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極焉加
香島面積廣闊,島中心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山脈,形狀近似一隻眼,故又稱作魂瞳山,山上有三條溪流流下,在東側山麓匯聚,灌溉了大片原野,皇都在此種植有地麻椒香料,而負責照料這些地麻椒的人世代居住於此,形成了不小的村落。
有人說村落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它會形成一種不會被輕易改變的規則,小到審美習俗,大到思想信仰。
不同於柳蠶島的隨意,這座魂瞳山腳下的村落處處透露著整齊與秩序,以及神的痕迹,從建築風格到村道巷街。
這個時代的建築幾乎無一例外都採用御石建造,這種抵禦濁水的石料會讓人感到安逸,村莊的房屋四四方方,設有庭院,屋脊兩側延伸出背生雙翼的神女雕塑,屋頂用御石雕刻的瓦片鋪蓋,但瓦片呈弧形走向,在最後匯聚到一處飛檐上,這是接收雨水的方式,在流行於皇都下城區的宗教團體的教義里,清澈的雨水是神憐憫人世苦難的淚水,人需要將最純凈的雨水供奉在神龕前。有些島嶼甚至會進行所謂的祈神舞節,皇都對此並不轄制,但也不推崇。
天極焉加,流行於皇都下城區的古老宗教,傳說在皇都建立之前就已存在,他們擁有浩如煙海的教典和古籍,據說擁有可以溝通神的力量,在皇都建立后,迷信似乎漸漸褪去,魔能科技帶來的力量足夠改變許多,但世界依舊殘留著些許痕迹。顧行歌的船隻上以及村莊房屋上的神女雕塑便是最常見的證明,神女是神帝之女,相傳便是她搜集了世間的美好存放於蒼穹之淚中。
不過比起這些常見的信仰,這座村莊似乎依舊保留著古老的信仰,顧行歌望著村口木橋橋頭的神社,御石神龕里是一尊女性神像,無飾黑衣,玄鸞髮飾束著長發,眼覆紅紗,手持斷劍與殘骨,即便只是一尊石雕,卻依舊明艷動人,但卻讓人生不出半分褻念,她端坐在那裡,卻彷彿有萬軍征伐之氣撲面而來。
「失離神?」輕羅也注視著這座神龕。
在天極焉加的教義中,黑衣鸞冠,眼覆紅紗的女神名為失離神,掌管戰爭與死亡,玄鸞是凶鳥,是鳳黯之主,黑衣玄鸞代表著不祥之兆,眼覆紅紗表示不受凡人意志干擾,手持斷劍和殘骨表示她既是戰爭開啟者,又是戰爭終結者,因此她也是代表和平的神。傳說覆眼紅紗滑落時,戰爭便會開啟,所以人們常常雕刻眼覆紅紗的失離神神像供奉,以祈求天下太平。
不過對於皇都來說,這位失離之神還有另一個名字——戰爭災厄。
「你也信奉天極焉加?」顧行歌從神龕前移開目光,走上木橋。
「事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輕羅說,「天極焉加說失離之禍,唯人心之,是說失離神並不會直接帶來災禍,而是會影響那麼內心陰暗的人,而且失離之神從不主動蠱惑世間,只有人心失控時,她才會蘇醒,我覺得很有道理。」
「是挺有道理的,但有傳說記載,失離之神蠱惑人心是悄無聲息的,不敢光明正大現身的神,一律定為邪神,」顧行歌說。
他前進的腳步忽然停下,轉頭望向橋下的溪流,碎石水草間溪水潺潺,水卻並不清澈,上面飄著紅色葉子,不知是光線暗淡的緣故還是葉子影響,水色也呈現出詭異的紅色,被碎石水草攔下的紅葉有的徹底舒展開,像是一隻紅色的眼睛。
「是魂樹的葉子,香島上似乎種著這種樹,」輕羅說。
顧行歌抬頭望向溪流的源頭,半山腰往上的區域被紅色海林覆蓋。
「這大概不是什麼好兆頭。」
