這個弟子也快死了。

嚴嵩欣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就在他神遊的一會兒,地上又多了十幾具屍體,林尋舟的身上也多了十幾處傷口,深者可見白骨。

所有藏在暗處的高手都露了面,站在嘉靖嚴嵩與林尋舟之間,將雙方隔開近十丈。

「朕想過很多種辦法來對付你。」嘉靖開口,他很欣慰,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畢竟他幾度懷疑不存在這一天,「朕收攬過很多江湖高手,也用過很多取巧的辦法,卻忽略了身為皇帝最大的倚仗——人。」

嘉靖眼角含笑,無比愉悅,「皇帝所擁有著最多的東西其實是人啊——你武功高得猶如天塹,也終究會被人命填滿。」

林尋舟沒有說話,他實在是沒有多餘的氣力了,從正陽門一直到這裡,他殺了數不盡的人,太多了……多到他握劍的手已經顫抖,他一直自視甚高,覺得無所不能,如今真的親手殺了這麼多人,殺得手顫,他才明白自己的氣力也是有限的。

血從他的身上滴落,染紅了腳下的一片地磚,聽命於皇帝的高手卻還有很多。

嘉靖抬手,緩緩放下,輕聲念出他心底的話,「殺了。」

然後,火光一閃,巨響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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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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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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