「兆也是天極焉加的說法,」輕羅說,似乎在嘲諷某個不信教的傢伙。
顧行歌什麼也沒說,繼續朝村落走去。
也許猜測是真的,經年累月不變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如今似乎被捨棄了,太陽已經完全跳出海面,但村落依舊靜悄悄的,兩人站在村口,就像是走進了一座古迹般荒涼,道路上落滿從山上飄落的紅色葉子,各家各戶房門緊閉,院子里也聽不到任何人聲,偶爾傳出幾聲風吹動什麼的響聲,使氣氛變得更加詭異。
「知道住所么?」輕羅的詢問打破了寂靜。
「只知道名字。」
顧行歌走到村口的一戶人家前,輕輕敲了聲門,木門咚的響聲猶如鴉鳴。
門咯吱一聲開了,並未落鎖,顧行歌透過敞開的門縫,看到院落里的建築,庭院里種植一顆長滿紅葉的樹,飛檐就匯聚在樹枝下,雨天時,雨水會澆灌樹根,正屋是一種木石結構,外部框架全是御石,對門處的堂屋卻徹底敞開,屋內的場景盡收眼底。
堂屋中端坐著一個瑰麗的老婦人,黑白相間的髮絲用鳥型頭飾點綴,掩飾著並不美麗的年紀,老婦人雙眼緊閉,端莊秀麗,灰色布裙如水瀉在席上,面前是一尊小型木雕神像,神像和老婦人中間放置著一截樹枝和一碗水,像是在進行古老而神秘的祭祀儀式。
顧行歌又敲了敲門,然後將木門徹底推開,這時一陣風吹來,院內那顆古樹枝葉被風吹動,樹枝上懸挂的風鈴鐺鐺作響。
顧行歌緩步走了進去,停在堂屋台階前望著依舊沉默老婦人,即便韶華不再,但婦人相貌依舊端莊秀麗,單看身材也如二八芳齡。
「神,讓風帶來遠方的使者,」老婦人聲音與眼睛同時開啟。
顧行歌急忙躬身低頭,「皇都財政司稅務所專員,顧行歌。」
「稅務官大人來此所為何事?」老婦人輕聲詢問。
「尋人。」顧行歌恭敬的說,「戶籍司顯示,這座島上居住著一位名叫露華的人。」
「露華長師居住在魂瞳山中的神廟裡,兩位也許來錯了地方,」老婦人輕聲說。
「多謝,」顧行歌再次躬身表示感謝,接著轉身準備離開。
雖然不清楚婦人身份,但無論是衣著服飾還是言談舉止,絕對不是普通的島上村民,而是皇都貴族的特徵,據說皇都貴族盛行古風,也許這座村落就是某位大族的支系居所,而這位婦人可能也出身大族本家。這並不是個好消息,他雖然不清楚僱主身份,但很明顯牽扯到皇都貴族,倘若和老婦人本家並非一家,也許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稅務官大人是要進山么?」老婦人的聲音從後面響起。
「是。」顧行歌說。
「那大人還是遲些時候再去吧,最近是神動之期。」
「神動?」顧行歌不得不停住腳步轉過身。
老婦人微微頷首,「幾日之前,鬼神現世盤踞山中,失離之神顯現,溪水漸紅,是鬼神之軀破碎,神動之期,諸事不宜,唯有靜默禱之。」
「恕晚輩愚鈍,鬼神是指?」顧行歌問。在天極焉加的教義中災厄便是神,而對鬼的解釋則無比繁多,有說是怨靈具象,也有說是稀有魔物,他大概能猜出所謂的鬼神指的就是白絳霄口中的大型魔物。
「凡山凡海皆有神靈,」老婦人緩緩說,「此山名為魂瞳山,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一是因山形酷似人眼,另一個原因,則是山中生長著一種名叫魂樹的樹種,皇都選擇此處為貿易中心后,修建了圍海堤壩,導致山中植物很難被濁水浸泡,久而久之,褪去了原本的暗色,只保留紅色,魂樹樹葉是如眼瞼的形狀,風起時開,風落時合,如人之眼凝望著世界,人注視著魂樹葉子,便如同陷入一種似幻似真的夢境。山中鬼神便是魂樹之靈,傳說鬼神是一對伴侶,一神死在此山,化為無數魂樹,另一神被囚禁海之盡頭,如今突破束縛,來此尋覓伴侶。」
「魂樹是鬼神化身?」顧行歌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他目光不自覺的撇向院內的那顆古樹,樹的葉子和木橋下溪流中的樹葉一模一樣。
「魂樹九月落葉,如今時維三月,樹已如枯,是鬼神顯現之兆,」老婦人說。
「即便是鬼神顯現,也應勞作,」顧行歌問,「如今日上三竿,我看村落卻依舊門戶緊閉。」
「因為人們都進山未歸。」
「進山未歸?」
「地麻椒並不需要時時照料,本村以山中魂樹枯枝為生,魂枝可做熏香,是上貢之物,村民時常需要進山撿拾,但三日前進山的人卻遲遲未歸,而失離之神顯現,恐有凶兆,所以我才以枝水之禮祈禱平安歸來,」老婦人雙手交叉掩面,朝神像微微頷首。
顧行歌望著婦人的舉止,陷入了沉思,如果白絳霄所言非虛,那麼真的有鬼神顯現,但柳蠶島和這裡相隔甚遠,白絳霄又是如何知道這裡有魔物?還有白絳霄口中可靠的朋友,婦人口中的露華長師居住在山中神廟中,研究魔能機械的人還信奉天極焉加?他愈發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失離之神顯現是什麼意思?」輕羅在一旁問。
婦人禮數完畢,垂下雙臂說,「兩位進村時應當看到失離神像,覆眼之紗滑落,是神降之徵。」
「覆眼之紗滑落?」輕羅愣住了。
老婦人面露不解,「這有何不對么?」
輕羅猶豫了幾秒,偷偷瞥了眼身旁的顧行歌,最終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顧行歌又問,「山中神廟在哪?」
「沿著山路一直向上,路過一顆嵌在石中的魂樹便可以看到,」老婦人緩緩起身,「還請兩位稍待片刻。」
老婦人走入側屋,很快又走出,手中捧著兩串黑色木風鈴,
「如果要進山,需要佩戴神賜符咒,避免迷失自我。」
「謝謝,」顧行歌低身去接婦人所謂的神賜符咒,手無意中觸碰的瞬間,顧行歌感覺到了一絲溫熱的觸感,他目光不經意間看向婦人的手,那是一雙完全看不出勞作跡象亦或是衰老的手。
「神御汝靈,」老婦人再次祈禱。
「謝謝,」顧行歌再次表示感謝,後退轉身走出了的院落,他輕輕的合上門,老婦人依舊端坐在神像前,彷彿他們從不曾來過。
「她說失離之神覆眼紅紗滑落,」輕羅在出門不遠后說,「可我們看到的失離之神明明是覆著紅紗的啊?」
「是,」顧行歌只是簡單應了聲,他有些討厭這些宗教的神神鬼鬼,連整個村落的建築風格都格外詭異,那些漆黑的木門像是一雙雙地獄之門,不可進,不可觀。
顧行歌忽然停住腳步,鬼使神差的走向一處房屋,抬手推開了門,依舊整潔的院落,只是這次堂屋不再是敞開的制式,院子里看不出有人的跡象。
「怎麼了?」輕羅疑惑不解的詢問。
「回去!」顧行歌急忙關上門,朝後走去,輕羅疑惑不解的跟了上去。
顧行歌重新站在村口這扇漆黑的門前,他猶豫片刻,伸手將門推開了一條縫,門后依舊紅葉飄落的魂樹,還有那個靜默如雕塑的老婦人。
他重新關上門,退了回去。
「疑神疑鬼,一驚一乍的,」輕羅忍不住埋怨。
顧行歌也不知道怎麼了,他總覺得事情很詭異,也許白絳霄說的對,他是那種很缺乏安全感的人,遇到一切不被自己掌握的事情都會感到不安,但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山裡似乎非去不可。